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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佳作消失大陆的爱情

  【陆地】
  金雨霏可能永远也忘不了,她和顾淮告别的那一天。当时她没想到那就是最后的见面。她穿过熙攘奔逃的人群,人群如狂风,几乎将她卷起,如落叶般裹挟。但她抓住一道残垣,让自己站定,身体依靠断壁,如薄纸贴在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顾淮才露面。
  顾淮从她身体一侧出现,焦急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听到这句话,雨霏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人群越来越拥挤,风沙越来越大。黄沙在身前狂啸而过,一张嘴就糊满嘴唇舌头。雨霏张嘴想说话,但是舔到了舌头上的沙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边的乌云又如大军压境。
  艰难地逆着人流走了好一阵,两个人才找到一座只塌了一半的房子。从房间的内饰看,这曾经是一间高档餐厅,一面墙上还有没完全被毁坏的牡丹国画。但房间里的物品已经全被搬空,只留下靠墙的一排旧沙发。空荡荡的厅堂,跌落的灯罩,半面破碎不堪的墙。
  雨霏和顾淮靠墙坐下,都有话说,都在开口之前咽了下去。
  预报说,暴雨会下三天顾淮先开口了。
  可能不止三天。雨霏说。
  相互又沉默了片刻。顾淮说:你听说了吗?连瑞士都快淹了。
  雨霏点点头:听说了。我没想到的是,连芝加哥这种内陆城市都沦陷了。
  毕竟海拔低。顾淮说,海拔低的地方,早晚都得沦陷吧。
  不知道最后能剩下多少陆地雨霏轻叹道。
  顾淮没有接话。这个话题太令人沮丧。暴风雨不断,海水持续向陆地蔓延,欧洲大陆还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上海、纽约、悉尼、巴黎曾经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繁华都市都成了海底的亚特兰蒂斯。这两天听说非洲大陆也有一半淹没到海洋里。欧亚大陆的人都向蒙古和青藏高原转移,美洲人也统统向安第斯山脉附近逃亡。看上去是不可逆转的陆地消失过程,雨水和海洋从天空脚下两头进逼,侵蚀人类的生存空间。从来没人料到,地球生态圈内竟然有如此多水量,持续不断融化的严冰和地下渗出的水汽都变为水的中间形态水。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年有余,而且是以一种诡异的正反馈形式自我加剧:冰层融化、海水上涨,带来更大的海洋面积。而更大的海洋面积带来更不确定的洋流和飓风,导致持续不断降雨,火山爆发加剧,二氧化碳和尘埃漂浮在空气里,阻止地球散热,更高温的气候条件让更多冰雪融化,水汽蒸发。大气进入永不停息的湍流状态。这些事情一般居民都搞不懂缘由,如果不是因为顾淮在基础科学研究所工作,他也很难接触到一手信息。民众只知道恐慌奔逃,只有研究所的研究员还在锲而不舍试图寻找改变命运的楔子。他们的努力最终打动了政府,顾淮听说,他们要飞上高空了。
  霏霏,我来是跟你说一件事,顾淮终于稳了稳情绪,进入正题,我得到了内部通知,政府从去年开始一直在扩容空间站,准备作为危急时刻的逃生岛,近期已经扩容成可以容纳一万人的小社区。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和地球月球都有联系,能供人长期生活。下个月政府准备先护送一批科学队伍上去,从高空研究解决危机的办法。我们研究所可以派出三百人,我在其中。你跟我一同上去吧。
  顾淮说完,等了屏息凝神的十几秒,才听到雨霏充满犹豫的回答。淮雨霏轻声说,其实我听说这个消息了。
  你听说了?你听谁说的?那你已经准备好了?跟我一起走?
  我走不了。
  这是什么意思?顾淮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砰往下沉。
  意思就是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
  我在地上的事情还太多了。
  雨霏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顾淮心急如焚,想快速问个清楚,但又怕催得太急,引起雨霏反感。他伸手想握住雨霏的手。但雨霏双手相互紧紧握着。
  是工作上的事情,还是什么事?顾淮轻声问。
  有工作上的,也有我妈妈雨霏说。
  伯母怎么了?顾淮一惊。
  她也染上HC375了。雨霏说,我爸爸带着她,到了川藏边缘。可是高原她的身体又吃不消,现在停下来休整了。
  顾淮听到HC375,心里骤然沉到谷底。那是新近流行起来的一种疫病,最初可能是从羊或牛身上爆发出来,传到人身上之后,变得异常严重。就像每次大湿大热环境中的新病毒,在取上千人性命之前,很难找到控制其蔓延的办法。目前的气候极易病毒传播,死亡的人数几天之内就直线上升,根据前一天晚上的新闻播报,目前达到了7268人。雨霏自己的专业就是生物医学,在这次大迁徙之中,一直是在医疗队,随迁徙人流解决病痛难题。目睹太多死难本来就让人心理压力过大,这次疫病感染到自己母亲身上,可想而知会有怎样的崩溃。顾淮恨不得立即将雨霏带走,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二人静坐的残垣断壁此时竟有了一种即将沉没的帆船之感。
  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呢?顾淮问。
  我想去青藏线,跟我爸妈汇合。雨霏说。
  她和顾淮目前都在青藏线上,自从大陆全面被海水淹没,所有人都朝青藏高原大逃亡,从前令人避之如洪水猛兽的高原反应也没人在意了。毕竟高原反应怎么都能适应,洪水来了是真的要死人的。更何况,自从气候变暖,喜马拉雅山脉高山冰雪融化消失,高原的空气也没那么稀薄冷冽了。仍是只有青藏、川藏两条进藏线,而现在高原上的居民已经过亿。
  什么时候去?顾淮问。
  雨霏声音更轻了,明天。
  这么快?顾淮着实吃了一惊。
  HC375扩散很快,我怕我赶不到,妈妈就雨霏的话生生刹住了,顾淮也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恐慌,但片刻之后,雨霏的声音又镇定下来,我已经跟川藏线的医疗二队联系了,加入研究组了。其实这次,即使没有我妈妈的事,我也想留在地上。需要的新药和新的疫苗太多了,急救处理也多,我们现在全员七天轮转,还是应付不过来。
  那我明天就见不到你了?顾淮问。
  雨霏勉力笑了一下:希望咱们都快点研究出东西,快点解决问题吧。等水退下去
  她没有再说下去,或许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接下去了。两个人都知道,这个假设前提实现的可能非常渺茫,基于这个前提的所有畅想都显得如此苍白。顾淮揽住雨霏,让她靠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也握住了雨霏的手。但即使是如此亲密无间的姿势,两个人之间也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着,相互触不到对方的温度。
  从废旧餐厅里出来,已是暴雨如注。只有下午四点,但天黑如夜幕降临。
  他们本就在高速公路边缘,四面是一马平川的原野,此时人影稀落,车辆寥寥无几,更增添了庞然空旷的感觉。低云遍布四野,倾盆大雨蒙住视线,天地仿佛进入宇宙之初的混沌,但不断被炸雷和从天至地的闪电撕裂。每次闪电撕开乌云,就会看见整片大地的荒寂苍茫,仿佛人类文明从来不曾在地球上存在。
  落雨之前,雨霏跟随的人流队伍此时已经消失不见,绝大多数人可能进入了两公里之外的休息站。此时的公路上,只还有三三两两被困在雨中仍在艰难赶路的人。路上多数房屋的自来水已经断流,而按照经验,这大雨不下三天是不会停息的,因此所有路人都知道,必须赶到运营中的休息站,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顾淮搂着雨霏的肩膀,两个人顶着暴雨向西行进。在他们身后,仿佛有什么一直追赶,或许是从东部一路蔓延的海水带来的压迫感,或许是两个人心里对于未知命运的不确定感,他们一路走,一路感觉身后的阴影。
  他们很清楚,这不仅是他们两个人命运分岔的节点,也是整个地球命运分岔的结点。
  【天空城】
  顾淮等待雨霏通话的时候,经常站在天空城最偏僻的一条走廊里,从落地窗俯瞰脚下的地球。这里是通向天空城能源中继站的一条通道,距离居住和科研区都远,能源中继站运行良好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到这边来。顾淮在这里,可以有最自由安静和地面通话的时间。
  他等待着,但雨霏许久都没接听电话。
  顾淮的心思纷乱。他进入天空城已经一个月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一直有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进入了一个电影场景,或是进入了一场梦,总觉得随时可能结束、醒来,回到地面上他曾经住了五年的博士宿舍。他时常俯瞰脚下的地球,看变幻莫测的白色气旋和不断扩大的蓝色海洋,这种遥远的俯瞰也像极了一场梦。
  只是每天早上,他都从天空城的小房间里醒来。
  天空城的生活朴素极了。他们每一天都延续前一天的模式,早晨起来吃两袋营养食物包,进入实验室研究,十二点吃一顿素食三明治,然后一点开始下午的工作,一直到五点,之后是强制的体育运动时间,七点吃唯一一顿正餐:天空城无土种植的高蛋白植物,做成伪肉排配意大利面。顾淮起初受不了食谱的单掉,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与他们忧心忡忡的工作相比,没有什么饮食问题是值得花心思的。
  实验室弥漫着严肃而压抑的氛围。地球上的气候变化是大范围的,影响的范围尺度大,而想要对其产生影响,需要的能量也是极大的。想要扭转气候变化的趋势,所需能量基本上要在万亿瓦特级别,这样大尺度的能量工程,哪里是一个简单的天空实验室能够做出的呢。人类对气候的影响是全球性、经年累月的,化石能源燃烧了消耗了地球十亿年的能量储备,碳排放的能量已经对地球表面层能量总量产生了显著影响,而如今,若想让这样的趋势扭转,也需要同样调动地球自身存储的能源从46亿年前地球形成就存储在体内的热能。而这又谈何容易。更不用说天气本身是混沌系统,一旦出现了紊乱,想要逆转趋势回到有序,是人类整个科学系统还处理不了的复杂情形。
  天空城汇集了来自地球各个国家最优秀的研究人员,各种语言、各种学术背景的对话,相互交流,这原本是最能促进学术新知迸发的理想氛围,但几乎无解的困境,让所有研究员脸上都有几分沉重,餐厅里的交谈也缺少愉悦的兴奋,更见不到新发现诞生时的闪闪发光了。他们都知道,自己背负着无法背负的责任。
  天空城的中心研究区是马蹄形建筑,各个实验室沿半环形分布,在共同的中央区域安装了一个巨大的地球模型,随时按地球上的最新数据显示出实时天气和水文,也把各个实验室研究出的新方案不断在模型上模拟。每到下午的模拟和集体会议时间,研究员都从实验室里出来,围绕在地球模型四周聚集成一圈,共同仰望着他们心中的家园,也共同承受着一次次失败的模拟效果。
  那是嘴里干冽而苦涩的感觉,压在人心上。
  顾淮很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雨霏,想告诉她自己的压力、忙碌、挫败感、生活的单调以及他对她的思念。可是每每到了真的视频时间,他又把话都压回肚子里。告诉她那些挫败和无力感有什么用呢?她又没有办法帮他,而且徒增她的心理压力。要知道,她正和地球上所有其他人一样,期待着天空城的拯救和突破。如果告诉她所有的希望都是渺茫的,对于她和地球上的其他人未免打击太大。地面上还生活在一片艰难困苦中,远比他们更艰难困苦,每天都有人在眼前死去。相比而言,他的研究上的挫败感又算得了什么呢。
  顾淮的平板通讯器突然响起来,把陷入沉思的他惊醒。
  是雨霏。她看到了那些未接的通话记录,回拨了过来。
  霏霏顾淮刚想说一些想念的话,突然看到她哭得红彤彤的眼睛,你怎么了?
  我妈妈雨霏说不下去了。
  阿姨她她顾淮怎么都说不出那两个字,是吗?
  雨霏点点头:昨天下午。
  你还好吗?顾淮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没事,雨霏说着,突然又捂住了嘴,呜咽了,我只是想起妈妈临走时,看着我爸爸的眼神
  霏霏,霏霏,顾淮几乎要把头钻进屏幕里,你听我说,你别太悲伤了,身体要紧啊,越是这个时候,你越不能太悲哀。你爸爸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呢。你听见我说话吗,霏霏。
  嗯,我知道了。雨霏吸了吸鼻子,我没事了。
  你自己最近怎么样?顾淮问,感冒好点了吗?
  没事了。你放心。
  如果有什么症状,一定要赶快检查
  我知道。雨霏说到自己,反而异常平静,我每天都做疫情检查,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我还有很多工作,不会让自己那么容易死掉的。
  霏霏,压力也别太大了。顾淮愈发感觉自己的力不从心,工作的事情,做也做不完,你还是该休息就休息。
  我怎么能休息呢?多休息一个小时,可能就多死一个人。霏霏有点凄然,但不是为了自己而委屈,更多是对现状的痛惜。
  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霏霏点点头:嗯,最近这个礼拜,死亡率飙升。有一些疫病突然爆发,你都没法想象,像肺结核和疟疾,原本多少年都没出现过的。现在所有人的风声鹤唳。不过这可能也难免。最近新来的移民太多了,居住区密度太大了,你都不知道人们是怎么住的。四个人躺一排,他们身上还能横着躺两个人睡。饮用水也不干净,但人们还是得喝。最近这几天,天气又不好,一直没有风,又湿又热,HC375已经发现了两个变种。我们真的有点走投无路了,实验材料越来越少,还不知道下一批什么时候能运过来。
  顾淮听着雨霏的讲述,越听越觉得自己离她实在过于遥远。他能明白她现在的绝望,就像他自己在研究中时常遇到的绝望感。但他也知道,与她遇到的困难相比,他研究中的困难太微不足道了。不管怎么说,他只是面临数据模拟的失败,而她要面对的,是一条条生命在她面前倒地逝去。
  霏霏,别太忧愁了,顾淮尽可能表现出轻松的语调,会好的,你相信我,真的。我们最近加了科研强度,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到时候能让地球降温、冰山结冰、海水退回到海洋里,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的。我们最近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了。
  真的吗?雨霏显然有一点被鼓舞了,你们的研究有突破了吗?
  还不算是。就是有了一点新进展,还要再看看模拟效果。顾淮语焉不详,掩饰自己的心虚,不过你放心吧。天空城的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会好起来的。
  嗯,我相信你肯定能做到。雨霏笑了一下,这是顾淮这两周第一次见到她笑。
  关了平板通讯器,顾淮久久站在窗前,看着脚下地球的云雾缭绕。这颗看上去宁静美好的小小星球,谁能想到在它上面正有如此多灾难正在发生。他们生活在天空城里,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清洁、稳定、规律、高智能,这里的一切都和地球上如此不同。他们在想办法拯救地球,可是他们抽身世外,没有对地球灾难的切肤之痛。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害怕自己忘掉了地球上的生活,如果是那样,他就永远没办法贴近雨霏的心了。
  他多希望明早一醒来,所有洪水灾难、所有这一切都是梦。
  晚上从实验室出来,运动和晚餐之后,顾淮一个人回到房间里。房间只有六平米左右,但各种功能一应俱全,墙壁上各块壁板落下之后有不同功能的模块,一体化餐桌和简单餐具、工作台和电子设备、个人清洁装备应有尽有。平时模块壁板收到墙壁之后,墙壁浑然一体,是乳白色泛光的高分子聚合材料。单人床上方,有几个小格子用来放个人纪念品。其中最大一格里是顾淮和雨霏的合影。
  顾淮将房门在身后关上,打开灯,房间里赫然出现两个人影。
  另一个是一个女孩身影,端庄地坐在顾淮床沿上。顾淮蹲下身子,面孔平视女孩面孔,女孩的眼睛里亮出一抹蓝盈盈的光。蓝光迅速消失,女孩的眼眸恢复到平常的黑色。随后,女孩站起身,说:你回来了。要喝水吗?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站到女孩面前,会惊异地发现:女孩的面容和她身后照片中的雨霏,一模一样。如果雨霏自己看到,会惊讶地叫出声来。
  小C,顾淮说,你坐下。我跟你说一些事情。
  好。什么事情?女孩顺从地在转椅上坐下,声音柔顺。
  小C,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你一定要替我记住,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要提醒我。顾淮感觉非常疲惫,声音也很低,你一定要记得。
  小C乖巧地点点头:好的,我一定记得。
  顾淮躺倒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我和雨霏你就把她当作你自己好了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大概是九年前了,那个时候,地球上还没有海难,只是气候已经有点不正常了。我还记得那一天,特别特别闷热,热到了40C吧,人快被汗水淹没了,所有人和树都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我下午搬了好几箱子书,整个人都被热晕了。傍晚的时候,天上的云越来越低,气压也越来越低,能听到很远的地方有闷雷,肯定是要下雨了,大家都往宿舍跑,我也跟着。但是喘不过气,不知怎么的,我就晕倒在路上了。当时就记得,晕倒之前一个漂亮女生过来扶住了我,那就是雨霏
  顾淮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像九年前那个雨天一样昏昏睡去。这一次在他身边的仍然是同样美丽的面孔。
  小C坐在转椅上,面向顾淮床边,静默良久。她眸子里又闪了一抹蓝光,然后暗下去,之后就一动不动了。
  房间一夜寂然无声。
  【陆地】
  如果说不断爆发的疫病是压在雨霏心上的沉沉的包袱,那么这个早上目睹的事情,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雨霏没有想过,一旦危机到来,人和人的分裂来得如此之快。
  早上她去旁边的一个居住村里,给居民打针,中途感觉头晕目眩,一照镜子看到嘴唇都白了,于是决定提前回来。因为是提前回来,所以无意中目睹了她本不该看到的一幕。
  这几日,暴雨冲毁了公路上一座临时修建的桥,运送物资的车都被堵在河流两侧。虽然工队夜以继日赶工重建,但物料不足,按最快的速度估计也还要一周。运药物的车也被堵在河流另一岸。随着疫情持续蔓延,药物正在一天天消耗,眼看着还有两天就要见底,剩下的几天,拿什么补漏洞,整个实验室都心里没底。实验室的主任医师黄曦一直在带领实验室,用仅有的实验材料生产简易药物,有一些进展,但量不可能大。
  当雨霏回到实验室园区,离得很远她就看到院外的争吵。为首的一个人她认识,是隔壁居住村的王老伯。五十岁上下,干瘦干瘦,但精力旺盛,是那个村落的带头人。隔壁的村落居住的以北方人为主,都是从华北或中原长途迁徙而来,人口密度极大,各种疫病传播迅速,起初只是疟疾,就大面积造成数百人死亡,近来又出现了第一例HC375变种案例。王老伯经常带人来园区找他们,求取更多药物和医疗服务,雨霏也去过几次他们村子,他们的居住条件实在令人不忍直视,一顶帐篷里能挤十五六个人,男人女人身体交错,即便再小心谨慎,残破的衣服也露出大片肌肤。
  此时,王老伯正往园区院子里冲,但被两个研究员拉住了。两个研究员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因此纵使王老伯冲劲旺盛不断挣脱,也还是难以脱身,更难以冲进院子。
  这是怎么了?雨霏上前去,问两个同事,也问王老伯。
  金姑娘,王老伯显然认出了雨霏,你跟你们领导说说,让我进去说句话行不?我就说几句话。金姑娘,你行行好。
  雨霏看了看她的两个同事,其中一个小伙子皱皱眉,微微摇了摇头,脑袋向院内偏了偏,示意雨霏院子里有情况。
  雨霏迈进院门,小小的院子里很安静,并没有预想中的骚动。院里只有三座单层房屋,分属于三个实验室,也是临时建筑,但设施还算齐备,比起密集居住的村子条件好了太多。雨霏朝自己的实验室走去,还没走到大门,就听见玻璃门里气氛僵硬的争论声。为首的声音她很熟悉,低沉而略哑,这是她们整个实验园区的领导人,第一实验室的老教授杜魁。和他争执的,正是她的实验室主任黄曦。
  我知道你的意思。杜魁教授说,但你也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
  但他们村的情况,也很紧急。黄曦说。
  那毕竟是一个小村的事。杜魁说,你要救的是天下人。
  下礼拜桥通了,还会有新的材料过来。到时候研究还可以继续的,不会影响大局的。黄曦的声音一直高于杜魁,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却没有杜魁有气势。
  一礼拜,一礼拜是多少分钟!时间争分夺秒,你怎么知道这一礼拜不会研究出决定性方案?那能救活多少人你知道吗?
  但是黄曦还是有点执拗,这一礼拜,可能眼前就死好多人。
  雨霏渐渐明白其中的分歧所在了。黄曦主任想把剩余的实验材料都用来配置简易药物,用来急救,也许就是帮助王老伯的村子。而杜魁教授坚持希望实验材料仍然用来攻坚,研究根治疫病的关键疫苗。
  别说了。这件事就按我说的办吧,不可以再配药了,抓紧以现有的病人为基础做实验研究,杜魁强调了一遍。
  但是王老伯说,他们村现在就
  别管他们。杜魁低声呵斥。
  您就是想让所有药都用来管您小舅子一家吧。黄曦却提高了一点声音。
  这话一出,周围寂静了半秒,仿佛把空气都劈开了。
  你瞎说什么呢!杜魁有点恼了,有没有点大局意识!
  随着话音,杜魁从内厅里走出来,向院外走去。雨霏连忙侧身,避在一旁,以灰土墙的阴影遮住自己的身形,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杜魁径直向外走,目不斜视,黄曦和实验室里新来的助理跟在后面,还想拦住杜魁说话,但狭小的院子并没有给他时间。身材颀长的杜魁三步两步到了院门口。雨霏悄悄跟在后面。
  杜魁迈出院子,向还在与两个研究员纠缠挣扎的王老伯挥了挥手,带着不容分说的决绝说:您老回去吧。我们这儿真没有多余的药了。
  领导,王老伯一边扭动着摆脱胳膊上的四只手,一边求恳,您再考虑考虑,考虑考虑,我们村儿好几千老老少少,都等着我回去给他们条命呐。
  我知道你们难熬,杜魁皱了皱眉,可是我们也没有药了。
  领导,领导,我求求您了我们村儿前天还只有仨,昨天就有十二个了。这眼看着,大家都要没命啊!
  隔离吧。这病全世界都没辙。药也是一时的。你走吧。杜魁有点生气了。
  王老伯整个身子都往前倾斜了:能救一时算一时啊。领导
  我也没办法,杜魁又挥挥手,你快点走吧。
  王老伯又求恳了几次,眼看着没有办法说动,忽然站定了,再次甩手,面色颓丧地说:好,我走,我这就走。放开我。
  两个研究员听了这话,不由得撤了手,向后退了半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王老伯脸上。他半低着头,显得很失落,又莫名带着一股子严肃。
  突然之间,王老伯低头弯腰,伸手抓向自己的裤腿。他用所有人都没看清的快速动作,从小腿裤腿里抽出一把长刀。长刀银光一亮,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雨霏觉得自己已经停止呼吸了。没有人做出任何反应。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都以为王老伯会刺伤自己,或者刺向杜魁时,王老伯举起右手,把刀高高地挥起来,刺向自己的大腿。一刀狠入肌肉,几乎没过刀身。雨霏惊呼了一声。而动作没有结束。王老伯又狠命将刀抽出来,不顾喷出的鲜血,第二刀继续向自己大腿刺去。雨霏不敢看了,下意识捂住眼睛。就在这个时候,其余人也反应过来,黄曦叫着拦住他,王老伯身后的两个研究员又重新抓住他的手臂,夺下了他的刀。此时,王老伯已经深刺自己大腿两刀,第三刀将将刺下去。被夺过刀时,大腿已然血肉模糊。
  杜魁一言不发,仍铁青着脸站在一边。
  快抬进去!黄曦连忙指挥身后的助理去帮助两个研究员,抬到后面,给包扎一下。
  杜魁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虽然面色仍然是不以为然,甚至有一点恼怒,但是面对这等惨烈的场面,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老伯被几个人手忙脚乱抬到后面去了。黄曦看了一眼杜魁,也拔脚进了院子。
  雨霏见状,连忙侧身闪进院子,跟上黄曦。主任雨霏问,刚才
  黄曦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不要说话。两个人闭着嘴向屋后走了好一会儿,黄曦才开口,给雨霏解释了上午发生的事。跟雨霏料想得差不多,因为物资断流,仅有的实验药物资源的分配,成了明争暗斗的焦点。杜魁的小舅子一家,就住在实验园区后面的病房里,都感染了HC375变种病毒,干脆做了试验志愿者,接受新疫苗研发的测试。
  黄曦越说,越有一点怅然。这才是一切的开始啊。他叹了口气说。
  雨霏发现,黄曦额角的头发突然白了许多。希望下周桥能按预期修好吧。她说。
  桥也只是一时的。苦日子还在后面。黄曦看着远处冰雪褪尽、露出荒凉脊背的棕黑色苍茫山岭,有点宿命似的,你看到的,只不过才是开端而已。
  当天晚上,雨霏心里堵得难受。她特别想和顾淮通话。这么多天,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想找顾淮倾诉。不仅是想把所见所闻讲出来,更多的是因为她自己内心害怕。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到了更糟糕的境地里,会做什么事情。而后者更让她恐慌。她急切需要一个拥抱,一些安慰,一种能让她稳定下来的锚定感。
  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响了很久,顾淮都没有接听。
  直到最后一次她几乎放弃的时候,视频忽然通了,但画面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像是房间没有开灯。雨霏只听到一个甜美而似曾相识的女声问:请问您是哪位?我是小C。顾淮不在,我可以帮顾淮记录留言。
  雨霏惊呆了。
  【天空城】
  顾淮早上醒来的时候,闹铃已经闹了第三回。前一天晚上回来得太晚,他倒头就睡了,此时也仍然昏昏沉沉。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十五秒之后,又到在枕头上。他决定牺牲早饭时间,让自己再多睡片刻。
  只是他的起身动作已经被坐在一旁转椅上的小C捕捉到。小C启动了笑容,和煦明媚,又站起身,给顾淮倒了一杯温水,端到床头。要我把衬衫取来吗?她俯身问顾淮。
  顾淮又勉力睁开眼,看见一张眯着眼睛、笑得很温柔的脸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笑脸,但又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这是小C第一次主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一句都不需要他吩咐,自然流畅,可见是智能记忆已经起到了作用。
  顾淮坐起身,用双掌掌根按压太阳穴,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
  要我把衬衫取来吗?小C又问了一遍。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小C从柜子里取来蓝色的衬衫,一边递到顾淮手上,一边问:要我把昨晚的通话留言给你讲一下吗?
  昨晚你替我接听通话了?顾淮一愣。
  是的。小C点点头,看上去思绪很单纯,昨晚你的通话很多,我接了后面几个。
  你怎么接的?你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小C。我说你不在,请对方留下留言。
  顾淮一听,心就有点慌了。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着急想看昨天的通话记录。昨天都有谁来电话了?他问小C。
  我只接了最后几个。先是你的父母。然后是你大学宿舍室友林奇。然后有一个通话,没有说话,我问了几次都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就挂了。
  顾淮完全明白那是谁,慌乱地拿过通讯器,拨通雨霏的号码。他的心已经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只希望雨霏能快一点接听,让他早一分钟澄清自己。可是通讯器里一直是忙音。重复的嘀声一声一声敲击他内心的焦躁。
  小C已经给他把牙膏和水杯准备好了,提醒他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顾淮洗漱的时候一直在等,最终看看表,还是挂断出门了。
  小C的眼睛蓝光熄灭,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整个早上,顾淮做实验都有些心不在焉,几乎是数秒等着午休时间到来。
  顾淮今天的工作是进行能量循环的模拟,尝试优化能量利用效率,探索能量层级放大的可能性。顾淮的专业是能源与环境,最初学这个专业的时候,目标方向还是经济发展的环保和效率,没想到没过几年,就被突然而至的全球气候灾难,逼到了他从未预料的拯救地球的责任位置上。
  结果怎么样?导师古明哲从他的身后出现。
  嗯?啊!顾淮有一点如梦初醒,哦我还在等,程序还在跑。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古明哲问。
  哦,没事。没事。顾淮有一点不好意思,我就是在想问题。
  古明哲没有继续探问,点了点头:有什么新想法吗?
  我在想,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让地球更高效地辐射掉多余能量。而现在的温室气体成为屏蔽层,阻止能量释放。那我们就是要找到一条能量通路,让大气里的辐射能量穿透出来,而且,是不是有可能通过云层之间的电势差,形成谐振腔,让能量扩大释放顾淮调出来电脑里的两张计算图片,给古明哲展示。
  古明哲微微颔首,表示鼓励,又提了一些小问题,提了两点改进建议。
  那我就按这个思路先继续算算?顾淮试探着问。
  先不着急。你先来算算这个事。古明哲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很薄的图纸,给顾淮摊开,这是咱们空间站的平面图,现在有三个太阳能能源中继站,中心这里还有一个核能发电站。你现在看看,什么样的方式能最有效率增加能量供给。前提是不从地球额外调用资源。
  为什么要增加能量供给?顾淮听了,莫名有一点兴奋,空间站要扩容了吗?
  也不一定。耗能的地方很多啊。古明哲语焉不详,越来越多的实验模拟、数据存储,都需要耗能,目前我们的生活用电也不是很够。
  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是要扩容吧?顾淮还是不死心。
  没有什么确切消息。古明哲说。
  午餐之前,顾淮迫不及待又给雨霏拨了电话。但还是没人接。他忽然想到,此时应该是雨霏时区的深夜,于是没敢再拨,默默抓了一个仿牛肉三明治,坐在窗边闷头啃。想到雨霏可能误会自己了,他心里就堵得说不出的难受。
  古明哲也拿了一个三明治、一份沙拉、一块樱桃派和一杯咖啡,坐到顾淮身旁。古明哲永远有胃口,即使所有都是素食简餐,也不影响他怡然自得的享受。他看顾淮的吃相不雅,一脸愁云,默默递给他一块餐巾纸,指了指他的嘴角。
  怎么啦?一早晨就看你失魂落魄的。跟女朋友吵架啦?古明哲喝了一口咖啡问。
  也不算是。顾淮叹了口气。
  年轻人哪,吵吵闹闹很正常。古明哲已经四十几岁了,别太要面子。有什么事让着点小女孩,多哄哄就好了。
  不是啦。顾淮说,只是打不通电话。
  古明哲笑了,像是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拍拍顾淮:晚上接着打。
  顾淮点点头,又闷头吃,眼睛失焦地盯着桌腿。吃了几口,突然想起来,抬头问古明哲:古老师,您实话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任何其他人。空间站是不是有扩容的计划?
  古明哲这次没有直接否认: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没有。顾淮的心怦怦跳,充满期待,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念我女朋友了。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把她接过来?
  小顾啊,古明哲缓缓地说,有些事,我本来不应该在这个阶段跟你说,但我也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人之常情。我就跟你说一点点,你自己考虑一下。
  您说。顾淮识相地放低了声音。
  古明哲的声音也越发低了:小顾,你自己算了这么长时间,心里可能也有数了。现在的地球,该淹的都淹了,该毁的都毁了,大气还是湍流,接下来可能更严重。这不是一时能解决得了的问题。
  我不是今天早上设想
  古明哲抬起手,打断了顾淮:你的想法挺好的。不过这是个系统性问题,不是多一条能量通路就能解决问题的。地球这几个圈,岩石圈、水圈、生物圈和大气圈,全都出了问题,那就不是简单的升温降温的事。那是系统性紊乱。复杂系统有混沌现象,相互影响还会放大,现在看起来,想恢复正常太难了。我们,恐怕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稳定气候了吗?
  嗯,这是一方面。古明哲说,另一方面,我们可能该开始考虑除了地球以外还有没有其他适宜居住的地方了。
  顾淮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是说我们有可能不回地球了?
  我没有明确说。古明哲特意澄清道,我只是说,有可能需要想一想其他路了。
  这不行啊!顾淮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可地球上的人还在等我们,我们怎么能放弃他们,这是不负责任的
  古明哲连忙用手势示意他压低声音:你先别激动。还没有任何确定结论,你先别让人知道。冷静点,冷静点。小顾啊,我跟你说这些,是咱们师徒这么多年,我拿你当家人。你就是心里有数就完了,千万先别说。我只是想让你做做准备,如果有什么变动,及早申请把女朋友接来。
  说完这几句,古明哲就站起身归还餐盘去了,不再给顾淮时间发问,留下顾淮一个人在桌边疑窦重重。
  顾淮愣在原地,心如蛛网缠绕。即使古明哲一再否认有确定消息,但从最后一句话判断,古明哲是在提醒他,未来可能需要放弃地球、进发宇宙,那让他早做打算,带女朋友同行。如果这个推测是对的,那么这个决定基本上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因为天空城是在天空漂浮,就不再对地球上的人负责任?可他们的任务明明是拯救地球。是地球上的人送他们上来的。这样是不对的啊。
  整个下午,顾淮都无法进入工作,头在云雾里缭绕,百爪挠心。
  晚上,顾淮还是没能拨通雨霏的电话。他有一点慌了,不知道雨霏是生他的气了,还是遇到什么意外情况了。之前还从来没有这么久都找不到人的时候。
  他一方面是想着雨霏,另一方面想着白天古明哲的消息,心里越来越慌。他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知道地球现在是什么状况了。
  小C似乎看出他的神情不快,给他倒了一杯水: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我打不通雨霏电话。顾淮说。
  我可以帮你拨电话,在后台持续拨打,直到她接听。小C说。
  嗯,试试吧。
  你要不要躺一会儿?小C上前要扶顾淮躺下。顾淮摇摇头,只是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外,水也没有喝。
  小C在床沿上坐下,坐在顾淮身旁。她用手轻轻扶住顾淮的手臂,顾淮侧头看她一眼,本想把她的手拿开,但看到她的面孔,犹豫了一下又没有动。
  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小C问。
  顾淮又摇摇头:你不懂。
  你可以教我。小C说。
  爱是教不了的。顾淮说。
  但我可以记住。小C说,记住得越多,也就懂得越多。
  顾淮看着她的脸,那么柔和的下巴线条,洁净无瑕的皮肤,比雨霏的皮肤还要好,眼睛鼻子都完美地复刻了雨霏的造型。他之前从来没想到,3D打印的肌体效果竟然有这么好。你要真的是她该有多好顾淮不禁叹道。
  你可以把我当成她。小C说,你把你们的往事都告诉我,我都能记住的。
  顾淮还是疲倦地摇摇头:雨霏接电话了吗?
  没有。一直都没有。
  我有种预感,顾淮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说,很担心很担心的预感。我担心我再也见不到雨霏了。小C,你知道吗,空间站有可能要远离地球,去其他星球呢。
  哦,什么时候?
  不知道。其实现在还没有准信,但我导师给我透露了一点消息。
  小C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既没有透露出喜悦,也没有流露出惊讶或愤怒。她甚至没有询问为什么。顾淮知道,即使小C再智能,她也理解不了这种事情背后的复杂的争议。她的表情就是那么温柔如水,静静坐在床边,专注地看着顾淮,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顾淮忽然有一点伤感。他知道小C完全不会懂自己,但是她可以心无旁骛地陪着自己。他很想和雨霏说话,因为他敢肯定,以雨霏的敏感和聪慧,一瞬间就能理解这个消息带来的惊天动地的影响,一定能跟他聊很多。但与此同时,他又有点不敢和雨霏说话,他担心雨霏会生气,会把天空城的变故联系到他的身上。面对具备喜怒哀乐的真实个体就是如此矛盾,理解的喜悦也在于此,担心争吵的忧虑也在于此。
  顾淮听着呼叫器里持续不断的忙音,越来越疲惫,抑制不住困倦来袭。小C看到他皱着的眉头,破天荒第一次坐到他的床头,为他按摩太阳穴。她的手指柔软却又有力度,让顾淮感觉极为舒服。小C又把顾准的头和肩膀微微抬起来,靠着她的身体,顾淮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拒绝。
  夜,就这样沉沉地来了。
  【陆地】
  当雨霏终于接听了顾淮的电话,她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如何说。可能就是因为这种茫然,她才下意识点了接通。
  雨霏好几天没有接顾淮的通话请求了。还不仅仅是生他的气,更多的是因为她心很乱,一片乱麻的状态中没有心思和他争吵,而她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与他说话。困扰她内心的,是最近目睹的越来越变本加厉的生存斗争,从药物开始上升到水和安全的居住地,握有权力的人吃相越来越不好看,一无所有的人更是撕破了所有斯文。在一次两个居住区的冲突中,她被夹在其中,几乎被推倒踩在泥里。回到宿舍用小盆洗澡的时候,洗了很久都洗不干净,她几乎哭出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没有心思和顾淮吵架。
  可是今天不一样,她被下午听说的消息震懵了,整个晚上人都浑浑噩噩,心飘在云里,当顾淮的通话讯号亮起来的时候,她机械地按下接听,但接通几十秒之后都还没能聚焦。
  嗯?什么?你再说一遍行吗?差不多一分钟之后,雨霏才如梦初醒。
  我是说,霏霏,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她真的只是机器人。顾淮的脸在屏幕里,焦急得有点变形,她只是长得很像真人罢了。其实身子还是硅胶的,只是新系统的声音很像真人。你千万别误会。你见到她的样子了吗?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只听到了声音,还没见过她的长相?那你一定要看一下,看一下就不会误会了。小C!你过来一下!霏霏,真的,你听我说,我们只是在飞船上,可以申请做一个机器人助理,帮助生活。小C,你过来,顾淮说着,一把把小C拉到屏幕前,霏霏,你看,你看,我是照着你的样子向工厂申请的,我太想你了,所以才
  雨霏看到屏幕前出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或者说,和很多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年轻、漂亮、充满笑意,脸上光滑闪亮,有胶原蛋白一般的润泽,几乎看不出来是人造材料。而对比她自己,她下意识地摸摸脸,在高原的紫外线和凛冽风中浸淫的自己,皮肤已经粗糙得像月亮,有斑点,有伤疤,还有头发丝里洗不干净的泥土。她知道,屏幕里的女孩是不会老的。那几乎是她自己的梦想,永远留在二十岁那年的样子。也许这也是顾淮的梦想。
  雨霏的眼泪不知不觉涌出眼眶。她想把屏幕关了。但顾淮从屏幕里看到她的动作,大声阻止道:别关!我还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雨霏犹豫了一下,没有点关闭,顾淮几乎是扑到通讯器前面:霏霏,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雨霏犹豫了一下问。
  最近,你迅速申请一下,到天空城来。最近可能会有机会,这次千万别耽误了,要不然以后也许没机会了。顾淮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以后没机会了?雨霏问。
  顾淮明显犹豫了一下,雨霏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但肯定他是有些东西不想告诉自己,这让雨霏再次感觉气馁。她和顾淮之间的距离,真的已经这么远了吗。
  你就听我的,没错的。顾淮试图让她确信,上天的机会不容易,以后越来越不容易。这次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你跟你们主任好好求恳一下,让他帮你说说。霏霏,你快来吧,我真的太想你了。
  你想我,那能不能回到地面上来?雨霏问得有点突兀。
  呃顾淮明显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而雨霏看得出来,他的表情是对此坚决拒斥的,这可能不行。还是你来天上吧。在地上未来太不确定了。
  雨霏迷惑于顾淮的表情,于是微微试探了一下:是啊,地上的未来当然不确定。那你们在天上呢?未来很美很确定吗?
  顾淮听出雨霏话里的讽刺,像被噎了一下,嗫嚅着说:当然也不是,未来谁都说不好只是我觉得,地面上还是风险太大,凶多吉少。你如果有机会,还是到天上来吧。
  你们不是说,要从天上拯救我们吗?雨霏反问道,现在进展怎么样了?
  都还在尝试暂时还没有结果。有一些方案顾淮说。
  雨霏越听心里越沉,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天上的人并没有做出任何成果。是不是你们发现地面上的人根本无法拯救,所以就决定住在天上,不回来了?
  顾淮说:霏霏,你别多想,我只是很想让你跟我来,过一点舒心的日子。我知道,你在下面太辛苦了。
  是啊,天上的日子多幸福啊。干净舒服,还有佳人相伴。今天的雨霏有一点咄咄逼人,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有点诧异。她只是心里不舒服的预感越来越强,她问顾淮的事情,他都没给出正面回答,让她越来越担心,你们要是打算放弃地面上的人了,就直说。就算是背叛,也总好过给人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
  顾淮被她呛得说不出话,只是无力地安慰道:霏霏,你想太多了。你申请到天上来,我们见了面再细聊好吗?
  申请?雨霏有点凄然地反问道,我拿什么申请?拿命吗?其实我们这边早有消息说最近还有最后一批机会去天空城,你知道其他人是怎么争的吗?我们总共就十来个名额,我们大领导,杜魁,直接从名额里拿出来一半给他自己的亲信和亲戚,底下人都快炸了。你没看到前天下午院子里闹腾成什么样,三个实验室的人全都出来吵,什么都顾不得了,简直斯文扫地还有村里,也不知道是谁透露了消息,听说有去天上的机会,当时就炸锅了。本来这次还只给科研人员名额,但昨天隔壁一个居住村里像疯了一样,先是自己厮打,然后跑来跟我们说,要是不给他们名额,就放火烧房子,大家一起死。他们这么一闹,听闻的人越来越多。今天下午,你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吗?说天空城压根就不是救地球的,而是一小撮人以后就住在天上了,不管地上的人了,说地上的人没救了。这意味着什么你懂吗?我们这儿最近本来就断水了,这个消息是要逼死人的。你让我申请上天,我拿什么申请?你还是和你的小C一起好好过吧。
  雨霏按下了挂断,痛哭不止。她说不清心里这种混合感觉,委屈、无助、气恼、嫉妒、失望,对顾淮的失望,也是对天空城所有人的失望。她觉得自己最近这几个月的救人变成了一种无谓的傻,反正灾难还是会加剧,所有人都会死,就像恐龙灭绝前试图救助受伤的恐龙,最终什么都改变不了。而明智的人就应该早早逃命,高高挂起事不关己,就像天空城的人。人类或许一直这样,吉祥安乐的时候宣称是命运共同体,在危难关头却是各自分飞,落得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雨帘后苍茫荒瘠的大地,傍晚的昏黑勾勒出远山尖锐无情的轮廓,地上满是积水的污泥坑,人的临时居住棚像泥污中的破布一样寒碜,不堪一击。人类的脆弱在这一刻暴露无疑。她不停地流泪,想阻止也止不住。顾淮的闪烁其词可以说从侧面印证了她下午听到的消息,她不知道人为何能如此凉薄。
  她再也没有接听顾淮的通话请求,这一夜一直不停在亮。
  次日清晨,雨霏醒来,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她用冰水洗了洗脸,又用浸了水的毛巾冰了冰眼眶。看红肿差不多消退了,她梳好马尾辫,换了一件白色T恤,收拾了背包出门。
  这一日她有两个居住村要走,预计会处理四十多个病人的发烧、感染和疫病。她把水瓶放在侧袋里,开始了徒步进程。路上,她遇到每一个人都露出微笑说:就快好了!相信我!加油哦一边说,一边踏着泥泞的小路,向远山跋涉。
  【天空城】
  在天空城公开决议大会召开前,顾淮仍然心怀忐忑地找古明哲争辩了两次。他眼前总是雨霏含着泪的脸庞,还有她对他们抛弃地球人的尖锐指责。他内心惭愧,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是在大势的压力下,他又不敢以一己之力站出来反抗。
  古老师,咱们能再谈一次吗?顾淮在开会前两小时,又一次来到古明哲的办公室。
  小顾啊,我都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古明哲的眼睛故意盯着屏幕,不看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个时候,你找我说也没用啊。最后还得大会决定。
  但是,我待会儿得答辩啊我想跟您聊一下,我答辩的时候顾淮有点迟疑。
  古明哲这下瞅着顾淮,摘了眼镜,问:你想聊什么?待会儿你不想答辩了?还是说,你准备在答辩的时候说方案不可行?
  顾淮没有否认,只是用不太坚定的反问说:我在想在想如果能量方案不可行,那是不是还有不走的可能性?
  小顾,古明哲严肃地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现在肩膀上担着的,可不是一个人的事,也不是咱们小组的事,你担负着的是整个天空城的命运。你是一个尊重科学事实的人,你应该知道,科学里,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这样,根据个人的好恶随便说方案结果,这是科学的态度吗?
  可问题在于,顾淮沉下一条心,也不管古明哲会怎么想,我也不能只担负天空城命运,我还得想想人类的命运不是吗?我们就这么走了,地上的人怎么办呢?当初是所有国家的人勒紧裤腰带凑钱才建起来的天空城,说好了是要研究救灾方案才建起来的,现在说走就走,这算怎么回事儿呢。这件事我想不明白,就没法老老实实算方案。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古明哲微微皱眉,整个过程你也全身参与了,咱们刚来时,不是没有用尽全力测算,可是后来是观测到整个气候变化的幅度实在是太剧烈了,能量量级和大气的紊乱程度都超过了咱们能干预的范畴,这才有了新战略。人就是必须根据情势做出决定,时势不等人,适应性一直是人类存活至今的最大的竞争力。战略上的取舍和抉择需要当机立断,这道理你又不是不懂。我也给你说了好几次了,你怎么还是这么轴呢。
  顾淮被古明哲说得一愣一愣的,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小声争辩道:可是我之前的方案,我是说利用大气层的能量通路做辐射的能量放大器的方案,还一直没有做过真的模拟测试,说不准就能有用呢?我们还没试过所有方案,就这么放弃,真的是合适的吗?
  我们试的起吗?古明哲问,现在地上的形势一天比一天差,不可能让地面再提供多少能源支持,而天空城现存核能燃料是一定的,我们要想在地球上做这么大的实验,耗能一定是极大的,万一失败了呢?万一失败了,咱们连飞到最近行星都做不到了,到时候所有人都坐以待毙吗?行了,你别说了。如果你待会儿不愿意发言,我替你汇报方案。
  古明哲说完,带着点怒意又开始噼噼啪啪打字,再也不看顾淮一眼。顾淮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把话咽回了肚子,退出了房间。
  决议大会在天空城中心的大会场召开。
  每次顾淮进入这个大厅,都会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大会场在天空城最核心的地方,多条枢纽都连接到天空城外的门厅,旋转一圈的门厅给人一种轮轴的枢纽感,中间的大会场因此更有罗马的感觉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的建筑也以这样的环形闻名。大会场头顶的穹顶是通透的有机玻璃,只要太阳不直射,就完全打开遮蔽,高空逐渐稀疏的空气呈现出深蓝,即使是白天,也能看清远处的一些星星。这穹幕如此磅礴,仿佛天穹直接覆盖在头顶,让人倍感渺小。而地面上也有一周玻璃,虽然中间的主体部分是不透明的木色地板,但观众席的脚下是整整一周透明玻璃,宛若护城河,可以直接看到脚下云雾缭绕的地球。这样头上脚下的通透感,让人有漂浮在宇宙里讲话的错觉,因此开口也更加需要勇气。
  顾淮坐在前排侧面一个座位上,不断翻看手里的平板显示器,想要再把数据记清楚一点,为待会儿的答辩做准备。他看不进去,往前翻篇,又往回翻篇,一次又一次重复,手指绷得看得出骨骼,紧张写在脸上,清晰可辨。
  这一页你已经看了三遍了。需要我给你读吗?坐在一旁的小C轻轻问他。
  嗯?哦,不用。不用。顾淮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的不安和走神,有点不好意思。
  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小C体贴地说,按照演讲筹备指南上的建议,真的到演讲前,就不建议反复看讲稿了。这时候最好休息一下大脑和心情,可以闭上眼睛,想一想待会儿要如何上场,如何动作,心里走一遍预演。另外就是可以想一些放松的事情。
  你不懂。顾淮摇了摇头,这不是一次演讲。没那么多讲究。这是答辩。
  答辩也需要演讲的仪态风度,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小C仍然天真地说。
  唉,你不懂。顾淮又叹了口气说。
  这时候,会场的观众席陆陆续续入场,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各种窃窃私语议论的声音、站起和落座的声音、会场播放的简要注意事项,混合在一起,盘旋在大厅上空,陡然营造出紧张的气氛。会议主席,世界科学共同体理事会理事长路易斯。韦伯先生已经站在会场中央,等待全部观众落座完毕,就开始议程。难得看到所有科研人员都穿上衬衫或正装,更增加了仪式感。
  每个人面前的会议桌上,开始显示出会议议程,议程用每个位置嘉宾的母语显示。小C低头阅读,然后开始给顾淮朗读。科学共同体理事会理事长路易斯。韦伯先生致大会开幕辞。科学共同体执行委员会委员长马克。拉塞尔博士主持会议,第一议程:地球气候的前景分析,发言人:基础科学第一研究部部长、哈佛大学副校长莉莉。马奎尔女士;环境与能源
  顾淮是第四议程第五个发言,按时间会排到下午晚些时候。他有一点紧张,但更多的是矛盾和迟疑。他并不是担心自己上台会磕磕巴巴、台风不良,而是在心里做最后的心理斗争:他下午要讲的内容实在是非常重要,否则古明哲和研究四部部长也不会让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上台发言。他要讲的是宇宙空间中的能量级联放大机制,能利用空间辐射和飞船间的能量互动,干涉加强,从而以百倍效率为飞船带来推荐动力。
  这是到目前为止,最好的远征方案。
  可问题是,人类到底该不该远征呢?顾淮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也不希望让自己的发言成为这场论争中的筹码。可是他已经处在这样的位置上。
  他抬头看着透明穹顶外浩渺的星空。如果在他小时候,有个人告诉他,人类可以去远征,而他可以成为提出方案的关键人物,他一定会为其中的英雄感兴奋不已。
  可是现在,事情却完全不是一回事。无论他怎么看,这次的远征都像是逃亡。
  他要背离地球,背离地球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转头看着小C,带着一点悲凉说:小C,在你的程序里,如果有一件事,计算的结果是一个样,你心里想做的是另一个样,你会怎么办?
  小C用大眼睛望着顾淮,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顾淮说:就是程序告诉你应该做的事,你不想做,你怎么办?
  小C仔细想了一会儿: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顾淮望着脚下那一圈地板玻璃,透过玻璃望着远远的地球,说:我现在特别慌,我怕我再也见不到地球,也见不到雨霏了。
  小C微微一笑,轻轻扶住顾淮的胳膊说:我已经记住了你告诉我的所有事情,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把我叫做雨霏了。
  顾淮看着她依然轻快甜美的笑容,却完全感受不到同样的轻快甜美,他反问她:如果,有一天,有另一个机器人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也记住了所有有关我的事情,你会把他当成我吗?
  小C想了想:会啊。我一定会的。
  顾淮叹了口气,又把视线盯住地板上的玻璃。小C试图靠上顾淮的手臂,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像雨霏一样好的。
  顾淮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可能人世间的很多事,在抉择的那一刻,都看不到未来吧。
  会议开始了。
  顾淮机械地听着一个又一个发言,其中的大部分内容他基本上已经心知肚明,此时此刻也只是看那些大人物走一个过场。直到第一议程的第六个发言人,宇宙和空间技术部部长、前欧洲宇航局局长劳埃德。布鲁姆博士的发言,顾淮才突然心里怦怦跳起来。
  当我们在抉择一项大的命运变革的时候,我们不仅要考虑到当下的形势条件和风险,我们还要考虑到一百年之后的人类如果那个时候还存在会如何看待这项选择。很多时候,作出选择的人,他们肩上担负的,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命运,也不仅仅是同时代人的命运,而是整个人类,从一百万年前一路走来的这个叫做人类的物种的命运。人类存活至今经历了多少次磨难和危机,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以至于人类的亲族物种已经全部灭绝,只有今天的智人还存活于世。而这种存活本身是非常脆弱的,很久以前就有人说过,人类并不比其他物种特殊,不比恐龙特殊,也不比其他动物特殊,人类也可能毁于外界灾难、毁于内部战争、毁于其他物种的竞争、毁于无法适应环境,当然,还更有可能毁于自身的愚蠢。如今,我们就因为自身的愚蠢,走到了人类这个物种生死存亡的边缘。
  所以,我恳请各位,在作出任何庄严决定的时候,能够以一百年后的人类视角去考虑。如果我们希望人类物种还能存在于宇宙当中,如果希望以我们小小的虚荣心看起来能称之为文明的一些东西还能存在于宇宙当中,那么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只有人类活下去,才能把千百年来积累的点点滴滴文明延续下去。这些文明果实对于宇宙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智慧物种而言,几乎就是一切财富。所以我们必须要考虑的是,以什么样的策略能让人类的文明火光不至于彻底熄灭。
  因此,有的时候,我们就会面临取舍。我们固然舍不得放弃原有的一切,舍不得放弃家园、故土、怀念的世界、手足同胞,但在面临文明消亡的取舍面前,也许我们不得不放弃。诺亚方舟不是一个神话,它是一个寓言,它是告诉我们,当人类的愚蠢遭至天谴的时候,有远见的人应该如何将人类物种的延续扛在自己肩上,以一艘航船度过危机。
  这并不容易。这要求我们有远航的勇气、冒风险的勇气、承担骂名的勇气、以及生存的勇气。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够做出有担当的选择。
  顾淮听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被说动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被人类远航的前景、被自身背负全人类文明延续的使命打动,激动不已,也为能贡献力量而骄傲。但另有一些时间,他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是有一个声音在叫他,叫他停下来,再听一听,再看一看,再想一想。
  他又一次仰望头顶穹庐上的星辰,很想站起来大声嘶吼:宇宙啊,你能给我一个声音吗?你能不能告诉我,地球的这场浩劫、人类的这次选择,意义何在?出路何在?
  但是宇宙没有发出声音。
  顾淮也只是静默地坐着。
  【大陆】
  雨霏看到了最后一批登船者的身影。
  那天的天空格外湛蓝,在雨霏的印象中,已经很多很多日子没见到这么湛蓝的天空了。前日里的雨连续下了四天,雨过天晴之后,有短暂两天有晴空与太阳的日子。飞船发射早就预定好在这一周,具体时间根据雨情确定,前一天晚上才定下来发射时间。
  这一批登船的名额,比黄金乘钻石的价值还高,不知道争抢了多久才定下来。发射之前就有很多人知道,这是最后一批上天的机会,也是生死之间的区隔。但是知情人都不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因为一旦天下尽人皆知,那会引起所有人饿虎扑食,就连发射的地勤工作都不会再有人安心去做。于是,所有幸运获得了名额的人,都在窃喜中保持沉默。
  但即便是这样,消息还是从唇齿的缝隙中不胫而走。真到了发射之前的登船时分,出乎意料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涌来了大批大批避难的居民,有从发射场隔壁居住村里来的,也有从相当远的居住地赶来的。雨霏从自己的窗口望出去,远远涌来的人群宛如乌云压境。
  她吃了一惊,出门去看,大批陌生人从门口呼啸而过。科研中心正有车子要去发射场,她于是登车跟随。只见一辆辆破旧铿锵的车子拼尽速度,从他们身边超越,他们如同被裹挟在山洪里的碎石,在泥泞的路上颠簸。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雨霏惊诧地问身边坐着的黄曦。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黄曦说。
  你是说,这些人已经知道
  是的。黄曦点头,他们已经知道,天上的人们要弃我们而去了。
  雨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略微吸了一口凉气。如果地上的人都知道了,那将是何种恐慌与混乱,她不敢想象。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雨霏问。
  还能有什么新鲜的,不外乎就是哪个大人物想带上自己的亲戚,亲戚又想带上亲戚呗。谁都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这事就告诉了千万人了。黄曦从车窗望向远处,他瘦削的面庞近日里更加皮包骨,骨头的轮廓像极了他的个性,咯得人生疼,这次黄曦也没有获得名额,昨天我在检疫的时候,就听到有人窃窃议论了。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谈话,在土摩托和小卡车的轰隆声里,他们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在洪水般的人流中,他们来到发射场外缘。
  我们是药物补给车。雨霏乘坐的车子的司机叫道。这一声呼叫让他们很容易从车流中脱颖而出,发射场的执勤人员以电瓶车给他们开路。
  两旁拥挤的人群愣了片刻,看他们前行,但很快,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句:不能让他们再把药带走啦!于是其他人如梦方醒般涌上来,试图堵住他们的去路。司机踩了一脚油门,向前冲过去,发射场的铁门开了一道刚好容一辆车的缝隙,试图让他们挤过去,将其他乌合之众拦在后面。
  但场面很快失控了。有人以大功率摩托来撞雨霏坐的车子,把车子的轨迹直接撞歪了。车子很努力地控制平衡,把握方向,继续前行,但就这一耽搁,其他车很容易就跟上了他们的轨迹。就在发射场外不远的地方,混乱的车流追上他们,一同向发射场铁门撞去。守卫员见场面失控,立即想关上院子铁门,可为时已晚。铁门在闭合之前的一瞬间,被汹涌的车流撞开,一道裂隙很快扩大为决堤隘口。
  雨霏看到自己坐的车子被身后源源不断的车流推进空旷的发射场,如山洪泥石流向中心的发射飞船涌去。发射场一向警戒森严、秩序井然,从来不曾有如此多庸众进入,所有守卫和地勤人员都有一点发懵,一时之间没来及做出反应。等到所有人从耳机里听到拦截闯入者的通告、行动起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涌入的人群距离发射飞船不过数百米的距离了。
  登船者正在登船。一直到此时,他们还保持着优越的优雅。女人拉着孩子小步走楼梯,男人手臂上搭着大衣,手里拎着箱子。不知道是谁对他们喊了一声快!快点登船!,他们才赫然发现逼近的人流,突然之间,惊慌失措起来。
  登船者匆忙加快了登船速度,喇叭里的催促声越来越强,广播说发射可能会提前,要求迅速登船。男人推着女人,女人拖着摔在楼梯上的小孩子往上爬。广场上,执勤车辆拉来了铁丝网,试图将逼近的车辆和人流挡在发射区域之外,车辆和铁丝网发生剧烈碰撞。执勤车被冲击,几乎退却。有人从尚未合拢的铁丝网中间缝隙穿过去,向飞船奔跑。这样的行动有太强的激发效应,迅速就有很多人跟随前者的带领,穿过阻拦,奔向飞船,将铁丝网之间的缝隙越扩越大,局面越来越不可收拾。
  八百米。六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跑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奔到了飞船脚下。飞船的门开始闭锁。但还有一小部分登船者没有登上飞船,用身体扒住船舱门,拼命往里挤,后面涌过来的民众迅速攀爬上楼梯,将登船者击打到地上,试图取而代之。飞船门口躯体缠绕,发生激烈斗殴,堵住门口,进出不得。而更多人还在源源不断向飞船跑来,在飞船脚下形成黑压压的一条河流。
  就在这时,地面控制塔内传来预备发射的口令,人群爆发出恐慌与愤怒的呼喝,人们更加速了涌向飞船船舱门。船舱门在强行关闭。
  雨霏远远地看着这一切。远处的争斗惊心动魄,朝着悲剧的方向越走越远。她恍然看见天边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有一颗白日流星降至地面,像是有什么事物从空中降落。但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人群仍然逼向已经开始点火启动的飞船。
  飞船舱门还未紧闭,但已经点火。珍惜生命的人开始退却,围绕飞船,形成一道真空的涟漪。已经抓住飞船舱门,或者登上飞船楼梯的人不甘心放弃,仍然想从最后一道缝隙抓住升天的机会。随着飞船底部火焰点燃,有人被人推落,有人被甩下,有人直接跌落火焰里,远远看去就像扑火的飞蛾。飞船火焰达到极盛,窜天而去,留下震耳欲聋的嗡鸣声。所有人在远方旁观这一切,都被震住,许多人骇然无言。
  随着飞船远去,有人爆发出哭泣的声音,紧接着,这种声音传遍人群。没有登船的人群开始被愤怒和绝望的悲伤笼罩。执勤车仍然想用铁丝网将人群驱逐出发射场,爆发出混乱的斗争。雨霏向人群外退去,她不想卷进这样的争斗,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
  她流着泪向发射场外跑去,一边跑,一边擦眼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流眼泪。并不是因为失去了升天的机会,事实上,她从多日之前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也不是因为他们被遗留在地球上自生自灭,在她心里仍然还抱着对未来的渺茫希望。但她在这个上午旁观的刺激之后,仍然想哭。她的眼前,始终是最后落入火焰的人的身影。
  在发射场外不远处,路上的一个泥水坑边上,她一步没踩稳,踉跄了一下,摔到地上。她跪在地上看着泥水,眼泪扑簌簌掉进水里。
  就在这时,一双手扶住她的双臂,将她慢慢扶起来。她看到那双手的骨节,异常熟悉。她心里一惊,抬起头来。眼前的眼睛也异常熟悉。
  顾淮将她扶稳,问:你怎么在这里?我正好要去找你。
  雨霏呆呆地瞪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刚降落,第一时间想去找你。顾淮说。
  你没有没有?雨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了。
  是的。我没去远航。顾淮说。
  为什么?
  我好久没回来了。顾淮说,我回来看看你。
  雨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顾淮帮她擦下去手上、腿上的泥水,扶她前行,两个人在坑洼积水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走着。雨霏心里慢慢展开了。她好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的平静了。她听顾淮说着天上的变化,听他说远航的争执与忙碌,听他说他是如何做出一个叫小D的机器人,替他去远航,而又是如何申请了特批的飞船降落下来。他们聊地球,聊地球仅存的大陆和变化无端的海洋,聊地球的气候和未来,聊他们在地球上剩下的日子。他们知道,也许地球上所有大陆有一天都会消失,但他们此时此刻,仍然可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水路上。
  那就这样吧,雨霏想。

童年时的弹弓我最早接触弹弓是童年,五六岁的样子。村里有一个玩弹弓玩得很好的少年,名字叫乃应,春夏秋冬都有一帮追随者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看他用弹弓打立在树上的驻留在屋脊上的在河畔沟垄上的嬉戏打闹……我的憨老婆从结婚到现在,我一直认为老婆很憨。这个憨和她的人品没有丝毫关系。她的人品很好,热情,正直,专一,顾家,负责任。我的的两个小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几亩地都是她一手伺弄的;家……同学中的异类过年各类同学聚会的高潮而我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同学聚会〔捂脸〕无论是什么阶段的〔捂脸〕〔捂脸〕成为各色〔捂脸〕〔捂脸〕遭到批判久了懒得理……日记100字初中三篇篇一时间过的真快,一个星期又过去了,我来到表姐家已经有五六天了,今天表姐带我到溪里捉鱼。我们走在长满杂草的小路,由于下过雨,我远远的就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这欢快的声……关于马的寓言故事集锦关于马的寓言故事大全精选1:狼与马狼路过一处田地,看到地里有许多大麦。虽然黄澄澄的招人喜爱,但狼不吃大麦,只好走开了。刚走不远,就遇见一匹马,他把马领到田里,告诉马这些大……同学聚会不让带家属,看他怎样应对大学毕业不久,张德山就和他的新婚妻子走出国门,踏上了出国留学继续深造的求学之路。求学的道路并不是想象得那么顺利,因为种种原因,张德山夫妻俩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机会,在国外做起了小生……月亮与六便士关于渣男疯子和天才的主角梦里风铃读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完全受推介的影响,据说似乎很火,这几年占据读书界的排行榜。被推崇的作品,一定有它独特的价值,毛姆也是畅销书作者,一生创作颇丰,涉猎广泛……二十四节气小雪相濡以沫至老又是一个节气的来临小雪小雪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十个节气,在古籍《群芳谱》中: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伴随着小雪季节而来的是日渐寒冷的天气。中国之北方:……知青往事那年在陕北插队落户时,他摘过老乡家的半筐茄子我在中国乡土文学论坛做版主时,通过网络认识了北京的杨文昌老师,他的文笔很好,我喜欢他的文字,他的每篇文章我都认真拜读并留评,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好朋友。杨文昌老师是六八届高……知青生活往事第一次留在东北过年,他至今难忘老乡送的黏豆包李根发是六八届初中毕业生,曾在东北边陲的南岗大队插队落户生活了三年多,后来当兵离开了南岗大队。说起当年在南岗大队插队落户的那段生活经历,李根发至今还感到自责和愧疚,当年他做了一……2021小升初满分作文关于成长真题生活中,我们一天天长大,懂得了孝敬父母,懂得了珍惜幸福hellip;hellip;请你写一写成长过程中的一件事,并说明懂得的道理。要求:题目自拟,内容具体,语句通顺,……纪念诗人余光中带走乡愁据台媒东森新闻报道,诗人余光中于北京时间2017年12月14日上午10点04分在高雄医院过世,享年90岁。余老带着《乡愁》一路走好,余老之后无《乡愁》听到这不幸的消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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