未老

　　心，突然老了。 也许是积蓄已久，也许是时光打磨得 薄了，突然，透了。看人只需要几十秒， 刹那间就能明白五六。 不解释了，不辩驳了。大委屈大难过 都是说不出的——— 真正说出的，都还套着 一个＂小＂。
　　虚荣心渐次减弱，以前小小同学会都 要忐忑好久，试了新装试旧装。新装怕别 人说暴发，旧装怕别人说潦草动荡。那LV 的包再也不用去装门面，二十块钱的地摊 包背上就出门。
　　三天不洗脸，两只袜子不一个颜色， 邋遢下楼买牛奶喝。 喜欢小动物了，哪怕是一只脏兮兮的 流浪猫。 看到讨钱的人，哪怕知道是假装的， 只要有零钱，一定扔进去——— 因为你装还 嫌丢人，你不会去装，那是不要了所有自 尊才能去做的事情。
　　貌似艳照春水，心早似枯井朽木。 莲花不着水，日月不住空。
　　开始喜欢植物。或者说，更喜欢。 学习识别植物的名字，从前是十几种，现 在翻看着植物书，像个学生。 多识植物少识人。植物的情分，是草 木万物生长的情怀，很多时候，看似无 情，实则有情。给了阳光，它记得，努力 地长。人看似有情，实则无情，人前人 后，相差甚远。
　　每个人都是戏子，只不过，有的粉粉 淡妆，有的浓墨重彩。 开始卸妆了。 从前穿上的行头太多了。左一层，右 一层。为的是舞台上闪亮。以为观众极 多，有时不过是自欺欺人或自我想象。文 人善于自恋，自恋的好处是鼓励自己，坏 处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不过是一个 凡俗女子，早晨起来也有眼屎，头发纷 乱，不洗脸的样子看上去分外憔悴而已。
　　再不大醉。喝些小薄酒润情怡性可 以，还喝到眼泪奔流么？还在哽咽着讲当 年?不。当年过去了，有些事情，适合一个 字：删。有些东西，适合斩草除根。有些 时间，适合斩钉截铁。
　　开始养生。节奏也慢下来了。把红 枣、莲子、皮蛋、火腿、豆腐放在一起， 慢慢煲。人生也是在煲汤，火候大，滋味 就好。火太猛了，难免喝起来有仓促的味 道。川菜虽然麻辣鲜，但图的是一时之 快，粤菜虽然看上去清淡，但养心贴心。 少年时就当川菜，心境老了，徽菜和粤菜 是真味。
　　不计较了。一二三曾追问，十年后， 二十年后……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文革＂中 有人跳楼死了。十年前想，如果我遇到＂文 革＂，一定也跳楼。苟且地活不如惨烈地 死。十年后，选择苟且地活。活着就有希 望，就能翻牌，就能笑到最后。
　　习惯倾听了。心境老了，有个人说说 话就好。凭什么挑肥拣瘦只说你爱听的？ 一意孤行和独活固然是活着的味道，欢喜 心和平常心更是禅心佛心，更能和生活心 心相印。
　　不匆忙了。从前总怕来不及了，总怕 赶不上了。其实哪有那么急的人生呢？沁 人肺腑的小日子多的是……发现人生大美的 时候是心境老的时候，是不急不缓的时 候。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如果现在爱 上一个人，一定能白头到老了。因为，没 了少年时的冲动，没了二十多岁时的莽 憧，没了三十多岁的势力和虚荣……＂
　　对爱情，没了太大期待，有了就有 了，没有就认命了。爱情从来是上天所 赐。想起曾经的暗恋，自己不觉得可笑， 只觉得如果时光重新来过，一定不再走回 头路。
　　对友情，宽松了许多。 能成为朋友，是前世因缘。成不了， 远远离开，也好。
　　和生活化干戈为玉帛了。那种窒息的 感觉，那种把自己处于绝境的感觉，除了 文字需要，生活并不需要。
　　更多的时候，愿意做一个通俗的人。
　　甚至想，老了，也到时代广场上去和 老头老太太跳舞吧。手里也舞着大红绸 子，身上也穿着红袄绿裤子，也去参加老 年合唱团吧，也唱《春天的故事》和《四 渡赤水》吧。
　　甚至想，能把《爱情买卖》唱红，那 是本事。笑人家做什么？……暗地里，也下 载了听。果然是给力也。
　　心境老了，连说话声音都小了，慢 了。从前是大青衣，现在是老生苍茫。从 前是流畅马派，现在是苍凉谭派。从前是 浓墨油画，现在是中国山水。从前是艳阳 高照，现在是秋高云淡。
　　口味也淡了。吃咸不能了，吃辣不能 了……也偶然蹦出一句：你们还小……自己 都吓一跳。不愿意照镜子了，白头发冒出 来，开始像生客，后来成熟人。有些无聊 么？有些寂寞么？老心境之后，倒不显得 如此无聊了。无聊仿佛都是年轻少年鲜衣 怒马的事情，看看各地房价，还是决定从 容地生活，一辈子，不是很快么？
　　老心境，淡了。老心境，也厚了。
　　春林花多媚，剥开心看，老了老了倒 透明了，一颗水晶一般的心，虽非琉璃， 可是，晶晶亮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