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采访的对象就是张福强家。这一家不是这场斗争的主角,至少我在采访前是这么认为的。福强的故事我了解一些,据说他是一个泼三,平日里靠偷鸡摸狗作为营生,偶尔也打架,拐骗女人。他跟福文差不多,但他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物,永远只能做个跳着梁的小丑。福文不一样,经过采访,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个人内心有强大的令人害怕的隐忍力,而这种力量,足以摧毁很多东西。 听张刃桂说,福强家里有三口人,福强的老婆和女儿夏荷,还有一个,福强的孙女。张刃桂跟我介绍福强这个孙女的时候脸色终于舒缓下来,一直侃侃而谈的说话也中断了一会,沉默片刻后,他对我说,那是我的女儿,然后我看见他的表情有点痛苦。这时已经是我们采访的尾声了。我在这个刚开始冷漠残忍的杀人犯脸上捕捉到了许多和善的信息。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处脆弱的地方,这个人也有。到现在,他已经完全敞开他尘封已久,甚至从来就没打开过的心扉,我看见里面的许多被人忽视,甚至被他自己都忽视的东西。他终究是个人。这是我对他的评价,也是我对他充满了怜悯的原因。 那你跟福强女儿的关系是?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希望不会刺伤他本来血痕斑斑的内心。 我强奸了她。张刃桂抱着自己的头说,十指插进蓬乱的头发中,是我强奸了她,毁了她。令我吃惊,甚至是感动的是这个汉子忽然说出了个毁字,他是否真的开始忏悔了? 六八年,我十九岁,福强整张振力两兄弟,我气不过,趁机就把他女儿给强奸了,事后夏荷就疯了,十个月后生了个女儿。福强也是这件事情后自杀的。真的,真的,杨记者,你相信我,我并不是真想强奸她,我只是想报复福强,给他点教训,但没想到的是夏荷就疯了,那时她才二十二岁,人长得漂漂亮亮的,虽然我们两家也有仇,看到我甚至会笑一笑,但我强奸了她,而且那个孩子生下来脑袋就有问题,十几岁了,跟个白痴一样,我,我,我……这个汉子再说不下去,痉挛的手指使劲陷在他的头发着,似乎要插进他的脑皮。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上一代的怨恨开花,最后在下一代,下下一代带结果,这还需要什么解释呢? 我在福强家就看到了这个疯子女儿和白痴孙女。没想到的是,那个白痴孙女竟然就是我在村口见到的和瘦杆在一起的女孩。而瘦杆,现在就在福强家的院子里。两个小孩蹲在地上用茅杆逗弄着一群蚂蚁,女孩时而露出苍白毫无内容的笑容,哈哈哈哈,而瘦杆偶尔快乐地叫两声,姐姐,姐姐,这声音似乎是一只手,极力抓住什么。他们难道不知道两家的仇恨吗?我看见福强的老婆也坐在院子里,这也是一个与年龄不相称地衰老过的妇人,她的腿上摊着一条短小破烂的裤子,这个老人眯着眼一针一针地缝补着。张夏荷就坐在她旁边,朝着我傻傻地笑着。她果然很漂亮,即使是个疯子,而且岁月也在她身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痕迹。 你来了?当我靠近他们的时候,老人忽然说道。她的语音听起来就象一直等待着我,而我在她预想里,姗姗来迟。我在她旁边坐下,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怎么会不知道呢?老人说,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张家村来了个记者,专门调查这件几十年的旧事。 原来在张家村,也还有人与人的交流,这里不是我想象的那么荒芜和死寂。这不是一座坟墓,是一村活着的人,只不过,他们活在我视线之外,或者,活在阳光之下,象一群会戚戚喳喳的老鼠。 那你能告诉我一些事情吗?我问她。这个老人态度淡然,似乎这些事情和她毫无相干,她只是个看客,冷漠的看客。 张刃桂不是张福桂的儿子。她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犹如一只坚毅的手伸进藤蔓中,轻轻那么一提,原本所有的秩序就被打乱得干干脆脆。 刃桂是福强的儿子。福文错了,他以为水秀在结婚之前把身子给了福桂,事实上,水秀和福桂是清清白白。福桂也错了,他斗不过福文,所以找福强帮忙,但福强背着他把水秀强奸了,水秀死后,福桂一直思念她,他把对水秀的情意转移到了水秀的儿子身上,可惜,刃桂一心只想整治他。文革时,福文一家被村里的人搞,刃桂也遭了殃,还是福桂偷偷给他吃的,偷偷帮他,没想到刃桂这孩子却出卖了他,向大队告了密,于是福桂也被村里的人斗。福桂不幸,七二年掉茅坑里淹死了。他这一辈子可怜。 这个老人知道很多事情,也讲这些看得很明白,但她惟独不知道福桂是被刃桂活活掐死的,假如她知道了,她还会叫刃桂是孩子吗?她回忆得很平静,就象一井枯水,没有一点波澜,甚至一句咒骂愤怒的话也没有。假如真要在她语气里去找点什么特别的东西,也许就是悲悯,她可怜所有的人,如同我一样,只是,我仍然会悲哀和愤怒。 福桂一直到五六年才成家,他心里放不下水秀,他是不应该结婚的,结婚只能害了另一个妇女。福强和他媳妇好上了,生下了爱国。这些,福桂都知道,只是他早已经心死,不想再理论这些。 那你呢?难道也不理论吗?我忽然问。 我?这个老人看着我,终于在平静的脸上露出苦笑,我怎么会不理论呢?杨记者,你没看过年轻时候的我,那时,我比村里任何女人都要犟,我和福强闹,又是赌咒又是打架,我还到福桂家去闹,骂福桂不是男人,看着婆娘偷汉子,骂他媳妇是娼妇。但骂过了,闹过了又怎样呢?都不容易。六八年,福强得罪了振力两兄弟,刃桂气不过,把夏荷这孩子给糟蹋了。他们可是兄妹啊。老人眼眶湿润了,浑浊的眼泪一点一点顺着脸上的沟壑流淌着。 婆婆,婆婆,你怎么哭了?瘦杆走过来对她说。孱弱的小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 现在看来,她的确是他的婆婆。张刃桂已经死了,他要是知道他是福强的儿子,要是知道了他糟蹋的姑娘不仅仅是那个会对他笑的姐姐一样的人物,而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姊妹,他又会做何反应? 历史真象一场可笑的戏剧,到头来争争斗斗的不过亲生的兄弟,而戏剧的主角的人物竟然也只是被愚弄的后强行推上舞台的小丑罢了。福文福桂啊,你们可知道,一切原本就错了?刃桂,你是否知道,你强奸的是你的姐姐,而你所杀的,是你的弟弟啊? 经过了这件事情,我也想通了,何必去计较这些呢?没用,双腿一蹬,什么都完了,就象水秀,就象福强。福强是六八年死的,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我们把他从屋梁上抱下来时,他还留了一口气,他抓着我的手对我说,算了,算了,一切都算了,是我对不起他们,也是我对不起你和夏荷,我该死,至于你们,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然后他咽了气,永远地闭上眼睛。他是一个男人。 老人最后一句话是用决然的声调说完的。如她所说,从这一句话,我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泼辣,刚硬的女人形象。这是同一个人,但现在,她老了,变了,衰老的泪水淌流下来,宣告着与过去的决裂。 我忽然觉得欣慰。当人世在我面前撕开了它美好的面具,一切都显得狰狞,一切都让我害怕的时候,当我我的全身颤抖着,象抽去了筋骨一样软弱的时候,在我面前,至少有四个人,四个残存的人可以给我点安慰。自然,院子外还有张振力兄弟,张爱春母女,但是,我还是坚定地认为在这场延续了几十年的争斗中,幸存的也仅仅只有四个人而已。人这个概念是什么,我想我明白的。在我面前,一个老人哭泣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陪她哭泣着,还有两个,一个疯子,一个傻子,静静地笑着,象晴朗的天空没有一片阴霾。院子外面的那些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些? 我看了看四周,这片墙,这所屋子,这片黄土,在很多年以前,应该有一个獐头鼠脑的年轻人走过,他的背后,跟着一个敦实的小伙子,他们一起,走向另一个男人。这是所有故事的开头吗?或者,时光再倒流一点,蓝天碧云下,一个男人深情地拥着一个女人,他们说,我们永远不分开,永远在一起,天地为证,风轻轻地吹着,万物静静地看着,忽然,一个男人骑着马走过来,当女人抬头的瞬间,他看见了她的美貌,他笑了,风还是轻轻地吹着,万物还是静静地看着,天地依然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