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我心中有无数只小兽在奔突

　　我心中有无数只小兽在奔突
　　——《在歧路上奔跑》创作谈
　　文│朝颜
　　在到北京鲁迅文学院上学之前的半个月，我在先生的陪同下，走进了计生委的手术室。应该说，那个中年女医生的面容非常慈祥，经验也非常丰富。她一直在和我说话，以转移我对疼痛的注意力。如果没有记错，七年前，正是她用一个小小的节育环替我封上了生育之门。
　　现在，她要做一件相反的事，替我打开生育的通道。 我闭上了眼睛，疼痛一阵比一阵强烈地深入肌体，撕裂的，尖锐的，无力承受的。 我已经无暇顾及医生的提问，面朝着雪白的天花板抽泣起来。那一刻，我仍在心里反复地诘问自己：＂你真的想好了选择这样的生活吗？＂
　　可是除此而外，我又能如何？
　　当封锁了三十多年的计划之门轰然打开，趋之若鹜的人群早已如疯狂的潮水席卷而来，裹挟而来，我敌不过，也逃不过。＂真的，只要还能生，一定要再生一个。＂＂抓紧了，凑成一个‘好’字。＂许多人都这样说。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真诚，他们的好意。只是 有谁知道，重新再来并不是一句话那么容易的事。
　　有谁知道，从2015年10月到2016年2月间，我经历了怎样的一场狂风暴雨？
　　那些日子里，我的内心像住进了无数只小兽，日夜奔突。我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它们藏在我的心里，互相纠缠着，撕扯着，发出嗷嗷的叫声。它们有时候像乞怜的婴孩，发出嘤嘤的低泣；有时候又像个粗鲁的暴君，发出愤怒的嘶吼。 这些年，世界多么像一把翻云覆雨的巨手，它让天黑，天就黑了；它让天亮，它就亮了。
　　更多的往事浮现出来，儿时一个邻家阿婆的话至今仍像一把刀，凌厉地刺在我的心上：＂再能干，也是要卖到别家的。＂我曾经不服，曾经视之为多么封建可笑的话。可是她终于一语成谶，现在，我果真走进了另一个姓氏的家族里，为着那一个姓氏砍掉了自己身上的一切棱角和枝枝蔓蔓。
　　著名作家余华说：＂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 ＂我一遍一遍地回看着自己的内心，将那些在肆意奔突的小兽一个一个地揪出来。于是，它们渐渐有了形貌，有了声音，有了体温，它们在我的笔下成了一段一段张牙舞爪的文字，最后，结构成一篇散文。
　　我将它们命名为《在歧路上奔跑》，可想而知，我的内心是并不平顺的。 它还在奔跑，它的身边还有夹着沙子的风在吹，我的眼睛被弄得生痛，时不时地流出泪来。 然后，我把这个稿子发给了《啄木鸟》编辑。那个时候，我想起了七年前手术室里的一幕，＂当＂的一声，医生将器械扔进了盘子里，如释重负地说：＂好了。＂真的，我曾经以为从此就这样了，一切都好了。可是事实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天真和简单。
　　果然，这个稿子也遭遇了同样的反复和捶打。三月底的一天，编辑告诉我，稿子过了终审，但是由于版面原因，我必须将这个长稿子缩写。这就好像要将一部分有着它们各自的呼吸各自的血肉的小兽剔除出去，无论剔除哪一只，我都难以举起刀具。这是让我最痛苦的一件事，我在痛苦中砍下了一些毛皮，也肯定剔去了一根骨头。小兽们是否高兴，是否还能各得其所，早已是顾不得的了。
　　前些日子，我的一个女同学因为胎死腹中，经历了又一重痛苦。她曾经是全班最柔弱的小女生，现在是二孩政策最积极的践行者。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将勇往直前，还是知难而退，只是感觉到恐惧、生冷和痛，像一股电流击中了我。 是与非，渴望与抗拒，从来都像一个多元的命题。
　　这篇散文，我收入了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书讯出来后，《江西日报》井冈山副刊的主编柳易江老师联系我，要我发一些散文供她选用。奇怪的是，她一眼相中了这一篇。是因为女性相似的经历，疼痛的过往，还是因为别的，她没有说。但是必定有一些东西，在我们的内心里是共同存在的，比如那些奔突的小兽。
　　未来的日子，如果我终将面对一种悖论般的生活，至少我还要写下去。
　　那些奔突的小兽们，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我也不会轻易放过它们。
　　——写于2016年
　　朝颜近照
　　朝颜 ，江西瑞金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中国文联第16期全国中青年文艺人才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 《新华文摘》 等刊，有作品译介国外，入选多种选本。获骏马 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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