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部落孟婆汤

　　当初我走在街上，十分茫然无助，不知何去何从。四下望去，前路茫茫不可期，只有一座影影绰绰的桥，转眼看到老板在不远处的客栈门口静静望着我。老板生的十分面善，我心想也许能在这里讨个生计，便怯生生地问了，他说我可以在这里帮厨。
　　刚来到这里工作的时候，大家都说这里的伙食得到了很好的改善。尤其是我熬得一手好汤，往来的客人别管多风尘仆仆，在我这里来点汤汤水水的，走的时候总是十分振奋潇洒。有些看起来黯然神伤得吃不下饭的客人，也会在尝了几口汤之后，舒展开郁结许久的眉头，重新上路，或是踌躇满志，或是云淡风轻。日头久了，有好多客人慕名而来，只为求一碗汤。
　　客栈生意愈发红火，我看着欢喜的很。老板也经常来厨房慰问我，偶尔默默看着我熬汤出神。我们这个客栈虽然员工不少，但大家彼此关系都很亲密。刚来的时候，我很怕那些年纪稍长一些的前辈，总是小心谨慎，不敢太过亲近。他们反而很是自来熟的样子，唤我小孟也甚是熟稔。老板虽然话不多，可也对我十分照顾，许是因为我帮他提高了营业额吧。那时年轻，只是一心想着多干点活，多赚点钱。只是这些年过去，来找我的客人越来越多，总觉得同事看我的眼神怪了起来。
　　我寻思着，自己本是个帮厨，总是抢别人主厨生意不好，可能会影响到他们升职加薪，难免人家会对我有怨言，我实在不会应对。加上客栈里毕竟客流混杂，有时遇上难缠的住客，我既不能赶人家走，又实在不敢去招呼，麻烦的很。如此，我便索性禀了老板，不如让我离开客栈，自己开家汤铺好了。左右人少些，麻烦也少些。老板人很慷慨，大笔一挥，帮我在客栈对门购置了个小店面，说是还能顺便为客栈招揽客源。生意人就是生意人，总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不过毕竟是老东家，当初也算帮助过我。我在这里待了多久，连自己也不记得了，如今要自立门户，也委实是该帮衬着点。
　　我走时，同事们没有很伤感，都纷纷拱手祝我生意兴隆，开门大吉，一副料到会有今日的样子。老板也是见惯了人走人留的模样，可明明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辞职。我反而有点怅然若失，也丝毫没有自己要做老板的兴奋。那几个年纪稍长些的前辈对我说，想家了就回来看看，休息休息，别再这么折腾了。有些事，不必放在心里太过在意。想到他们或许体谅我的心思，我心里很是感动，嘴上答了好几个是，心想着，就算出去了，也得好好混，不能给咱们这丢人。他们眼里稍纵即逝的那点怜惜，我只当是对我这个小辈的不舍和慈爱了。
　　独立门户的日子没有我想的那般辛苦，也没有那般轻松自在。每天只是更专注地购进食材、熬汤、接待客人、刷锅洗碗，很是平常，就同已做了数万遍那般。一开始就没兴奋起来，实在是让我自己也颇为意外。不过踏实点也好，毕竟过日子还是要细水长流，感情也不宜太过激烈。心里这股子疲惫的劲，可能只是因为刚开业，有些太忙了。这样想想，还深深为自己这种波澜不惊的平和性子庆幸了一把。
　　每天来我这店里的客人都很多，有些人坐在这里一坐就是一天，有时他们也愿意跟我聊两句。只言片语地，我也能还原出一些令人唏嘘的故事来。我这里从来没有回头客，可能是他们吐露心声之后便不好意思再来了，我虽是遗憾，却也十分理解。就好比喝酒的人在一个地方喝多了，闹醉了，下次再去总归会有些不自在，总有些阴影，不如不去了，绕路走都来不及呢。
　　熬汤闲暇之际，我也会不自主地想起那些故事来。那位和邻家姑娘打情骂俏你来我往一来二去两情两悦的少年，因不愿跟随父母居家搬迁而计划和姑娘私奔。也算有是轰轰烈烈的潜质，可最终却没能迈出那一步，还是被家族裹挟着远走他乡。过了这许多年，也不知他有没有再回去寻一寻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也不知那姑娘往日青青仍在否。看他说话的神情，我也分不清是在回忆当时少壮草莽，当作笑谈，还是感慨自己意志不坚，始终为此所困。我问他，若是当时私奔成了会怎样，又为何不回去寻她，没准也是一段佳话。哪怕章台柳被攀他人手，只是看一眼也死心了。他倒没这么大兴致，只说知道与不知道都没甚差别，怎么都是须臾数十年，叹了口气嘟囔了句什么，不过又一份茶米油盐、粗布荆钗罢了，便将汤一饮而尽。恍惚了一会，出门去了。我直到刷碗的时候都还在想，若我是他，会不会回去看看呢，或许就这么骗骗自己，也能过一辈子。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驰骋沙场的将军，他对于我没听过他的赫赫威名有些不快，给我讲了许多他英勇杀敌的故事。我听着他营帐里遣兵布阵，沙场上一骑绝尘，着实羡慕这万丈豪情，连连感叹。他那军师也是料事如神、足智多谋，几乎每次都是凭着他的智谋，二人谋勇相佐，才能大获全胜，军师也因此颇受倚重。我正要称赞，只听他话锋一转，竟然，这军师误了事。当时他奉旨收复故国北疆，到了岭北天气极寒，将士们行军十分劳苦。到了阵前，他那军师借曾经在书上读过的法子，说要出奇制胜，建议当即出兵，一定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这主意听着虽好，可将军却始终放心不下。凭他多年战场经验，初到陌生环境，实在不宜出兵。奈何军中就此事实在难成一致，决策权还是归于他。许是他觉得这等费脑子的事他实在思考不来吧，便直说依照军师的意思办。可待他深夜带兵深入敌军腹地，却反被包围，将士们旅途疲倦，战斗力大打折扣，而对方却是习惯了这气候、地势，一路势如破竹。结果就是他大败了一场。至于他是怎么逃脱的，如何到了这里，我始终不得解。身为将军却一味依靠军师，未免有点推卸责任的意思。还以为一身孤勇能为一世愚昧买单，却又害了多少将士。我还没来得及叹，只听他说不为百夫长，宁作一书生便喝了汤走了，颇有几分英雄迟暮的意思。
　　故事听多了，心中甚是郁闷。尤其好多故事都没听到结局，可那些客人却不再来了。有的故事虽好，可未免太过波折，听了总觉得满心沧桑；有的故事平淡无奇，连着讲故事的人都觉得甚是无趣；有些故事叫人心中大恸，却掉不出半滴眼泪来，只是悲哀，仿佛已经老了数十岁；有些故事十分精彩，却戛然而止；有些故事好似还未开始便结束了，意犹未尽，怅然伤怀。。。也总有些人像是拿我这汤当酒一样，总是念叨着忘了就好了，一了百了什么的。好笑了，逃避和遗忘什么时候是故事的结局了？我的汤，可不给这样的人喝。下次再见到，我一定要骂他们两句。
　　我的老同事们有时会来看我，一如既往地跟我讲讲厨房里那些琐碎的事。鸡蛋涨价了，白菜贬值了，小牛还是经常迟到被老板扣了工钱，马先生刚又出差去了。。。有时赶上客栈厨房采购了些新鲜食材，还会给我捎来一些。他们待我甚是自然亲近，好似我没离开过一般。我也觉得跟他们十分熟悉，好似已熟识多年，除了对收东西有些不好意思之外，其余的都很自在。也曾数次萌生过不如回去的想法，念着，也许大家能帮我跟主厨说说好话、和客人甜言蜜语几句也就没什么矛盾了。客栈里的人情世故在如今的我看来实在是平和的很，正是一份暖日生香、柴米油盐的温情。
　　他们一直很照顾我。我如今做汤的汤引子还是老板给的。当初他交给我一份食谱，一份汤引子，说这汤引子是他传家秘方，每次做汤的时候放上一些，会让汤味道更浓郁鲜美。他家还有条规矩，做的饭厨子不许亲口尝，说是这样才能让厨师更注重提升技术，而不是依赖于品尝。我想着，这汤引子大概就像是传说中的高汤汤底一样的宝贝，有点规矩也是正常的。此后数年的经验也确实证实了这一点。我离开客栈时本想将汤引子还了回去，他说让我继续用着，左右同事一场，这点情分还是有的。毕竟我也是他那出来的人，留着汤引子不至于砸了招牌。实在是温情的很。老板姓阎，平时看着一脸严肃，但对我们却是很宽和的。听说老板工作起来十分认真，穿起正装来颇有几分威严霸气，想来也是，不然怎么担得起这么大的担子呢，心下对他又多崇敬了几分。前次小牛来我这串门的时候说，给我的房间里换了鲜花，是谢先生出差带回来的，让我有空回去瞅瞅。谢先生也是个有趣的，那么大人了，老爱吐舌头，像是要吓唬谁一般。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不是还总是爱穿着一身白衣服，刚来的时候我总怕弄脏他的衣服，总将他往厨房外面撵。此番，他还记得给我带花，实在有趣。
　　我的朋友们来看我，从来不喝汤，说不能让我亏了本，还说这做汤的手艺，天上地下就我这一门独绝。我总说是老板的引子好，他们也就笑笑，不说什么。
　　日子一年年过，故事一个个听。才发现这世上原来这么多怀才不遇只因投错了门，原来这么多相爱却有缘无分，原来这么多自以为却只剩来不及，原来这么多起起落落本就不分对错。可不论怎么样却都是故事。有些人听了反而会更有兴致去讲自己的故事，而有些像范哥这样的人听了，却更觉得折腾来去都没什么意思。
　　正想着，来了个姑娘，清清秀秀的样子，看着是个聪敏灵慧的人。我甚是喜爱她的样貌，盛汤时还私心多给了些。姑娘付了钱，在一旁坐着，不时向厨房这边看看。我心想她或许有话说，便亲自打了几个小菜送了去。果然，姑娘是想向我打听这附近那颇负盛名的解忧桥怎么走。解忧桥得名于流经桥下的解忧河，一般去那桥的人，都是各怀心事。传说中，从那桥上走一走，便可以抛却烦恼，重新开始，因此一直人来人往不断，游人如织。之前好些人都是在上桥之前来我这里喝碗汤，歇歇脚，讲讲故事。一番寒暄，这姑娘也开始讲她自己的故事了。
　　姑娘名叫青楚，可这日子过得可不如她的名字清楚。因为生性善良慷慨，反而总是被要求过多，偏又是个不善言辞的，一肚子委屈只知道往自己肚子里咽。周围的人对她期许甚高，也总是拜托她各种事。她不愿别人失望，只能勉强了自己去做。面上，却总是一副善解人意、大方温柔的样子，麻烦她的人也就不以为意。家里人又总觉得她没长大，还是个任性的小孩，言语间也总是诸多不满。她在外的那些隐忍和成熟到了家里全然被忽视，心里自然不好受。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相互理解和交流，真真苦闷至极。身边的人对她充满了各种期待，可她却突然发现，那些并不是她的期待，反而是她的枷锁。之前浑浑噩噩度日也是度了，可如今却突然发觉，自己这被绑架的生活要将她压死了。她家人对她的朋友百般刁难，她的朋友之间也互相嫌弃、不肯相安度日，苦的姑娘几头都不知道怎么圆，偏又面子薄，什么也说不出，默默承受着日复一日越来越大的压力。直到动手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只求一个解脱。我以为实在是不该拿命来换一个逃避，她却说实在不堪其苦，有口难开，有命却不能活。
　　我听的也十分心伤，这怕冲突，只爱躲的性子实在是有几分共鸣。如今看她去寻那解忧桥，想来也傻得可怜。可我是从未听谁说从桥上过一遭，便真的解忧无忧了，反而更是无奈，直叹无可奈何。后来，来寻桥的人多了，以免痴心的苦情人被迷信所苦，本地百姓直接取了口口相传的后两字为桥改了名字。至于那河，老板说，与其说解忧，不如相忘。
　　姑娘喝了汤，福了福身子走了，去桥上求另一番生活。我再没见过她。谢先生说，她是怕了自己生活里的风浪，才逃到这里来。可当她后悔的当初的出逃，又没法在这里安生度日，又想去寻求新的生活。怕日后碰到一点伤心事，还是会灰溜溜地跑开。左右无论哪种生活，都只是她自己缺了勇气罢了，终究只能成为别人的故事，是个可怜人。
　　她走后，我难过了好多天。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可若是连扰一扰的气力都没了，这日子才是一点过头都没有了。小牛说，人活着就是得给自己找点事干，累了苦了，痛了伤了，才知道自己是在活着，虽然这种知道，实在很是残忍。当时谢先生有些不置可否，他觉得若死方为所求，那死也无妨。我倒是没有思考过这么深刻的问题。
　　故事听了这么多，却一直也没往深了想。若问我所求是什么，我也实在是答不上。也许从前我会觉得，守着自己的一口锅，几碗汤，便很好。可那姑娘来后，我心里也始终有些躁动，觉得实在不该白白把自己困在这锅碗瓢盆之间。如今的日子虽然平静，可总归没什么波澜，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是疲惫的很。
　　终日这么想着，实在是坐立难安。范哥只教我安生一些，凭着一身好手艺，好好在这和大家度日。况且有我这块活招牌，老板也不会乐意放我走的。我确实去找老板说了数次，想去经历那一番未得经历的事，去那桥上走走，望望河边的风景，看是否能真的有新的生活。老板一直不置可否。
　　眼看我日渐消瘦，老板静静地站在门口，说若我真的非出去不可，还他一份汤引子便可以离开。我十分感激，笑说以后一定回来孝敬他老人家。走之前，老板说，以后这汤，就用你的名字来命名吧。老板为我盛出一碗，说：那就喝了这碗热汤，再上路吧。热气氤氲中，我没看清他的表情。我喝了汤，走出了汤铺。
　　我走在街上，十分茫然无助，不知何去何从。四下望去，前路茫茫不可期，只有一座影影绰绰的桥，桥上隐约奈何二字。忘川从桥下缓缓流过，彼岸花沿河岸开的正鲜艳。转眼看到不远处的客栈门口，有个男子静静望着我，看衣着打扮，像这客栈的老板。他生的十分面善，我心想若是能在这里讨个生计便很好，便怯生生地上前问了。他带我进门，给了我一份食谱，一份汤引子。老板说，那汤唤作孟婆汤，正巧我也姓孟，跟这汤铺有缘，正可以在这里帮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