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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佳作戒断反应

  "星期六晚上补地理的时候吧。"武安安对周献说,"我们一起回家,一共要过三个路口。"
  "你打算怎么说?"周献问,"直接说?"
  "我写了一封信。"
  那时安安十六七岁,高一暑假时,学会了上网。他从一本下错的电子书里,发现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那种感觉,就像紧捂眼睛的双手终于被掰开。后来他在网上遇到很多同类,但绝大部分没聊过第二次。他还不习惯别人第一句问他"情况",意思是身高体重年龄。周献没问过这些,他在另一个高中念书,和安安同年级。
  整个高二,他们最常约见的地点是妇幼保健院,那是两所中学的中间点。其次是更靠近安安学校的北塔公园,公园里有个干掉的喷泉。有些见面在晚自习后,等路上的学生走空,他们常常冲住宅楼乱叫一通,比谁嗓门大,然后飞快跑开。但他们无法闲逛太久——安安是从乡镇考进市里的学生,被合租同乡女生的母亲监视着;周献是市里人,受着严格的家教——他们认识一阵子后,才具体聊到这些。不过,第一次见面时,安安就提到,他小学与初中的头两年,是在上海念的,由于户口问题,不能考高中,这才回了老家。
  "我想考上海的大学。"周献说完,安安为他介绍了一会儿上海。
  某一天起,安安喜欢上一个同班同学。那男孩叫朗天,头发有些自然卷。安安告诉周献,他笑的时候,全情投入、露出酒窝。他也常常很严肃。他喜欢上课睡觉,那是因为,"他没有要拼命的戾气。"但他成绩还不错。周献表达过一次疑惑。他问,朗天是不是直男?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安安在这种讲述中,越来越深沉的爱。"他身上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纯真。"安安说。当然还有另一种事实。朗天的同桌说,他房间里堆满了脏袜子,床底下的那几只硬如雕塑。这也不重要。
  "会不会吓到他?"安安计划表白时,周献问他。
  安安犹豫过。无论如何,白色的信封最终被掏出来,递到了朗天手里。他们尴尬地笑着,挥挥手,再见都忘了说。第二天他经过教室前排,两人隔着打闹的同学,眼神撞上了。朗天冲他笑了笑,几乎有些惊恐。
  "你信里怎么写的?"周献问。
  "就大概说了一下。"安安说。其实那封信写在十六开的作业纸上,密密麻麻两整页。
  "他不一定看明白了吧?"周献问。但关键词是用记号笔写的。"他还没发现自我。"周献语气肯定,安安立刻动摇了。后来又有很多晚上,他们反复讨论着朗天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揣测他为了向安安靠近所作的努力。于是安安在朗天身上看到了更高贵的品质,一块未经雕刻的玉矿石,一个毫不匮乏的灵魂。他们之间只隔着朗天的自我发现之路。
  也因此,安安从周献身上感到一种热度与明亮。他以耐心与善意,一刻不停地为安安描绘着希望。在那种年纪,窒息的年纪。他会永远感激这个朋友。安安这样想。事实上,他确实也回报以最大的耐心,积极地交换着友情。
  但是,有一天,周献谈了恋爱,他们的关系进入了衰退期。
  大学时,安安交了一个来自东北的胖朋友,"他们崇拜浪漫。"
  "什么意思?"那位朋友像是没听懂。
  安安警惕地想,他是不是又交上了那样的朋友。
  安安大学毕业后的大部分时间,在上海徐家汇附近度过。他有钱的时候独住,没钱时合租,时常搬家,谨慎地维持着拥有物质的总重量。他有一个加拿大进口的设备箱,有时放在地毯上当茶几,据说是军用级别,淹进海里也不怕。那箱子里装着他现在常用的设备,一台中画幅胶片单反、一台索尼微单以及若干镜头、胶卷与偏光镜。
  他大学时为自己设立了一个原则,不接任何商业性质的工作。从后来的事态发展来看,他可能只是看不起不高级、随随便便的商业拍摄。他最终接触了品牌与杂志封面,他想,至少他们愿意忍受艺术。有一次,安安让模特盯着镜头不许眨眼,三分钟后,他按下快门,模特手里的木瓜已被无意识地捏烂。成片中,模特因过于用力,显得有些斗鸡眼。他说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但这些不是他真正追求的。"我想要被听见。"安安对他在化工行业做技术质检的男朋友说。那位男朋友一如既往地用倾听表达回应,没有追问他到底想被听见些什么。从安安大学毕业的夏天开始,他们像做梦般在一起四年——在梦中,你不会怀疑有任何不妥。当然,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安安从未被迫去公司里过集体生活。逛美术馆,逛棚户区,逛老建筑群,逛郊外公园。有一段时间,他去哪儿都步行。他在训练自己。他认为摄影需要"慢"的力量。幸运的是,他生活在上海,没人有空告诉他这有些异样。
  那段爱情关系结束的几个月后,安安第一次入选了一个摄影群展。在徐汇滨江的美术馆的展墙上,除了他给属于自己的房间取的名字——"不明材质",还印着他的照片与简介。他为炎热中的开幕仪式选了一件购自日本的白衬衫,配一枚回形针状的银质领针。他在出租屋空调的风口里穿戴整齐,电话指挥出租车司机开进弄堂,到楼下来接。
  与他的想象相比,开幕式甚至有些简陋。结束后,他幻想自己是个普通观众,快速趟过其他展间,到自己那间。夜晚中的牌匾灯箱。一颗肥皂泡上的彩虹光斑。长曝光的深夜海面。男人手背上暴起的青色经脉。
  主办方领来一个女记者,给他做采访。她脸型圆润,乱糟糟的头发拢在耳后,嘴上的深色口红整饬井然,如一枚横放的标本树叶。"你照片看上去挺不一样的。"她这样称赞他。她的样子很为难,看上去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夸法。她问他对这类青年艺术家群展的看法,他平静地说:"哦,其实我觉得就是一个大型过家家。"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决定要不要接受这个回答。
  她叫露露,实际上是个写小说的女作家,在湖南小县城念大学时,就拿过香港青年文学奖。来上海后,她意外地发现自己还得赚钱吃饭,于是做起文案、编辑、记者。他们后来成为朋友,露露就听到了安安的故事。
  "那男孩的父亲去世比较早,所以他性格有些孤僻,很可能我就是喜欢这一点。他常常来跟我说话,会问我,人们为什么要奋斗。后来我跟他表白,他当然没有接受。因为他是直男。给我的感觉就好像——这不是他的错,就好像,这种感情的前提是不合法的。"
  他小时候——他用这个打比方,他小时候跟着父母,在上海郊县念书。本地人,外地人。 "没什么比等级感更结实了。"安安说。就像动物与人不可逾越。
  "我就想,能不能把他的样子记录下来。不是通过拍照,而是画画。那会儿我还看不起拍照。因此我去学了艺术。我小学的时候,在上海学过两三年素描,到能画复合石膏体的地步,拾起来不难。后来就成了艺术生。"
  武志权与李晓梅对安安学艺术的想法当然很反对。安安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用指甲抠床沿,两小时不间断,血渗进木头,留下擦不掉的印子。最终,除了画画班的报名费、用具耗材,李晓梅还给安安买了一辆自行车。他不想坐公交车去画画班。"那里面全是人。"他说。每个星期总有一两个逃课的下午,他骑车往北,经过公交总站和城乡结合部,一直骑到乡下去。他侧头闻路边的白杨、油菜花、成片的麦子与池塘的腥味,想骑到一个放眼望去看不见房子的地方,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第一件事就是换上大信封里的上海手机号,重新注册了QQ,谁也没通知。开学时,他坚持自己坐火车。南京段有隧道,穿出来,他颇有仪式感地想,现在,他和过去没关系了。但他马上就发现,新生活中充满了陈旧的事物,迅速地令人厌倦。大二开始,他租住在校外。毕业后,他保持联系的系里同学不超过五个。
  但他没再为这个世界痛苦过。因为他主动掌握了割裂。迅速的、即时的割裂。
  "我回老家的时候,会去高中操场转一转。"安安对露露说过这个,"以前是煤渣跑道,现在是塑胶跑道。有一颗歪脖子树。有一个冬天,我看见一只无头腊鸡挂在上面。然后我想,这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可能是哪次早操结束,我看见他一个人往教室走。他的表情。还有当时的天气,周围的声音。这些都是巧合,又有某种决定性。神奇不神奇?"
  露露总是沉默。但安安知道,露露理解。她抽烟又戒烟,戒烟又抽烟;她需要男朋友,又难以忍受他们。她身上有一种永远无法和解的尖锐,一根扎在自己身上的钢刺。有时候,安安感到有必要了解一下那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露露每次都这么说,听上去真诚极了。有一次,她的说法不太一样:"你是怎么把你的过去整理得那么清楚的?"
  他突然意识到一种可能,她并不自知地在讨厌着他。
  "当然说不清全部。人有一部分很神秘。塑造人的有各种力量。基因,环境,以及一种神秘的东西。"
  "是吗?"她开了一个生硬的玩笑,"那你的神秘性也是够清楚的。"
  这不意味着安安和露露的友情走到了尽头。尽管有一个瞬间,他们都这样以为。大概他还有和真人交往的需求,她还想发挥那些精妙绝伦的讽刺。又过了两年,他们的联系才逐渐减少,最终演变成在网上互相点赞都不好意思的关系。那时他又办了其他展览,被一家画廊代理了作品(尽管没给他带来什么收入)。有更多记者采访了他。他简直接近了成功。他有一个个人网站,是他失眠最严重那阵子现学现做的。他在社交网站上的粉丝日益增多,每天的私信收成都不错,装满了五光十色的孤独。可他已经对孤独有了更成熟的看法,难以感同身受。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老朋友。
  那是他戒烟后的第四天,他出现了呼吸一类的生理戒断症状,甚至开始感到一种感官的退化,各种念头出现又消失,不受控制。他去了医院,在楼梯口四处寻找诊室时,有人叫了他的名字。是导医台边的那个男人。
  "我刚才想了好半天是不是你。"对方说。他厚嘴唇,清秀的吊梢眼,身材壮硕,介于胖与壮之间。"你怎么瘦成这样?"
  安安愣了几秒,想着"好半天"到底是多久,接着露出礼貌性的惊讶笑容,表示认出了他。是他的老朋友周献啊。他们往栏杆边靠了靠,那是二楼平台,面对电梯与一楼大厅。他解释自己的迟钝是因为戒烟,今天正为这事儿而来。
  "怎么想到要戒烟啦?"周献问。
  真实的原因是,他想了想——他只是无聊了。他当然可以这么说,只要用上正确的语气。可他这会儿做不到。他听上去像在撒谎。
  "就像凤凰涅槃啊。我也戒过一次,戒到一半,我想,我为什么要涅槃来着?"周献脸色泛红,等着安安被这说法逗笑。
  话题转换到周献的生活事实。他复读了一年,才考来上海。从松江某大学的法律系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主要做知识产权一块的顾问工作;在长宁区住了多年。听到安安说他现在像个运动员时,他解释说,他只需要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写合同。
  "跟你不一样,我把事儿说清楚就行,形象不重要。"
  但安安还没告诉周献自己做什么呢。
  "你来医院是?"安安问。
  他来拿体检报告。耐心地听完体检项目和重要性后,安安晃晃手机上的页面——那是他的电子挂号信息,友好地道别,走向他在对话过程中看到的指示牌。
  医生按部就班地问问题。"就好像,"说到戒烟所造成的心理反应时,"我的理智被剥夺了。"但毕竟还没有,他注意到了医生一闪而过的笑意。医生没开药,鼓励他,要坚持到底。
  安安走出诊室,一眼看见坐在候诊区第一排正中间的周献。他穿着灰色的POLO衫与黑色运动短裤,一截深蓝色的袜子裹住脚脖子。他入神地看着手机,像极了多年前他在妇幼保健院门口等安安的样子。他不知道要等多久,但可以一直忍耐下去。
  "我突然想到,我们还没扫微信呢。"接着,他装出突然想起似的的口吻说,"你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周献也说了类似的话。安安因为经验不足,有些犹豫。期间他将QQ隐身,逃避周献的追问,等再上线,他假称刚才在看电影。半小时后,安安在他们约定的十字路口的石墩上看见了周献,脖子和头一般粗,汗涔涔的皮肤薄薄一层,白得发亮,仿佛直接裹着奶油般的脂肪。周献站起来,问,"你就是‘小蝙蝠’吗?"
  后来安安开玩笑说,他决定见周献,是因为周献比他更胖。(这种半真半假的攻击常常让他们两人都很快活。)事实上,那是他们高二开学后的一个周末,安安合租女孩的父亲从老家来办事,晚上叫了朋友来吃饭,喝了点酒,在家里乱叫乱吼。他逃了出来。他问周献在干嘛——好像去网吧必须得有什么事儿。周献说,他刚才在网吧里做掉一张数学试卷,花了三个小时,因为他得时不时去看一下游戏进度。
  周献背着一个巨大的书包,两侧的网兜里插着矿泉水与折叠雨伞。可那天一点下雨的迹象也没有。他们走完商业区,把音响震天的商店抛在身后,到北塔公园的喷泉池边坐下。周献递了一个苹果给安安。"洗过的。"他说。苹果又大又红,像历经过仔细挑选。他说其实他在离家出走。安安以为他在开玩笑。周献打开包,包里还有五六个苹果、两袋面包、几件衣服和一部分课本。
  "打算去哪儿?"安安问。
  他原先的想法是去霍山县城找他爸。他的亲生父亲。安安假装不为这句话感到惊讶,问,现在应该没车了吧?周献说,最晚一班车是七点半的。他从早上八点开始离家出走,被耽误了一整天。上午陪一个同学去七彩桥电子商店买了手机;吃过午饭,初中同学约他去体验新开的鬼屋。拖到傍晚,他得先把数学试卷做掉,星期一要交。
  安安说起他离家出走的计划。坐火车到上海,去南汇,然后远走高飞。(他先解释了为什么要去上海南汇。)最终的目的地没仔细想,也许在东南亚那一块。越南,缅甸。
  安安刚要谈到为什么是越南时,周献看了看手表说:"我得回去了。十点前得到家。"他们走到公交站等车,周献的车先到,但他陪安安等了下去。
  安安上车后,隔着车窗对外面的周献挥手。周献也报以同样的动作,就像一个圆滚滚的双球雪人挥舞手臂。那是一种你不会因此而攻击的胖。因为他乳白色的皮肤,柔滑的线条,不含复杂意味的笑容。还有一种可能,安安后来才想到,对周献来说,攻击无效。
  即使他们头几次见面保持了应有的学生气,也很快谈到了与性有关的话题。安安没有经验,提问时脖子往前欠着,用力地抒发惊讶。所以他让你去买安全套了?野外不怕看到吗?有蚊子吗?我好难想象那里啊。插进那里。不管安安问什么,周献都会照实回答。他初二时有过一个男朋友。
  "不过也不算,没正式确定过关系。"周献说。
  他在聊天室认识了那个男人,见面第一晚就发生了关系。周献说,"其实我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那人当时三十二岁,结了婚,女儿五岁,在建材市场有个门面,卖灯具。店里有个小厨房,他老婆身体变差之后,就每天在家躺着,不太来做饭了。周献在时,男人买菜做饭。男人说,他是长子,父母下田种地时,他就得照顾弟弟妹妹,六岁时就学会了做饭。周献趴在收银台上做回家作业。隔壁瓷砖店的老板看见他,男人说,这是朋友的儿子。他给周献买过几件衣服——那时周献正在进行一次旷日持久的离家出走,整整持续了四天,没有换洗衣服。在同一家店里,男人顺便给女儿也买了衣服。他们的关系开始的一年半以后,男人说,女儿要上小学了,所以他们最好不要见面了。
  "那是什么感觉啊?"后来,安安偶尔想起周献这段不算优美的初恋。那时对朗天的爱意像闪电一般,持续地劈打着安安。
  "没什么感觉啊,我就是想睡觉。"周献说。
  但周献告诉过安安,分手后,他去灯具店找过那个男人几次,有回正值饭点,他还吃上男人做的饭。当然,饭后他就在钢丝床上还了人情。男人说,不能再来了,邻居怀疑了。周献再想他时,就乖乖蹲守在建材市场大棚门口,远远地看着灯具店。一个周六,他看见上午下午各有一个男孩从店里出来。
  "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去买灯的!"周献说。
  但怎么确定他们不是去买灯的?安安和周献同时忽略了这一点。
  "他还找你,就说明喜欢你。有些人发现自我比较晚。"周献说,"那个人,那个人结婚好几年才发现的。"
  也许是这样。安安想。朗天总有一天会明白,哪怕那是很多年以后。安安幻想过很多次他们多年后重逢的场面,场景之一,是一处空旷的候机楼。这种想象就像一阵强力麻醉针,让安安一次又一次地从煎熬中挣脱出来。安安看着周献,看着他被厚厚脂肪盖住的迟钝的笑容,他眼神中的敏锐与信任,将自己跟着打工的父母在上海所遭受的歧视,回到小镇后艰苦的生活环境统统说了出来。
  "你见过茅坑吗?屎从一个斜坡滑下去,跟别的屎堆在一起。"安安说。
  周献险些就能见到这些。幸亏他父母离婚早,那时他只有三岁。能干的母亲带着他,翻山越岭,走出大别山,将药材运到外面换钱。后来母亲再婚,又生了一个男孩,比周献小五岁。周献说自己很早熟。他的意思是,他小学五年级。他的妈妈发现了,但因为要赶去北京谈生意,授权他继父揍他。打完他,继父说,你要晓得,这都是为了你好。
  "然后呢?"安安问。
  只打了那一次。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过这个事情。
  冷漠。自私。一种放弃。发现孩子有问题,却表现得无所谓,因为她还有另一个完整的家庭。安安为周献感到难过,于是说了出来。
  "那要怎么样?天天打我吗?"周献反问他。
  安安去过周献家一次。那是个周六,周献继父带妻子与儿子回老家,据说在安徽与湖北的省界上,开车单程两个小时。他们提前一周说定,当天吃了很多东西,还遛了那条叫"小不点"的泰迪犬。后来安安想起,却有一个莫名的疑问。为什么他只去过那一次?
  那天还有个巧合。早晨,安安接到电话,李晓梅和武志权要从老家过来。怕是频繁晚归的事情捅破了,安安想,他每次都告诉"舅妈"——合租女孩的母亲,他在和同学讨论数学题。起床后,安安在房间里绕起圈,后来冲出去想问个清楚,舅妈却笑眯眯地让他准备吃早饭。但这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李晓梅又来电,说他们走到半路又折回。他舅舅赌博,欠了几万块钱,债主带着打手,开车杀到了老家。
  从到小区门口,到进周献家,花了安安二十分钟。他在保安室登记访客信息,问清楚了楼号位置,接着却迷了路。等他终于敲开那扇位于顶楼的防盗门时,父母不来的兴奋已经消失殆尽。"你们这儿盖得跟迷宫似的。"安安一边换鞋一边说。
  "还好吧,你没去过我一个阿姨家,那个小区跟旅游景点一样大。"周献说。
  一进房间,能闻到一股香味,后来就闻不到了。餐厅与客厅贯通,两边各有一个露台,种着许多植物。安安在南边露台的摇椅上摇了几下。他们到客厅里看电视,电视机如教室里的投影幕一般大,但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安安又站起来时,注意到沙发上方挂着的巨型全家福。他刚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周献与弟弟在中间,继父与母亲在两边。他们愉快地笑着,牙齿洁白得不太真实。周献看着比现在小几岁。
  "你家水晶吊灯也太大了吧,是不是一蹦就会撞到头?"安安说。
  "谁在这儿蹦啊?"周献端来自制咸柠七和刚烤好的曲奇饼。
  安安接过饮料,放到玻璃茶几上。来的路上,他想到周四朗天来问他,为什么一个人一定要证明自己?他有种感觉,朗天不只是需要一个答案。他回答,因为人们感到恐惧。他想告诉周献的重点是,朗天很像在跟他没话找话。
  安安决定晚点再说。
  聊完二中打群架的事情后,周献又上了一轮零食。他将核桃、牛肉干和一种小蛋糕,仔细地摆进一个三层托盘里,从厨房端出来。另有几种,分门别类装在透明的玻璃罐中。"我们一会儿吃火锅。"周献说。但零食已经填了安安肚子的一半。他喝着饮料,忽然想到,液体会不会把吞进去的饼干泡涨开。
  "我要跟你说个事情。"周献说,"我认识了一个人。"
  周献露出羞涩的笑容,晃动着身体,他侧过身,想用头去够沙发,却怎么也碰不到。那条名叫"小不点"的泰迪犬,从它金碧辉煌的狗屋中踱步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竟然还有让他难以启齿的事情?
  周献将手机递过来,上面有张模糊的照片。一个男生,趴在桌上,脸的下半部分埋在交叉的小臂中。他抬着眼睛看向镜头,一条眉毛挑着,眼睛里在使坏。
  "哪儿认识的?"安安问。
  "一个熊猴群呀。"周献陡然换上故作可爱的声音,仿佛他的羞涩迅速地过了保质期。就是胖子和瘦子互相喜欢的QQ群,周献解释道,安安中等体型,算是狒狒。安安拒绝了周献将他拉入群的提议。那么,这个男生呢?他当然是猴子,一只在宿州念高三的猴子。他们只是互相有好感。周献这样定义他们关系的性质。
  但到了下一个周末,他们又晃到妇幼保健院门口时,周献问:"他对我是不是真的有意思?"
  什么意思?安安想。"你们还没见过吧。"
  "他说我是他喜欢的那个类型。"
  "那你呢?"
  "我也喜欢他。"
  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相互吸引——他们已经互发了某类照片,周献说得隐晦又直接;还有一种精神上的联系(周献的原话是:他真的很有意思!)他——他叫唐剑,称父母为饲养员,把高中说成鸟笼。他偷了全校的拖把,在教室后的空位搭了一个棚。他的班主任要打他,他说,小地方没素质的人才打人。他说一口普通话,声音很好听。
  那么,周献对于唐剑呢?
  "不知道。"周献说,"我也不知道。"
  等到周一,周献就知道了。"我们在一起了。"短信中,周献这样说。他还给安安发了一个由符号拼成的笑脸表情。再过几天——在安安的感觉中,这些事情像连在一起的多米诺骨牌,周献说:"我要去见他了。我下周末就去见他。"
  尽管安安有些受不了周献的样子,但还是相当负责任地问清楚了情况。出发时间,班车,唐剑的地址。出发那天,他们来回发过几次短信。周献经过一个县城,给他发了一头在等红绿灯的驴子。最后一条信息是:我看见他了。之后两天,悄无声息。整件事情开始让安安心烦意乱。他坐在房间书桌边,拉开窗子,外面是晴朗的春日,阳光裹着微风吹进来。他开始幻想与朗天有关的一切。
  "他家在市中心有个门市部,卖手机的,二楼用来住人。他们平时就住那里。不过我们晚上睡的是他家的郊区别墅。他爸妈不回来住,就我们两个,房子很空,还挺吓人的。"
  周献说的是唐剑的事情。星期三晚上,他们逃掉了晚自习。周献看上去不太一样了,拘束、扭捏又兴奋。安安问,"所以,网友见得怎么样?"
  当然很好。周献说。唐剑来接他,他们去吃了肯德基,喝奶茶,逛小吃街。到了晚上,还带他去一个新建的广场放孔明灯。
  "就是那种用细绳子拖着蜡烛的灯笼,点上了就能升到天空里。"
  "我知道孔明灯是什么。"安安说,"你们在一起都说点什么?"
  "什么都说。"周献说,"他有很多课外书。我就跟他说了你。我说我有个朋友也喜欢看书。"
  安安语塞了片刻,问周献"那个"事情。
  "做了好几次。"周献说。他还提到,唐剑房间窗户外,是一座水景公园。他打开窗户,让周献站在窗边,自己一件件地把衣服脱掉。"我冻死了。这才四月份好吗?"
  "他爸妈呢?"安安赶紧转移话题。
  "住门市部那边,不经常回来。"周献说,"不过第二天早上挺尴尬,他爸爸回来拿东西,我们在厨房里遇上了,他问唐剑我是谁。唐剑说,‘是我男朋友’,又对我说,‘你要叫爸爸’。"
  "你怎么说?"
  "我就听了他的话啊。"
  "然后呢?"
  "他爸爸扭头就走了。"周献说,"不过,他妈妈还挺好的。走得时候来送我,买了水和零食。"
  安安不免联想到,爱情使人愚蠢。但愚蠢的还不止这些。周献开始减肥。"我不是想变瘦,只是想增加点肌肉。"安安又学到一个新词语,优熊。优秀的熊,意思是除了肥肉,还有瘦肉。周献发来彩信,照片内容是健身房。除了这个,他还制定了初步的人生计划。他当然会离开这个小地方,但目光也不只放在上海。"要看唐剑考去哪里。"如果有机会,他们会出国。首选是荷兰瑞典,美国新西兰也可以考虑。安安怀疑,他连未来后院里种什么花都想好了。
  但安安很快就停止了这些不太必要的鄙夷。他换了另一种看法:周献身上所散发出的精神抖擞的激情、生机勃勃的希望,都只是因为他的性欲得到了满足,与爱情无关。
  果然,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分手了。原因很奇特,每一个环节都匪夷所思。唐剑不再回短信,电话也打不通。后来索性关了机。周献发了很多"令自己后悔"的短信(其中有一个比喻,他们就像癞蛤蟆和仙鹤)。"祝你未来一切都好。"最后一条短信里,周献这么说。第四天,他终于收到了唐剑的回信,他和父母吵架了,被锁在了房间里。后面跟着一句,"好的,随便你。我也没空陪小朋友玩。"
  "你怎么能说这些?"安安谴责他。
  "是的,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你看,我道歉了。"周献哭完第一轮,眼见要开始第二轮,"我要继续道歉吗?我要怎么说?他不接我电话了。"
  "你是怎么想到要说分手的?"安安的语气软下来。
  "我不想啊。"周献说,"我只是以为他玩腻了。"
  就在安安以为这将变成历史时,唐剑来了皋城。这不是事先计划好的。"他早上给我打电话,说来看我,已经上车了。"周献在电话中说。他们没有复合。尽管他承认,他依然每天说着晚安。周献去车站接唐剑,从安安的手机里消失了一下午。傍晚时,周献的电话又打进来,让他出去吃晚饭。"你是武安安吗?"安安拒绝后,一个陌生声音插进电话里。安安卡顿几秒,在脑海中寻找普通话。唐剑报上地址,那是一个周献曾跟他提过的昂贵餐厅。
  "作业可以明天再做呀。"他听上去既咄咄逼人,又留有余地。
  安安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乘电梯到商场顶楼,绕了两圈,几乎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时,看见那餐厅就在对面。服务员将他领到一个靠窗的位置,他一眼认出唐剑。他的头发比安安看过的照片要短一些,前额那一撮,硬硬地朝上刺着,在灯光下微微泛着白。安安猜,那是某种带颜色的发蜡。
  周献介绍他们认识。他说安安以前在上海念书。显然唐剑知道这一点。他又告诉安安,唐剑的外婆是上海人。他扬扬眉毛,表情有些得意,好像他和唐剑组了队,而这一局唐剑胜。
  安安毫不费力地看出了那份得意中伪装的部分。
  "我外婆小时候就在教会小学念书。"唐剑说,"你知道沐恩堂在哪儿吗?黄浦区。"
  "不太清楚,我住另外一个区。"安安说。其实他知道大概的距离,远得不能再远。"我想起来了,我去过人民广场,见过一个教堂。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唐剑继续说,他外婆年轻时在蚌埠五河县插队,认识了他外公,留了下来。他在上海有几个姨姥姥、舅公,拆迁后,住到了闵行去。"我去过两次,感觉是农村了吧。"
  "也不算。"安安说。
  唐剑问他是不是没吃饭。但不是真的在提问。"服务员。"唐剑挺直身体,手扬在半空,像在做一个拉伸动作。
  "我不太饿。"安安说。
  "一会儿会饿的。"唐剑眯眼冲他笑笑,"拉面还是米饭?点吧。"
  他又问周献要不要再加点儿什么。周献乖巧地笑着,说他已经吃撑了。
  "真省钱。"唐剑拍拍他的头。
  吃完饭,他们决定去夜市逛逛。步行街长度中等,走一个来回需要半小时。路两边是商店,路中间是地摊。他们通过散步腾出的肚子,又被几杯排长队买来的奶茶灌满。排队时,周献挂在唐剑身上,像只树袋熊般。唐剑啄了几下周献光光的大脑门。除了安安,还有别人看见。但他们仿佛都很无所谓。
  那么,他们复合了吗?安安想着这个问题。
  后来,唐剑去上厕所,周献走到花坛沿上坐下,冲安安露出一个勉强又苦涩的笑容。安安大概明白了,但依然厌烦这种无声的敲诈。要求他的关心,他的询问。而他照做了。
  "又在一起了吗?"安安问。
  "没有。"
  "那是?"安安说,"看你们高高兴兴的。"
  "他说,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天,所以要高兴一点。"
  "什么叫最后一天?"
  "他要走了,他不回来了。他在离家出走。"
  "你不也总是离家出走吗?"
  "不一样。"周献说,"他的身上被打紫了。"
  "谁打的?"
  "他爸。"
  "哦。"
  "他说他来看我最后一眼,然后永远离开。"
  "他还说什么了?"
  后面有一会儿是真心快乐的。他们在一个路边摊玩打气枪,打中八个气球,就送一个娃娃。气球爆炸时,声音很响,因此他们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进去。周献和唐唐都打到足够的数目,安安只打中五个。老板指着一排玩偶,问他们要哪个。周献指了指那对小猫。一只眼睛瞪得滚圆,另一只眼睛笑成细缝。
  "好了,很晚了。"唐剑说,"你妈该生气了吧。"
  "再待一会儿吧?"周献手里抱着两只小猫。唐剑的那只也给了他。
  "十分钟?"
  这十分钟,刚好够他们走到步行街的东口。唐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吧。有零钱吗?"唐剑掏出一张纸币,递给周献。
  "那我明天早上来找你。"周献被塞进车里,隔着车窗,昂头看着唐剑。唐剑标准地微笑着,同意了他的请求。之后,车子发动,他们挥手道别,从周献的表情来看,他完全忘了安安还站在一边。
  他们又往步行街里走,因为如果安安想回家,要到另一个方向去坐公交车。唐剑开的宾馆房间,也在那个方向。这时,安安已经对唐剑形成了新的看法。他说话时总眯起的眼睛,其实是一个意味不明的习惯性动作。眼睛不能睁太大,因为看上去过于清晰。那么他的嘴唇呢?微微外翻,总有一条合不拢的缝隙。他穿着无袖的大背心,肩膀紧实,小臂上挂着一件几乎半透明的薄外套。
  这个天气,用得着么?
  "我觉得他很喜欢你。"安安打破了沉默。
  "是吗?"唐剑说,"他还是个小朋友。"
  那么,他是因为这个才把周献弄回家的吗?避免更深地伤害他。如果不是为了复合,他为什么专程来一趟这儿?只是道个别?还有,他对周献到底是什么感情?或者有过任何意义上的感情吗?
  在彻底遗忘这些问题前,安安想过很多次。显而易见的是,唐剑的冷漠与自私,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自己。但等安安大学念到二分之一,他又觉得,这些不构成真正的问题。
  青春期过剩的爱意,从来都用不完。
  然后安安就忘了它们,就像忘了回笼觉时做过的梦。
  唐剑又饿了,因为下午吃得晚,晚饭就吃得很少。他问安安有什么可吃的。安安带他去了一家土豆粉店。他们一人叫了一碗,都没有吃完。"味道很怪。"唐剑说。他们聊到各自生活的城市。"这儿只有一条步行街可逛。"安安说。他参考的坐标是上海,不是他父母现在住的只有两条街道的山里小镇。
  老板娘在隔壁桌子收餐具。"吃完了吗?我们要关门了。"她朝这边看了看。唐剑掏出钱包,付了老板娘说的数字。他们站起来,往外走。他们所的在二层,是店里自己搭出来的小阁楼。下楼时,安安撞到了二楼的钢板框架。"没事吧?"唐剑问。当然没事。
  "你住校吗?"在店门口,唐剑问安安。
  "学校附近。"安安说,"为什么这么问?"
  "周献说你不是本地人。"
  "哦。"安安移开目光,"我住校外。"
  "现在回去还有车吗?"
  于是安安掏出手机看时间。十点四十。有舅妈打来的两个未接来电,一个十点,一个十点二十。他手机静着音,没听见。他手机常年保持静音状态,方便上课发短信。还有一条信息,来自周献。"还是很爱他。"周献说。安安想到那张气球般的小肥脸。他真知道爱是什么吗?
  "我跟别人合租。但现在可能锁门了。"安安说。
  "我开的是一个标间。"唐剑说,"你可以去睡一晚。"
  总可以解释的。安安想的是给舅妈的解释。比如,同学的父母不在,他睡同学家。他的同学也可以吃坏肚子,上吐下泻,而他是那个在医院陪了一夜的好心人。
  宾馆不在步行街的主干道。唐剑领着他,沿一条垂直于主街的巷子往里走。他们一边注意方向,一边不着边际地说闲话。上海还是北京。美特斯邦威还是森马。越往里走,行人越少。商店稀疏起来,收摊中的小贩将垃圾往路中间扔。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趴在路边折叠桌上睡觉。她的母亲正将剩下的食物往三轮车肚里塞。
  他们在往什么地方走?有一个瞬间,安安警觉起来。会是个臭烘烘、脏兮兮的招待所吗?
  又转了一个弯,视野猛地亮起来。宽阔的大路两边,排列着整饬的新楼。树枝从高高的围墙栏杆缝中探出头。路灯明亮整洁,领着他们走向路口的酒店大楼。金色的酒店大门比安安高中的校门还要大,门口喷泉伴随着音乐与灯光,用水柱在空中打出酒店的名称。他们沿着弧形的车道往里走,一个穿制服的男人上前为他们拉开门。唐剑正在问他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因为他们刚聊到了三毛的书。安安说他有,但没说具体是哪儿。那会牵扯到杜拉斯,有潜在的尴尬。
  他觉得自己有些僵硬。因为这个奇怪的场合。高高的天花板,巨大的水晶灯(这里的高度,蹦起来肯定撞不到)。服务员温暖明亮地笑着,体贴地快步走在前面,好帮他们摁下镜面一般的电梯按钮。
  "一四,一六,一八。到了。就这儿。"唐剑说。
  他们走进去,房间自动亮了。光线昏暗,将房间分割成若干区域。安安觉得脚下一软,原来是踩到了地毯上。房间不是崭新的,床和电视柜中间的过道上,摊着打开的大箱子。靠窗的那张床是乱的,枕头搭在被子上。
  "你随便坐。"唐剑说完,去上厕所。
  安安走到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声音从卫生间里传出来。房间里有一种气味。安安用力吸了几下。一种淡淡的金属气味。有点像他记忆中的铁锈味儿。他在上海念小学时,邻居家做衣架,院子里堆满铁丝,一淋雨就生锈。
  "我先冲一下。"唐剑探头出来说。
  水声响起后,安安站起来。他好奇电视柜上都摆了什么。茶包,茶具。下面有个白色小冰箱。冰箱旁边是垃圾桶。他低头看了一眼——不是特意的,也没看得特别仔细——黑色的桶底躺着一大团纸巾。甚至还有两本书。他竟然还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另一本是地图册。看到最下面那两沓粉红色的人民币时,安安终于停了手。
  唐剑洗完澡,裹着浴巾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等他从不同角落凑齐了香烟、打火机和烟灰缸,终于到另一个沙发上坐下来。他们中间隔着茶几,玻璃台面上放着唐剑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可乐。
  "温度怎么样?"
  不等安安回答,唐剑站起来,走到空调的控制面板前,摁了几下。从他还挂着水珠的上身判断,他应该是把温度往上调,或调整了空调的风口。
  唐剑回来坐下,肚子上堆起几道褶子,几乎都是皮肤,没有多余的赘肉。
  "你喝水。"唐剑说。
  安安打开可乐,灌了一口。
  唐剑终于做好各项准备,点上烟,深深地吸一口,又呼了出来。他没问安安要不要抽,表现得像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烟就放在桌子上。安安认为自己应该来一根。那时他已经有了抽烟经验,尽管只有一两次。安安动手,自己点上,一团烟雾吸进嘴里,几秒钟后,烟雾划过气管,从鼻腔里喷了出来。
  "你没进肺。"唐剑指出这个错误,开始演示怎样吸烟。"就像一次深呼吸。"
  安安照做了,第一次真正地吸入了烟。他感到一阵眩晕,脑袋上有根筋突突地跳着。心跳得很快。怎么了?他想。那么现在要吸第二口吗?他发现唐剑正微笑地看着他,眼角微微向下弯,样子很友善。但这表情中的每一部分,都不彻底。安安忽然感到不快。一种需要强行忍住的不快。因为他意识到一种可能,唐剑正在包容他。先嘲笑他,再包容他。
  然后,眩晕感消失。那种不快,或者说羞耻,变成一段记忆、一道影子。一条关于抽烟的知识。换句话说,就是荡然无存。因此,他不必再面对刚才乍现的选择——留下,或者离开。
  (但是,也可以说,武安安迅速地找到了问题所在。他被羞辱,是因为他试图反击。于是他立刻调整过来。)
  "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所以,你也没接过吻?"
  "没有。"
  "那你过来。"唐剑半命令半玩笑地说。
  不能立刻起身,但也不能犹豫过久。
  "不过来?"
  安安站起来,绕过小茶几,走到唐剑面前。
  "你真可爱。"唐剑说。
  唐剑抬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摁低一点,将自己的嘴唇碰到他的嘴唇上。蜻蜓点水。
  "好,初吻没了。"显然唐剑认为自己可以开玩笑了。
  那么,他说的话,他的语气,有任何蔑视吗?一瞬间,这念头闪过了安安的脑海,就像一架飞机低空经过,投下阴影。
  ……
  安安难以避免地想到他生命中,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情。其中有一件,是小学时唯一一次被罚站,他站在走廊里,身边有人走来走去,他觉得一切都完了,紧紧地困在那个时刻之中。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站下去,直到有人宣布罚站结束。
  结束后,他们先后进卫生间洗澡、刷牙。擦干身体。走进房间面对彼此。唐剑在抽烟,这次安安没再去碰放在原处的烟盒。安安去找手机,有一条短信。"你到家了吗?"来自他的好朋友周献。安安给唐剑看。
  "没事的。"唐剑说,"你陪我吃宵夜,太晚了回不去,过来借宿。"
  过了一会儿,安安不再为周献的短信感到不安,仿佛事实就是唐剑说的那样。
  "所以,你打算去哪里?你不高考了吗?"等他们躺到另一张干净的床上时,安安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提问了。他还看到了周献说唐剑被他爸爸打紫了的地方,在大腿上,硬币大小。要不是唐剑指出了位置,他压根看不清。
  但周献毕竟不会凭空消失。
  第二天早上,他们还在睡觉时,门铃响了。他们同时醒来。安安凭直觉知道那是周献。他起身,飞快地套上衣服,钻进另一个被窝。唐剑围上浴巾,打开门。一个身影晃进来。
  "是不是吵醒你了?我六点多就起来了。睡不着。"周献说,"我买了奶茶。"
  "没有,我们也醒了。"唐剑的声音黏糊糊的。
  安安的头露在外面——他本能地想将头埋在被子里,又觉得这是更错误的做法。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被子上,触感冰凉。
  在唐剑钻回被子之后,周献看见了安安。
  没有吵闹,没有对峙。甚至没有问,"你怎么在这儿?"仿佛安安本应如此,而他一直都知道。听完安安解释完昨晚是怎么回不去后,他看着像比进门时心情更好了。
  "诶呀,只有一杯。我再去买。就在楼下拐弯。"
  "餐厅里有别的啊。"唐剑说。但周献还是下楼了。
  后来他们去十楼的餐厅吃早饭。服务员礼貌地说,他们只有两份早餐。"那就麻烦您多算一份钱。"唐剑微笑着说。他们一直走到底,坐到窗边,能俯瞰半个城市的位置。阳光很好,而他们正处于阴影之中。空调温度很低。要不是取完餐坐下时,安安闻到自己身上快要馊掉的气味,差点儿忘了这已经是夏天。
  他们商量之后的安排。唐剑没想好是去南京,还是直接去上海。他在南京有个朋友,他在上海也有。在计划里,看完姨姥和舅公后,他打算从上海坐火车去拉萨。中间也许会在西安和西宁停一停。然后呢?后来回到房间里坐着的时候,安安又听到了加德满都、德里、孟买、曼谷、西贡、河内。
  每个城市,安安都知道。
  直到他们坐上出租车,往火车站进发时,安安才意识到,这有可能是真的。路边的商店一闪而过。安安使劲地转移着注意力。有一条褪色的人行道,让他想到在春末夏初时蜕皮的蛇。太阳从前方照进来,司机为了省钱,没开空调。唐剑和周献坐在后排,正在聊游戏。主要是唐剑在说。安安相当确定,不等这身汗凉下来,他就会彻底馊掉。他急需回到旧生活,换身干净衣服。
  只有下午一点的票,说是中午的票也可以。因为在车上打了一个电话后,唐剑临时决定去合肥看另一个朋友。安安说,坐大巴也行。可汽车站在另一边,要穿过这个恰好狭长状的城市。况且他晕车。周献说找个地方坐。现在十一点了,能等多久呢?
  他们在火车站旁边的快餐店找到了空位置。唐剑放好箱子,去点餐。周献发完短信,把手机放到一边。
  "我早上听见你起床的声音了。"周献说。
  "那你一定是幻听了吧。"安安笑着说。他勇敢地正视着周献,看着他脸上的疑惑、痛苦与自我说服。但安安必须要承认的是,他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感到任何愧疚。要说有什么负面的感受,那就是他现在走不了,得忍着自己难闻的隔夜味儿。为什么?他后来想。大概因为唐剑,那一刻成了他要远行的新朋友。
  他们快速地吃完午饭,换上几杯饮料,无聊地啜饮着。周献撒了两次娇。过于甜腻,不够自然,仿佛勇气鼓过了头。唐剑的手机铃声响过几次,但都被他摁掉了。"我妈。"他拖长声音解释道。最后索性关了机。"阿姨可能担心你。"周献说。唐剑冲他翻了个白眼。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沉默着,各自捏着手机,啪啪地击打着键盘。有种东西在被无限地拉长,就像一根越扯越紧的橡皮筋。唐剑脸上神气活现的东西不在了,那半睁的眼睛,变成了某种无力掩饰的疲惫。周献抖着腿,时不时用指甲去划着唐剑放在桌面上的手背。
  安安起身,去上厕所。洗手时,他用手捧着自来水,洗了一把脸。他看着镜子里身上的灰色薄针织T恤,捏起左边的短袖,用力闻了几下。
  他打算出去就找借口离开。说到底,一切都和他没关系。
  但他走出来时,两人都不在原先的位置。安安越过拥挤的餐厅,看见唐剑和周献正在门口拉扯着,争夺那个黑色的行李箱。唐剑胜利了,闪身出门。安安快步跟上去。
  很快,安安发现他们正在往火车站的售票厅走。"对不起,我错了。"周献说。隔着很远,就能看到售票厅里的队伍几乎排到门口。一小时前,那儿还是空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的脑子抽筋了。"唐剑停下来,像在思考。然后他作出决定,转身走向出租车停车区。广场地砖不平整,箱子只能踉跄前进。"你说句话,好不好?"他们排进了等车的队伍里。队伍不算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知道你原谅不了我。但我就希望你知道,我知道错了。"周献用他莲藕般的小胖手抹着眼泪。他脸上什么时候粘上的脏东西?乳白色的皮肤上,有一条黑乎乎的印子。车来了,唐剑将箱子扔进后座,撞上门,自己坐到副驾驶。"唐剑。"周献最后叫了一声。他的声音很微弱,好像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接着车子启动,从出租车上车区开上了站前公路。
  "怎么回事?"安安问。其实他已经猜了出来。这个顺从又听话的胖男孩,告完密又反悔了。"你没事吧?"
  周献没说话,费力地将自己运送到站前广场的花坛边。他坐下,无意识地掐着身边的米兰叶片。他开始说话,说不清是想说明情况,还是自我诅咒。他手指上沾着米兰叶被掐烂后留下的绿汁,下面是红色的印子。安安仔细地倾听着,插上一两句适时的责备。那是一种符合语境的附和。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的友情几乎恢复如初。
  但是他们太过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从花坛的两侧围拢过来的男人。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也坐进了一部车子。只不过,这是一部警车。警车沿着宽阔的主干道往南开。他们知道要去哪儿。很多个晚上,他们都经过了那个种着雪松的大院子。
  警车副驾驶上的男人在打电话(安安还没准备好称呼他们为警察)。上车啦。两个。两个小胖子。哦,那你朋友的儿子跑掉了。好,带回来了。男人透过铁栅栏瞥了他们一眼。但不是真的看他们,更像在确认货物还在。他有一撇看上去很狡猾的小胡子。他扭过头,跟开车的男人说:"现在的小孩真难搞。"
  "难搞什么?"开车的男人声音有些含糊,安安这才闻到车里的烟味。"你关一夜试试?"
  小胡子说起自己的儿子。四五岁时,以为骂脏话是问好。有一回,他蹲在桌子底下,冲家里来的客人说……小胡子把儿子拽出来,左右开弓,抽了三个耳光。"你猜他怎讲?"
  "怎讲?"
  "小崽子捂着脸,来了一句完整的!"
  两个男人笑了,笑得快活极了。
  安安想到了自己父母。武志权不会打他,但会恶狠狠地失望。李晓梅呢?大概会表现得像世界末日吧。被抓进警察局。安安想。那是什么地方?人进去了还能出来吗?班主任会知道吗?他会被退学吗?他以后怎么办?出去打工吗?
  现在,所有的后果在一瞬间涌进了脑海。
  他用力地挪动膝盖,轻轻碰了碰周献裸在外面的大腿。他们互相看了看。但双方的眼睛,都像被封锁起来了,透露不出任何信息。
  "狠整了那一顿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他说脏话了。"小胡子补充说。
  过那个红绿灯,再左转,就拐进了目的地所在的小路。
  他开始回想,那个瞬间是怎样发生的。他感到吃惊,因为总觉得应该更有更激烈的动作。而仔细地检索之后,依然只有一个相当单调的画面。小胡子上前,打断周献的话,问:是周献吗?唐剑的朋友?他们顺从地点点头,肯定了两个男人的询问。之后,他们被礼貌地"请"去了停车场。
  到了。小胡子下车,拉开车门,把安安拽下来。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他在彻底忘记前,反复回忆了这一刻。这一刻发生的时候,他甚至还没踏进那栋法相庄严的房子呢。
  "你没事吧?"现在,轮到周献问他了。
  他们沿肇嘉浜路走了一会儿,从岳阳路拐上了建国西路,走向安安口中那家味道不错的咖啡馆。"他们用的豆子比较好。"周献说他喝不出咖啡的好坏。道路两边矗立着一栋栋带花园的老房子,居民与行人都不多,环境优雅。走了一会儿,周献认出了这条路,他以前有个客户的公司在附近。
  "你是住这儿吗?"周献问
  "不是,但不算远。"
  "嗯。住这里的话,应该不怎么方便吧。"
  他们聊到减肥的事情。安安是大学毕业之后瘦下来的,那时他住在一个学校附近,每天晚上到操场上夜跑。更重要的帮手,是水煮西蓝花。周献说他受不了没味儿的蔬菜,受不了沙拉,也受不了跑步。他硬是通过器械改变了体型。
  但是,周献抱怨道,他的体脂正在迅速回升,因为他有个曾是中餐厨师的男朋友。周献说,他们是在小软件上认识的,一开始,每周见一次,"就是那种关系。"有一天——故事是从有一天晚上开始的,那是个台风天,厨师要走时,外面已经吹倒了两棵树。于是厨师留下过夜。他们开了瓶酒,几乎聊到天亮。聊了家庭、情史、未来的计划。后来,他们都饿了。厨师打开冰箱,翻出几个鸡蛋、青椒、快过期的乌冬面,做了点吃的。他们从来没有说过在一起,但不到一个月,厨师就搬了过来。"我现在每天中午带饭吃。我已经带了大半年。"周献说他感到很安稳。
  安安差点就问,真的有安稳这回事儿吗?
  然后,那个名字出现了。"唐剑,你还记得吗?"周献的语气很轻松。
  "谁?"安安问。有一个瞬间,他确实没想起来是谁,"哦,他啊。他怎么了?"
  "我和小厨师在一起后,终于把他删了。"
  "你们一直有联系?"
  "断断续续很多年。我每次回合肥,都会去找他。"周献说,"有时每天都说话,有时半年不联系。"
  "那他现在怎么样?"
  他胖了。周献说,语气很惊喜。"他现在胖得跟我以前差不多了。"他在合肥,是一名稳定的小会计,下了班,在微信里卖假包。
  那么,他的南亚和东南亚呢?
  "其实他在上海把钱花完了,就打电话给他妈,把他接回家了。"周献说。
  安安说的咖啡馆到了。外立面漆成奶黄色,门框看着有些旧,玻璃擦得一尘不染。他们坐的露天座位,正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转角,能看到对面那座灰色的花园洋房。有个男人,正站在弧形的阳台上抽烟。服务员给他们拿来菜单,倒上了柠檬水。
  "这儿的班尼迪克蛋很好吃。"安安说。
  "那是什么?"
  安安不确定,周献是不是真的在等他解释。
  "我知道那天晚上你们干嘛了。"周献翻着菜单,冲他眨眨眼,"不过你放心,我早就原谅你们了。"
  他们坐在一间有栅栏窗的小房子里。一条棕色长桌。书柜里有几个档案盒,没有书。安安将椅子尽可能地朝里挪,把下身全部遮了起来。好在他的裤子颜色很深,难以看出有什么异样。墙上有钟。安安看到第三次,才意识到那钟不走。周献坐在他对面,盯着另一个方向。他们的眼神碰上几次,都立刻移开。
  后来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抱着笔记本和茶杯。他看着和学校里的老师一模一样,神情严肃、微微秃顶。他在桌上放下茶杯,冲外喊:"小李,你倒两杯水进来。"
  于是他们努力地喝着一次性杯子里的水。
  事情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么,安安想象的到底是什么?他已经忘了。)根据小李的称呼,眼前的男人是张局。他自称是唐剑父母的朋友。后来从他半路接到的电话来看,他应该是朋友的朋友。他几乎和蔼地问候了他们。"没吓到吧?也是事发突然。"他解释着做父母的不容易。唐剑的父母一夜没睡,正开车从外地赶来。他们的孩子临近高考,偷了家里几万块钱,跑出来离家出走。
  "你想想你的父母。"张局说。
  但是,他们真的不知道。周献说。唐剑发现了,上了出租车。
  为了证明这一点,安安说出了南京,上海。然后呢?张局问。然后是加德满都、德里、孟买、曼谷、西贡、河内。
  张局没再追问下去,让他们再坐一会儿,端着杯子出去了。安安乐观地认为,他的说法通过了考验。或许真正让他放松下来的,是张局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态度。安安突然敞开了自我,不再计较一切。他想到自己的成绩。成绩不好的原因。当然他有很多借口,他的杜拉斯和越南,他爱着的纯真的男孩。他的与众不同。但他是不是一直在忽略某种可能性?也许他只是有些懒惰。
  安安的视线一直朝着周献身后的窗户,栅栏外有几个身影。一个人站在中间,其他人站在一边。中间那个,正笨拙地不停抬脚。他在踢毽子。毽子掉了,换上另一个人。有一个抽烟的警察,朝窗子里瞥了一眼。
  "你看那边。"
  "他们在干嘛?"
  周献往外看时,那个小警察正好背对着窗户。接着彩色的羽毛飞进了视野。安安说他从未学会过踢毽子。
  "我明天要交的作业还没做。"周献扭回头说。他们比较了一下两个学校的作业量。周献胜出。但周献学校的升学率不如安安的学校。
  "我们下周要月考。"周献说。他继续说,他多么讨厌背文综。尤其是政治。而安安对这一点深有同感。他们讨论起政治课本里的一个悖论。
  过了一会儿,周献的妈妈出现在门口。这是安安第一次见到真人,没有照片上那么容光焕发,嘴巴微微向外凸起。也许是有点龅牙。一个响亮的耳光之后,她开始哭泣。就像一阵疾风骤雨,很快进入并不惊人的尾声。周献开始道歉,熟练自如,仿佛他为了这一刻,排练过千万遍。然后张局进来,说他们可以走了。周献妈妈领着他,到大厅和一个男人说话。谁也没注意到安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没有回家,漫无目的地闲逛,一直走到市中心。后来下雨了,他坐在一个狭窄的楼梯口躲雨。有学生不停地冲进来。他跟在后面往上走,看见一个美术培训班。接待老师说,试课不要钱,问他有没有基础。他说他可以画组合石膏体。其实并不确定。当他真握住了中华铅笔时,那种感觉回来了。是在小学时学画的阁楼里,他站在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边,专注地画着,有力又轻盈。他仿佛可以一直画下去,将他所有的自我,都灌入铅画纸上正在成形的立方体。
  安安没点班尼迪克蛋。他点了一种海鲜烩饭,周献看了两遍菜单,最终点了肉酱意面。他们各要了一杯咖啡。等餐的时候,他们又说起了这个区域。这次包含着安安的生活信息。精致的街区中,安静又窄小的马路。
  周献掏出烟,送到嘴巴边。他突然想起安安在戒烟,打算收起来。
  "没关系,我已经不想抽烟了。我只是身体难受。"
  "艺术家需要特别的体验。"周献说。他已经向安安透露,他以前在微博和豆瓣上看到过安安的信息。"我去看过你的展览。"
  安安丝毫不惊讶。好像这一路上,他都在等待这句话。
  "你的每个展览我都看了。"
  一朵肥硕的白云飘走了,阳光猛地照下来。太阳的曝光是不正确的,但它存在,因此不可反驳。这个念头在安安的脑袋中搅起一个漩涡。这是太阳的霸权所在——安安的身体被它贯穿了,迅速地瓦解,又即时地组合起来。"你没事吧?"他的老朋友问他。安安想到他第一次抽烟时的感受。跟这个相似吗?一种贯穿。
  "我刚才产生了幻觉。"安安喘着气。绵软无力的声音,像在讨好。
  "那怎么办?"周献问,"有办法吗?"
  他有两个办法。他想了想。伸手去够一支烟,或者忍着。

十五年后再读亮剑时隔十五年,我再次遇到了亮剑一书。本以为在定位远见如何做出对未来有利的决策两本书之后,我会从亮剑中感受到战略战术真正在战场上的应用。不可否认,战术依旧精彩。只是,当我阅读完之后,更多跟懂得拒绝的人相处今天阿秀老师在公众号上发了一篇文干脆,是最高情商的拒绝。中午,我就被高情商的人,干脆地拒绝了。再回头去看那篇文,我觉得挺有意思!阿秀老师是分享,教别人要学会干脆地拒绝别人。果断拒绝积极向上的朋友是人生困境时的支撑中午,雾老师的公众号,也谈到了MINGXIAO老师KANREN事件。又一次对人性的解读。内心不够纯粹的人,内心没有爱的人,XUELI再高,也都没有用。高XUELI人士,如果不懂得如是突围而出,还是自囚以终今天中午,看了两则很有意思的故事。一则是关于狗的,狗关在笼子里,遇到别人过来,就会狂吠。主人的一位女性朋友经常过来看它,它还是经常朝着人家狂吠。有一天,那女性朋友故意在笼子外逗狗,活在缘分里就好人生就是充满风险与未知的未来!今早,一个客户的图形商标通过了初步审理,获得公告!这在我们行业里,算是日常小事,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这件商标,有一点波折。是我将自己合作的设计师朋沟通最重要的是接收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今天,成交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客户。有意思的是,我和她沟通的过程。她是先在别的同行那边,咨询了一些信息,无法辨别判断专业度可信度,经朋友推荐,又向我做了一番咨询。介于自己从业过程中,一不要砸别人的饭碗前段时间,看到那则博士后送外卖的新闻,一直没有很认真去了解怎么回事。以为又是一个为了生活高学低就的励志故事。今天看了雾老师的详解,我才知道,是我误会了。确实是高学低就,也确实是为了做人千万不能过河拆桥中午看到一则让我拍案叫好的故事。(故事拼凑而成,请勿对号入座)一男的正处于三无状态,唯独有时间。一女的,学历又高,又美又有钱。两人邂逅于浪漫之地,共同旅游欣赏各地美景。情投意合,昔海岛拾荒日记之二十八2020年12月21星期一妈妈岛晴转雨(大风)有十天没更新了,相比较之前,有了任何的想法就想要迫不及待的去实施,现在我已经不想去想更多的的新点子了,因为一旦说出去就会让自己同时并行关于口音那点事这个问题其实从来没有困扰过我,但是自从开设了英语在线学校以后,真的就几乎每天都会有类似的困扰袭来。然后昨天在我的群里也引起了不小的争执。所以学英语,到底口音重不重要,还是沟通交流更这是一封信,写给十年前的我(part23)03hr价值观的固守在学校里,我们与他人很少有利益的冲突,但在社会上,我们几乎和每个相处的人都存在利益关系,和同事拼业绩,和街头小贩斗智斗勇。我们曾经在学校里,和朋友约会几点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