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鞋情结一一散文作者:袁炳纲 我兄弟姊妹们多,小时家贫,妈妈又忙,我们脚上穿的布鞋,她简直做不过来。所以,我的布鞋烂得实在穿不上脚了,妈妈才给我换一双新的。 布鞋烂,多半从脚的大拇指顶开始。 先是大拇指穿透鞋帮,钻出鞋面,当地人取笑,谓之大"舅"出来了。 要不了几天,二,三,四"舅"也出来了,待最小的五"舅"出来,布鞋前边便开始煽扇子了。走路稍不留神,大半个光脚便踩踏到尘土里。 要跑步,鞋底子时不时会窝过去叠加成两层,搞得你除了步伐跟不上别人外,还硌得脚痛。于是,我便甩掉破鞋,光脚和小伙伴一块跑起来。 忙罢天旱,土街道尘土厚,整个脚全埋在尘土里,溅起了一朵朵大小不等的尘土浪花。但当时哪能顾及这些呢! 最要命的是埋在尘土里的瓷碗片,经常会硌伤我的脚。轻伤,当时不觉得疼,后来发现了,小手抓一把尘土,往伤口上一撒,抹几下,再吹口气。 几个小伙伴还学着婆婆的腔调,在一旁兴灾乐祸地插科打诨:"娃不哭,娃不闹,娃不狗儿叫,面面土,当膏药,今天抹,明日好,天天跑,天天跳,能爬低,能上高。" 而重伤,一下子会流许多血,疼得我一瘸一拐的。 初中高中,我是连在一块上的,那时只有四年,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 别的同学都爱打篮球,我选择了乒乓球,原因是我长得单薄,象个打枣杆杆,抵抗不过别人;二是我脚面高,脚前头宽,一跳一蹦,布鞋前边小拇指的位置,也就是鞋前面的最宽处的鞋面便崩开一条口子,露出里边不同颜色的二层,甚是难看,有煞自己形象。 一九七二年,高中毕业后回家劳动,时不时上山斫柴,有时不小心,鞋被柴茬或酸枣刺划破,我很是心疼。妈妈做双布鞋太不容易了。 做布鞋其实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一般是从春季开始的。 过了三月三,脱了棉衣换上单。这时候,母亲便把一家人穿的棉衣服拆了,洗净,准备秋季再一次缝制棉衣。 那些烂得缺门少窗,下次实在无法再缝棉衣的布块则被抛在一边,剔除掉上边针缝的厚边,掐掉布里残留的线头。这些就作了抹褙子的原材料。 那时的原材料实在短缺,实在不够了还得设法买一点。记得有一次,材料不够,父亲托人在咸阳某医院买了一包袱碎布块,二角钱一斤。 褙子分薄厚两种,薄的如用土布则一层;若用机织的布,那时我们称洋布,则两层。 须用较大的布块用面汤粘贴拓展在木板或苇度上,让太阳光晒干。 这活一般在麦子晾晒完毕,夏粮入库后开始。这时节,妇女们地里活不多,大都在铁锅内打一锅比面汤稠的面糊,舀到脸盆里,开始张抹。 你可别小看这打面糊,其实严格地说,还有较高的技术含量。 首先是稀稠得合适,过于稀,褙子不结实,做成的鞋相当于人有肉没骨头,没有几天,便烂碎了。 过于稠,干了后褙子太硬,你做鞋时针急忙扎不进去,费工费时不说,时不时拉断绳子,扭坏针尖,甚至割破手,硌伤牙。 因为纳鞋底子时,用手实在拉不过绳子来,大都用牙咬住针往出拉。 有些妇女对这种面汤的稀稠拿捏不准,打面汤时,常常约几个相好对近的姐妹来,共同确定面汤的稀稠程度。 说起来,劳动人民的智慧确实大,那时,每个农村妇女都给自己制造了专门的纳鞋底子的手套。有爱美的还在手套上绣了几朵花。 这手套象如今电影里武林高手戴的那种,只有后半截,五个指头是露出来的。 因为纳鞋底子往出每扯一次绳子,都要把绳子缠在手掌上使一次力。这样,才能使鞋底的线在底子上凹一个小坑。这样的鞋,穿在脚上,无论你怎样踩踏,这些坑是不会直接接触到地面的,绳子不断,鞋子不烂。 薄褙子多半是用来做鞋帮子的。厚褙子一般四层,也是用面汤粘贴后晒干。这些是做鞋底用的,一般的鞋底上下两层,每层两层厚褙子,加起来十六层。 虽说抹褙子,农村妇女人人会干,但其间不乏眼力和脑力。 一家大小几口人,每人一年几双鞋,全家一共多少双,这得有个估算。 凭这个估算,你得一次抹够一家人全年用的褙子。不能不够,也不能剩太多。 说起来也怪,麦子陈旧了出虫子,褙子剩下了来年不好做活,还不好保管,大部分都放在席底下,可每次打扫炕,都需要取出来,再放回,太麻烦。并且时间长了,褙子会沾满尘土,很脏。 至于眼力,要求更严格,抹褙子的布块,全是不规则形,撩一把面汤抹在木板或苇席上,贴一块布上去,这块与那块之间,难免有缝口豁口,这就需要添平补缺了。 一眼看过去,一剪刀铰下来,贴上去须得大小刚刚合适。这活,眼力好的一次就行了,眼力差的经常要补二三次。 褙子干了后,便开始割底子裁帮子了。 这时,村上的妇女便开始走东家串西家弄鞋样了。 "我男人的脚和你男人的脚一样大,可我男人穿的鞋没有你男人的鞋好看,把你男人的鞋样给我铰一下。" "我娃今年长了一岁,去年的鞋穿上有点夹脚,把你娃的鞋样给我。"…… 细密的女人一般会找一本大书或当时常见的《红旗杂志》,把一家人所有的鞋样夹在里边,换样时一次便好。 而那些不细密的女人则把鞋样胡乱捏在手里,往往来到别人家,一比对,发现鞋样拿错了,乐得嘻笑不止,又屁颠屁颠地回家去找了。 那时农村人挂历很少,只有在外面干事的人家里才有。铰鞋样有时还得求人,要几张挂历纸。 比较厚点的纸农村人谓"牛皮纸"当时很少,只有我家有。因为我父亲是教书的,每年新华书店发的书都是用"牛皮纸"包的。所以当时来我家的婶娘较多。 待鞋样弄好了,妇女们便三五成团聚在一堆割底子裁帮子了,铰着说着聊着,有时某人因为走心,一剪子铰错了,失声啊啊大叫,常常惊飞了树顶的鸟雀…… 感情是在做布鞋时一天天增进的,岁月是在笑语中一时时流逝的。虽说有点苦涩,但当时并不觉得。 大树底下的苇席上,摆满了一沓一沓的布鞋底子和帮子,老道的婶娘心细,记着每沓的多少,而那些粗枝大叶的,则光看沓的高度,还时不时征求旁边别人的意见:"他二妈,你看这些给我娃做五双布鞋够不够?" 终于在一次次欢声笑语中,大家把底子帮子弄好了,下一轮活:糊鞋底子,绾鞋口子。 先得把白布根据帮子和底子的厚度剪裁成一绺一绺儿,然后打浆糊,这次的浆糊须稠点,比搅团还稠。然后盛在碗里。 于是大树底下又聚满了农村妇女,鞋底,鞋帮,笸箩,浆糊碗,摆了一河滩。欢声笑语又开始了,此起彼伏,不亦乐乎。 此道工序讲求平整。筷子夹着浆糊涂抹到绺绺布上后,开始张贴,大家谨慎地沿着鞋帮子的外沿粘贴着,并时不时对不严丝合缝处捋着刮着。帮底的转弯处还要用剪子铰出许多小口来,这样不会出现翘角。 为了使鞋底完全和布绺啮合,一沓糊好的鞋底上还需压一块砖头。每糊好一层,取开砖头放上去,然后再把砖头压上去。 劳动人民真是把智慧发挥到极致了!面,不光使人不饥不饿,还会使布鞋结结实实。怪不得有人说:西安的大雁塔的砖缝是用糯米汁粘贴的。 一周八匝后,底子帮子都好了。这底子得纳,帮子得扎。纳底子全是手工,女人们下地,开会,闲聊,坐堆时几乎全拿的是鞋底,一有空闲,便马上开始纳底。 这时,那特制的手套便派上了用场。值得一提的是那些妇女边纳还边比着谁做的手套好看。有些力气小的大龄妇女,还辅有专用的老式铁手钳。有的没有,细心的男人又会用架子车的废辐条制造一个,针尖出来,用它夹住一拔,照样省力。 最有趣的是那些未过门的女子,给自己心上的人做的那嫁妆鞋,也叫配房鞋,要求水准相当高。针角大小要均匀,更要美观,可谓精雕细琢,一丝不苟。 当时有这样的歌谣:配房活,心上搁,歪上一针划不着。 有个别特别用心的,还想着法儿,把纳鞋绳子挽成疙瘩,这样便成了当时时髦的疙瘩底,更是美观。 虽然说是纳底子,在某种程度上更象是一次才艺比赛,赞叹声伴着笑声、话语声甚至还有歌声。 最有趣的是那些姑娘的个别嫂子,故意把姑娘给她未婚夫用心做的鞋底夺过来,佯装要塞进土里牛粪里,待到姑娘死命争夺,甚至要哭的时刻,可恶的嫂子才松开了手。于是又是一阵笑声。 个别手笨点的姑娘,为了准确把控一针一针之间的距离,还专门用铅笔尺子在鞋底上轻轻划下方格。 扎鞋口子小部分靠手工,大部分用缝纫机。 但当时农村,缝纫机太少,于是没机器的便给有机器的变工,给她纺点线,纳双鞋底什么的,从而让人家给自己轧鞋口子。也有给钱的,但对方大都不收。 不过,嘴吃蒸馍心里有数,过不了几天,对方肯定会变着法儿给你补偿。给你几把辣子,半捆大葱。也有给你孙子一双小鞋什么的。 陕西农民特有的厚道全在这补偿中体现出来。一通推来让去,拉拉扯扯后,彼此才松开手。这时,双方心里都乐滋滋的,象喝了蜂蜜。 最后一道工序是绱鞋。旧时的鞋匠大都作古,新时的鞋匠遍地皆是。 旧时人们穿的是圆口鞋,帮子是窝在里边,绱鞋要从布鞋内穿针引线,难度高。稍不慎,则会绱偏,无法穿上脚。 有这样一个笑话:一蹩脚匠人,给人绱鞋,一绱偏了,用刀割断绳子另绱。这样折腾了几次,还是偏。于是又割了,帮子底子分别放在一边。 主人来取鞋,问绱好了没有,匠人指着帮子底子说:眼眼锥好了,光剩下穿绳绳了。 随着社会发展,农村妇女通窍了,灵巧了,鞋的式样变成方口鞋,从外面绱。只要绱前找准前后两个中点,固定好,再绱,保准端正。 那些紧跟时代的女人慢慢又发明了八眼鞋。不是有这样的戏词嘛:我男人的脚,宽板板,穿鞋要穿八眼眼。 松紧带的出现,使中国农村的布鞋工艺,又向前大大迈进了一步。 传统的圆口鞋和演变的方口鞋,都有一个缺点,鞋坑内爱进土,不干净。农村人,常年累月在黄土地里挖抓,动辄鞋坑内就灌满了泥土。 八眼鞋虽说没有这缺陷,可轧气眼,穿鞋带实在麻烦。于是就有了如今人们穿的松紧口的松紧鞋。这种鞋,护住了脚面,口又紧,土不会灌进去,冬季又不冻脚,实乃鞋中上品。所以至今,仍颇受国人青睐,不衰不退,占霸市场。 我是一九七七年结婚的,妻子手巧勤快,每一双布鞋几乎都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我脚上的布鞋常常得到同事的夸赞,甚至有人要求妻子给他做一双布鞋。 说实话,那时一双新布鞋取出来,我先翻过来倒过去欣赏一番,然后才穿上脚。有时天雨路泥泞,实在不忍心把新鞋踏进泥里水里,甚至有脱鞋赤脚走过去的想法。 八十年代后期,我成为村乡小的负责人。 几个年轻女同事爱美爱时髦,买了凉鞋和拖鞋。对这一举动,我有些反感,觉得是"笨狗"扎狼狗势。 有时看到她们绕着街道的厚尘土,一蹦一跳行走的样子,真想吐一口涶液喷喷她们。"何必呢!"我心里这样说。也难怪有人总结:"看起来漂(亮),穿上去烧,热得不行用水浇"。 有个别同事,午睡起来上最后一节课,拖鞋呱嗒嗒拍着脚后跟的声响象针刺我的心,于是我颁布纪律:坚决不许穿拖鞋上课。 当然,我也曾一度爱慕过皮鞋,姐夫和弟弟分别送给我一双,但穿在脚上,总感觉不舒服,既硌脚又要擦油,麻烦得很。 一九九六年,我调原建陵教育组工作,仍然穿的是布鞋,也经常穿着布鞋去县出差。 也许当时穿布鞋的人太少了吧,教育局办公室的小张打趣说:谁家这农民老汉,穿双布鞋在教育局胡跑啥哩! 我弟的岳丈是一位老革命,一九四八年解放战争时参的军,离休后锻炼,想要双布鞋,可西安市买不到,托我在农村找。 我给他找了一双,他穿烂后觉得非常舒服,又托我找。 去年,女儿的一位老同事练太极,需要一双布鞋,同样在城里买不到,又托我找。 手工布鞋,这个沿续了几千年的鞋品,她的舒服性,透气性,适应性确实是如今这些机制鞋没法比的。她是劳动人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用心血和智慧制造的最美的工艺品。 二零一五年,我退休了,更喜欢穿布鞋了。 可惜,老伴老眼昏花,不能再做手工布鞋了。原来攒的布鞋只剩下两双了。我舍不得穿,实在想穿时才穿。 手工布鞋啊,我心上的宝贝。爱她相当于爱我的孙女。 请不要永远和手工布鞋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