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春天的一个中午,我背着书包从同学刘宗明家旁边的胡同里穿过,很快走到我家的后窗外,突然听到屋里有婴儿的啼哭声。我三步并做两步,迅速从大门口跑进院子里。奶奶正在门口洗东西,院里的沙奶奶和曲奶奶都在我家门口。 我问道:"奶奶,我在房后听到有孩子的声音,难道我妈妈生了?" 我妈妈天天挺着大肚子在街道前后街走路,从大人的谈话中我得知,妈妈在这几天可能要生孩子。没有想到,今天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 奶奶甩了甩手上的水,说:"生了,这回你们兄弟真的有妹妹啦。" 我跑进屋里,妈妈侧身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毯子,头上围着一圈黑布。她眯缝着眼睛看着襁褓里的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们家兄弟四个,就缺一个女孩。妈妈盼着能生一个女孩,如今遂了她的心愿,自然高兴无比。妈妈笑着问我:"放学了?" 其实,妈妈也只是问问而已,平时她根本不问我这事,今天她也是高兴。我没有回答,向妈妈问道:"妈,我看看小妹可以吗?" 妈妈用下巴往孩子那边示意了一下,笑了笑。她笑的时候的嘴角稍微有歪,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我把书包轻轻地放到桌子上,用脚尖走路轻轻来到小妹跟前。小妹的皮肤红红的,双手有点发紫;她的脑袋大大的,似乎有点变形,身的皮肤皱巴巴的。她的身体与脑袋不成比例,头上的毛发黄黄的,样子很难看。小妹的前额与脸部显得很宽,眼大嘴大,鼻子长得又短又扁。耳朵也显得很大,脖子短短的,脑袋似乎直接从两肩上长出来。冷丁一看,小妹完全是一个小怪人,就像以后看到影视中的外星人模样。 我问妈妈:"小妹这么难看?" 妈妈说:"她现在的模样和你们四个哥哥刚生下来的时候都一个模样,过些日子就好看了。" 说也奇怪,小妹真是一天比一天好看,妈妈的奶水很足,小妹吃饱了就睡觉,一天也看不到她睁几回眼。不过,晚上经常能听到小妹的哭声,每当听到小妹啼哭的时候,我都要跑到妈妈的屋里去看看。妈妈坐在炕上,侧身抱着孩子哺乳。我似乎懂得了妈妈哺育孩子的辛苦,我只要一有时间就给小妹洗尿布,我想尽量减轻妈妈的负担。奶奶在小妹满月以后就回到大后街租住的屋子里,妈妈只能自己管孩子并照顾全家,我能为妈妈做一些事情,妈妈是非常欣慰的。 小妹满月以后,妈妈就上班了。她每天抱着小妹上下班,非常辛苦。小妹很乖,不哭也不闹。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小妹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她的脸略略有点圆,睡醒的时候,两串弯弯的眉毛下面,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着。仔细一看,小妹长着长长的睫毛,两只眼睛睁开的时候就像两颗水晶葡萄。小妹的小脸红扑扑的,像似即将成熟的桃子。小妹长着一个小巧的鼻子,有一对招风耳。奶奶说:"女孩耳大有福。"小妹的小嘴巴肉肉的,略略上扬,两只小手胖乎乎的,十指又短又粗。小妹睡觉的时候两只眼闭得紧紧的,像似两条细线。在睡梦中,小嘴巴经常一动一动的,好像在吮奶。她浑身被小被子包住,还用带子扎紧,不让她动弹。妈妈说:"这样包孩子,腿脚就能长直。"看来,老百姓有很多抚育孩子的经验,都有一定科学道理。 小妹四五个月大的时候,每天晚上或者星期天,我经常抱着她在院里或后街上玩,小妹在我的怀里特别乖,睁着大眼不停地向四周观看,有时还用表情和眼神与我交流。有了小妹,我家多了许多快乐,小妹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时间过得很快,小妹转眼8个月了,我也已经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国庆节后的一天,小妹突然病了。妈妈带着小妹去医院看过以后,并不见好。奶奶特意带我晚上去狗碑那里许愿,希望小妹快点好起来。第二天早晨,妈妈看到小妹病情仍然很重,便安排我们兄弟吃完早饭,就抱着孩子去了医院。这一天上午,我在课堂上什么也听不进去,眼前全是小妹的影子。 中午放学了,我急忙往家跑。刚跑到胡同里,远远看到沙家大院门口有人进出。我进了院子,发现我家门口有好几个人,奶奶坐在门前的地上,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敲打着地面,大声哭嚎。有几个邻居站在门口不断地抹眼泪。妈妈坐在草棚那里,大声哭泣着。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问道:"奶奶,怎么啦?" 奶奶看了我一眼,继续哭泣,什么也没说。曲奶奶从我身边走过,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我一下,就回她自己家里了。 我终于知道小妹不在了,短短的一上午,兄妹二人便天地相隔。我不知道小妹发生了什么事情,便问妈妈。妈妈已经傻了,她什么也说不清楚。只是说:"都怨我,都怨我,不打针就好了。" 原来,小妹不知什么原因发烧了,并有惊厥症状。妈妈带着小妹到了医院,医生让护士给小妹打针,不知打的什么针,小妹很快就死了。据说,小妹死在妈妈的怀里,她死了以后,妈妈还死死地抱着孩子不松手。护士提醒说:"你的孩子死了",妈妈什么也没说,就把孩子抱回了家。邻居发现了异常,把奶奶找来了,奶奶便按照老规矩,用棍子狠狠砸地,边哭边骂。在奶奶的骂语中我似乎听到奶奶说:小妹是要账的。 爸爸回来了,他用自行车带回来一口小白皮棺材,这是用来盛殓小妹的。下午我带着悲痛去学校上课了,妈妈、奶奶和爸爸在家里处理小妹的事情。 晚上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奶奶都在家里,家里的气氛十分压抑,谁也不说话。我急切地问道:"奶奶,小妹埋哪儿啦?" 奶奶说:"扔老麻沟乱葬岗了。" 我问:"为什么不埋坟呢?" 奶奶说:"小孩子死了不准埋,只能扔。" 这天晚上,爸爸喝了整整一瓶白酒,妈妈也喝了不少酒,两个人都喝醉了。从这一天起,妈妈会喝酒了,经常喝醉。多年以后,就是因为喝酒引发了一场火灾,把我们全家的数万元财产烧得一干二净。 事后,奶奶告诉我:"小闺女死了以后,我用棍子把狗碑狠狠打一了顿,然后就把她送到坡那头的乱坟岗上了。" 星期天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老麻沟找小妹。然而,我在乱坟岗上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看到小妹的棺材。不过,在沟底,我看到了几块比较新的棺材板。看来,小妹的尸体也找不到了。 从此,我每次到老麻沟里种地的时候,都会在乱坟岗上默哀,悼念我的小妹,一个刚刚8个月大的孩子。我似乎看到树林里有一个小女孩在风中游荡着,她不时转过头来,远远地朝我微笑着。 1968年10月,我下乡的前一天,特地又去了一次老麻沟,在乱坟岗上回忆我的小妹,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2020年夏天,我又一次去老麻沟,从沟口漫步到沟里,在茂密的森林里看到有无数的坟墓和摇曳的草木,我轻轻地叹息:人生后花园,不管年龄大小,一旦埋到这里,就是黄土一捧。而我的小妹,竟然连一捧黄土都没有,只能在凄风里孤独地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