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对蝴蝶

　　从小，我就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属于＂难养活＂的那一类。
　　七岁那年，我患了慢性阑尾炎。
　　这真的不算是大病。
　　然而，在赤脚医生那里拖延的时间过长，耽误了病情——那个女医生，断定我是胆道蛔虫，天天给我吊水——我的疼痛，非但没 有得到缓解，反而加剧了。
　　小诊所离外婆家比较近，因此，我和妈妈晚上宿在外婆家。我痛得睡不着觉，一直哼哼着，妈妈也整夜无法合眼，为我拍着揉着，不时地问我:＂是这里疼吗?好点儿了吗?＂
　　妈妈守着我，一起疼痛，一起憔悴。
　　后来，因为始终不见起色，妈妈终于不再相信那女医生每天给我吊的一瓶一瓶的药水。她决定送我去医院，用医疗仪器检查一下。
　　镇上有个姓黄的医生，医术算比较精湛，他家设有一台B超机。
　　舅舅用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拉着我，因为是石子马路，不免颠簸，自行车稍一震动，我就叫疼。好不容易到了镇上，找到黄医生的家门。
　　问明情况后，黄医生也觉得应该是胆道蛔虫，开始给我开药。
　　妈妈不放心，打断了他，问:＂听说你这里可以做B超?＂
　　他沉吟了一下，望着我们，:＂有是有，但做个B超要二十块。＂
　　那一年，是1999年，当时，我七岁。爸爸在苏州帮人挑砖做苦力，来养活一家人。而家里，已经欠下了一屁股债。我们无法摆脱生活的困境，这时我的生病，无疑给家里雪上加霜。
　　妈妈没有犹豫地让黄医生为我做B超，并向他解释，希望可以赊账。
　　做完B超，黄医生让妈妈赶快送我去县医院，这阑尾炎，因为拖得过久，我已经快没命了。
　　未作停留，妈妈立刻带着我赶往县城，同时嘱咐舅舅去找亲朋好友借钱。
　　妈妈是个胆小的人，也是个不习惯做主的人，家里的大小事一般都是爸爸拿主意。可是那次，妈妈的决定下得果断干脆。甚至一路上，她都没有哭泣。或许是忘记了吧，她忘记了这样的情况下，她是可以哭泣的。这苦难的生活!
　　进得县医院，我们身无分文。
　　医生说必须要立刻手术，让妈妈去交手术费。医院有着医院的规定，不交手术费，怎么可以为我动手术呢?
　　那样的情况下，几乎绝望了吧?
　　我从妈妈的手上被交到一个医生的手上，他抱着我，让妈妈想办法快点筹齐手术费。至于我，他叫妈妈放心，作为一个医生，断不会因为没钱而见死不救。
　　我有点恐惧，问医生，手术是怎样做的?大家都说动手术是开刀，什么意思?难道要把我切成一块一块的，再缝合起来吗?
　　不得不说，我那时的思想的确太过怪异。
　　记不清他是怎样安抚我的。
　　……
　　醒来已经在病房里了，奶奶、妈妈都在。
　　妈妈说，已经通知爸爸了。
　　十三年前，我们根本不知道电话为何物，妈妈发了传呼给爸爸的老板。此前，爸爸还不知道我病了。
　　医生下了禁令，三天不准我吃喝，只靠吊水补充能量。那么难熬的三天!妈妈只好用手帕沾了水为我润唇，水杯就放在床旁边的柜子上。
　　天知道我对那杯水有多渴望!后来，从小学到大学，我上课都是要随身带杯水的，即使不喝，身边有水也让我的心安定一点。这个习惯，应该是源于那次对水的渴望。
　　夜里，当妈妈和奶奶都进入梦乡时，我却在打着那杯水的主意。我的右手在吊水不能动，只好用左手一点点的去够那水杯。然而一个不慎，打翻了杯子，惊醒了妈妈和奶奶。
　　万般无奈下，只好继续装睡。
　　爸爸的归来令我觉得日子不再那么单调。
　　爸爸是在夜里抵达县城，直接来了医院。我在睡梦中醒来，看到的便是爸爸疲惫的笑脸。我的心里是无比惊喜的，爸爸一年到头在外打工，我很少能见到他，而这一次，还没有到春节，他竟然提前回来了。
　　爸爸带给了我一个红色的小灯笼，说是捡的，我兴奋了好一会儿。那样风尘仆仆的归来，那样一件毫不起眼却特殊珍贵的礼物。
　　后来听妈妈说，爸爸在医院的时候，哭过。
　　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见过爸爸的眼泪。爸爸少年丧父，身为家中的长子，他被迫挑起生活的重担。他已被生活磨砺得足够坚毅，不会轻易低头，更不轻易言泣。然而，这苦难生活的逼迫，还是让爸爸流下了他比血还珍贵的眼泪。
　　过了一段时间，我可以走动了。
　　爸爸妈妈带我出去散步。妈妈买了肉，在医院旁的一家店里炖着，让我补身体。那些白花花的肥肉，令我深感恐惧，想都不想便要逃离。无论他们怎么哄，我都不肯张嘴。就在妈妈快要放弃时，我看到了店主的女儿——她的头上有一对蝴蝶发夹。蝴蝶的翅膀是用极细的铁丝串了五颜六色的珠子制成，随着那女孩的走动一扇一扇，像要振翅欲飞。
　　我简直不能移开自己的目光。
　　看出了我的心思，妈妈开始对我进行利诱——乖乖地喝汤吃肉，就给我买一对那样的蝴蝶。
　　短暂的犹豫后，我视死如归地吃了一碗炖得烂烂的肥肉，就央着爸爸要上街。
　　走在拥挤的人群里，我兴奋得如一只自由的蝴蝶。从小到大，我很少有机会和父母一起在县城逛街。
　　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卖蝴蝶发夹的铺子。爸爸二话没说，满足了我的愿望。戴着一对蝴蝶发夹，走在人潮如织的大街上，我觉得周围都是幸福的颜色，我听到的，都是幸福的声音。
　　在一个拐角处，爸爸弯下腰，问我：＂累了吧？＂
　　靠在爸爸温暖的怀里，我点点头，说累了。
　　爸爸抱着我，妈妈走在旁边，在热闹非凡的大街上，我头上的一对蝴蝶，忽闪忽闪，像要振翅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