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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小年】
  孟小年今天很倒霉,第一个来店的客人领着一个八岁小男孩,活见鬼了,头回听说有人带着八岁儿子出门。
  她的店位于重庆一条老街上,周边充斥着麻将馆、苍蝇馆子、火锅店、等活的泥瓦工和帮人扛活的棒棒,远看市井繁华,近观遍地焦虑。孟小年是人群里最悠闲的一个,只需盘腿坐在门口沙发上等客上门,按摩和洗脚都是五十块。她穿着白丝袜和牛仔短裤,上身套着红色蝴蝶衫,一股清纯蓬勃的劲儿,可她真实年龄是38岁,已被岁月的砂纸磨出了毛边。
  魏正业带着儿子乐乐上门时,她刚吃完午饭,没来得及收拾碗碟,屋里弥漫着酸辣粉的呛鼻味道。他进门就问厕所在哪儿,语气异常急促。孟小年指着里边那道脏污的小门。魏正业扯着乐乐过去,打开门,把乐乐硬塞进去,严厉说,我不开门就别出来。乐乐没出声,被爸爸砰一声关进狭小而腥臭的暗室。
  魏正业快速走到孟小年身边,两腮红热,像冒着汗的红苹果,呼吸里透着粘稠,问,多少钱?孟小年说,五十。他又问,那个吗?孟小年回过神,笑着说,是正规店。
  店是孟小年的店名,灯箱和匾额上还装了一圈红白彩灯,是个正规店。许多男人被这种伪装吸引过来,又失望离开。魏正业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没打算就这么走,反而急不可耐地抱住孟小年,把她按在窄窄的床上,上下其手,用力脱她短小的裤衩。孟小年一开始强笑着推拒,说大哥别着急嘛,先躺下来休息,我给你按一下。魏正业不吃那套,反而更加用力,两手刁钻地往她内衣里掏。孟小年握着拳捶他,大骂,放开老娘!
  魏正业低吼,来不及了,我几年内没碰女人了,你就当可怜我吧!
  危急时刻,三个男人冲了进来,两个穿警服,一个穿便装,把魏正业从她身上揭下来,两手扭到背后,用手铐铐上。孟小年衣衫不整地蹲在床头,两手抱着头喊,我反抗得很凶,不信你们问他嘛!两个警察推搡着魏正业出门,一个年轻警察走到门口,说,没你啥子事,他叫魏正业,犯了诈骗罪。
  孟小年整理好衣服,探着头往门外看,魏正业凶恶地瞪她一眼,欲言又止地一跺脚,被警察按着头塞进车里。孟小年心脏突突直跳,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厕所里的小男孩。她打开厕所门,乐乐茫然看看她,忽然抬手擦泪。
  孟小年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不回答,又问他家在哪儿,还是不回答。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孟小年失去耐心,把他从里面拉出来,让他坐在按摩床上别动。她来回踱步,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子里杂草一样滋长。
  她猛地蹲在乐乐面前,说,你想不想当富二代?
  乐乐一动不动看着她。
  孟小年有个姨妈,在重庆大山顶上经营茶园,某种驰名全国的绿茶就是用了姨妈种出来的原茶,家业比较丰厚。美中不足的是,姨妈有不孕症,以前还心存幻想,做了多次试管婴儿,随着人生进入更年期,她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姨妈现在只想领养一个小孩。
  乐乐看上去是个哑巴,但长得周正,完全值这个价。
  孟小年牵着乐乐往外走的模样,像极了拎着一袋子沉甸甸的现金。乐乐一句话都不说,顺从如羔羊。孟小年拖着他一路乘车,从重庆到县城,又从县城到小镇,再从小镇到耸入云雾的高山。她一路盘算拿到钱以后能做什么,放贷的流氓天天打电话催她,她时刻感觉正被这种生活淹没,无处不在的窒息感让她处于崩溃边缘。还上钱,她就把店面盘出去,换个城市重新生活。
  她想过此事败露的后果,她会被抓,顶多判个有期徒刑,在监狱呆几年。即使这样,也比背着一身债,被一群男人换着花样地辱骂和威胁好得多。
  她和乐乐疲惫地到达山顶茶园时,已经下午三点多。
  茶园很漂亮,到处都是排列整齐的茶树,再远处云雾缭绕,山峦重叠,远山上星罗棋布一些村庄和寨子,传来渺远的鸡鸣狗吠,更远处可见闪亮的大河,像一幅清雅的水墨山水画。姨妈很喜欢乐乐,握着他的手来回摩挲,眼里浮起一层水汽。乐乐一言不发,仰着白皙的小脸,懵懂地看着姨妈。不过他看起来还算机灵,跟我也很有缘分。我昨天去寺里求卦,大师说我近日肯定能得一个儿子,让他留下来吧。
  孟小年顿觉轻松,脑子里那根快崩断的弦倏忽松下来。
  姨妈用微信转完钱,她甚至没给乐乐告别,悄然离开茶园。大巴车快到重庆主城时,她给放贷的流氓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到重庆汽车站附近的建设银行拿钱,把借款合同当面还给她。她一会儿都不想耽搁。
  大巴车快到重庆汽车站的时候,车载电视放完一部吵闹的喜剧电影,接下来播放公益性质的新闻。孟小年百无聊赖地瞅了两眼。她后背激起一层冷汗,脸色惨白如纸,小声嘟囔着,完了完了完了!几个年轻流氓在出站口东张西望。大巴车停稳,孟小年跳下车,在几辆车的缝隙里穿行躲避。结果还是暴露了,几个流氓乱纷纷向她跑来。
  一个男人响亮地喊,孟小年,你站住!
  孟小年朝相反方向跑,一辆大巴车在出站,车门还没关上,孟小年跟着车并跑几步,不顾危险,扭着身子蹿进车门。司机猛踩刹车,把她跄了个趔趄,摔倒在走廊里。司机扭头骂,你娃儿想弄啥子嘛?孟小年哀求地看着司机,说,后面有小偷追我,大哥快开车,我待会儿给你补票。
  司机看看车后的几个人,犹豫片刻,快速发动大巴。
  重庆回茶园的路上,孟小年有死里逃生的虚脱感。她那个有点文化的前夫批评过她,说她就是凭本能生活的动物!她问前夫,谁活着不是凭本能?前夫嗤笑说,还有艺术和想象,还有自省和自知。
  到了茶园边的二层小楼,她把钱转给姨妈,要带乐乐走。姨妈一手牵着乐乐,一手捻着佛珠,问她到底发哪门子疯。姨妈惊恐地松开乐乐的手,说,你说这娃儿是你捡的!
  她说,你信吗?
  孟小年牵着乐乐的手,摸黑往山下走。山风萧瑟,群山只剩一片黑漆漆的剪影,红色的城市灯光渲染着远处夜空。行至中途,乐乐突然说,你今天把我拐卖了。孟小年懵在那儿。乐乐又清脆地说,你把我拐卖了。
  孟小年单膝跪在乐乐面前,两手拢着他的双臂,哀求说,阿姨错了,你千万别把这件事说出去。乐乐的眼睛在黑夜里发着光,说,除非你帮我找到妈妈。孟小年说,我一定帮你找到,你妈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乐乐骄傲说,她叫康洁。
  【乐乐】
  乐乐自小跟外公外婆长大,老两口是山东某大学的老师,自诩阅人无数,有识人之明,关键时刻却走了眼,让女儿嫁给一个王八蛋。乐乐的爸爸魏正业总蜻蜓点水似的进入乐乐的生活,又很快离开,常忙于大项目,却什么也干不成,监狱倒是去过两次。
  因为爸爸极不靠谱,乐乐对妈妈的期待无限拔高。
  他没见过妈妈,只看过照片,对妈妈的印象主要来自三个长辈。外公外婆经常聊起他温柔、漂亮而聪明的妈妈。康洁生下乐乐之后,去了大山深处的军工厂。
  他六岁就上网钻研知识,对导弹类型如数家珍,成了老师和同学眼中的科学小怪人,同学们有意排挤他,导致他性格越来越孤僻。
  暑假快结束时,一年多没露面的爸爸拎着两瓶孔府家酒,到了大学校园内的外公家,说是带乐乐出去旅游,开学时送回来。外公外婆不疑有他,想着父子俩也该沟通一下感情,就让乐乐跟着走了。谁也想不到魏正业另有目的。
  到了楼下,魏正业问乐乐,你这些年攒了多少钱?
  乐乐说,五千多。
  魏正业说,都带上。乐乐说,我留着去看妈妈的。魏正业说,我带你去重庆找妈妈!因为这句话,乐乐毫无保留地交出私房钱,还问外公多要了三千块。上高铁后,他才知道魏正业身无分文,看似又在搞倾家荡产的大项目。
  重庆对乐乐来说就是个异世界,重重叠叠排到山顶的高楼,随处可见的跨河大桥,扭曲而陡峭的街道,穿楼而过的轻轨,再加上心怀叵测的爸爸。乐乐从高铁上就看出爸爸极度焦虑和恐惧,这个不靠谱的男人额头上始终密布汗水,两眼警惕地看着四周。在重庆住宾馆时,保安在门口偷打电话,爸爸拉着他就跑。父子俩从此流落街头,爸爸再也不提找妈妈那茬了。
  两天后,爸爸带着乐乐钻进一条破旧老街,发现街头街尾各停着一辆警车,于是破罐子破摔,想进监狱,因此遇到了孟小年。
  乐乐站在厕所门口,闻着各种霉味、臭味和卫生巾的血腥味,惨淡灯光形同虚设,外面传来爸爸呼吸和孟小年的叫骂,乐乐内心的大厦摇摇欲坠,即将倾塌。爸爸没多久就被警察抓走,孟小年又过了片刻才来开门,厕所门打开的刹那,孟小年浴光而立。乐乐哭了,不是难过,是他见到了光!
  内心的风暴停歇,大厦停止晃动。
  孟小年拉着乐乐往茶园走的时候,他隐约知道自己被这个女人拐卖了,之所以那么顺从,是因为他记得外公说过一句话。外公那时刚看完一部电影,心情沉重,把乐乐叫到跟前,说,你要是遇到坏人,一定记住外公的话,不要激怒他们,对外公外婆来说,你活着才最重要。只要你活着,不管他们把你卖到哪儿,外公和外婆都能把你找回来!
  乐乐一路回想外公的话,对孟小年和她姨妈装聋作哑,尽量傻呵呵地笑,不让他们感受到敌意。孟小年的姨妈信佛,拉着乐乐跪在观音像前,捻着佛珠念经,感激菩萨送她一个儿子,感恩之时,孟小年突然回来了。
  自从乐乐以要挟的语气让孟小年帮他找妈妈,俩人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相互充满警惕,走路保持距离。每当走到悬崖边,乐乐的心脏都怦怦乱跳,嗓子眼干痒发麻。直到下了山,登上回重庆的大巴,心跳才渐趋平稳。
  俩人并排坐在黑漆漆的车厢里,沉默而尴尬。
  对孟小年来说,帮乐乐找妈妈这件事并不难,只要确定人名和工作单位,想办法去查就行了。乐乐很清楚,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不然他不会这么多年见不到妈妈,也没接到过妈妈的电话和信件,她像人间蒸发了。
  乐乐一路跟着孟小年,反正也没其他地方可去。重庆的夏天极度闷热,路上飘起小雨,人烟稀疏,店门前漆黑一片。
  乐乐和孟小年冒雨跑来,打开门,湿漉漉地冲进屋。旁边廊檐下钻出几个年轻人,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们进屋,打开灯。当头男人喊,孟小年。孟小年惊恐地转过身,没来得及惊呼,男人就把她推到床上,啪啪两个耳光抽上去。孟小年瞬间懵了,嘴唇哆嗦着说,你们?男人说,不认识老子了?孟小年带着哭腔说,求求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这会没得钱。
  男人一脚踹她胸口,她嗷呜惨叫一声,双臂护着胸,躺在床上干呕。男人抬脚踩着她的脸,说,在汽车站跑啥子?孟小年说,对不起!男人抓着她头发,从床上扯下来,用力掼到地上,抬脚往她腿上跺,像在跺一件不值钱的物品,嘴里念叨有声,钱呢?
  乐乐在宁静的大学校园长大,没见过这种丛林生态,更没想过有人这么恶毒地殴打女人,孟小年像个动物,在地上翻滚、哀嚎、扭曲着爬行。他紧紧贴墙站着,浑身剧烈颤抖,眼泪鼻涕往下奔涌,努力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人踩着孟小年的背,转脸看着他。乐乐干着嗓子喊,别打她!
  男人说,你是哪个?能帮她还钱?乐乐问,多少钱?男人伸出三个手指,说,三万。乐乐说,我……我就剩六千了。男人说,六千就六千,算她两个月的利息,老子保证两个月内不找她麻烦。你娃儿真的有钱?乐乐胡乱抹一把泪,卸下后背的蓝色小书包,翻出一沓钱。男人走过来,一把抢过钱,阴着脸清点一遍,还翻了翻乐乐的书包,然后带着几个流氓走出按摩店。
  孟小年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泥,揉着淤青的大腿,从柜子里拿出两条毛毯,安排乐乐睡觉,俩人分躺在两张按摩床上。孟小年说,知道我为啥子想卖你了吗?乐乐说,嗯。孟小年说,我一个小妹妹,遭这些人逼得跳河死了,他们还打电话问她妈和老汉要钱。
  关了灯,乐乐躺在黑暗里,听着孟小年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呼吸,感觉一切都像一场梦。细雨没有冲淡燥热,反而加重了湿气,狭小的房间像个热气缭绕的蒸笼,乐乐浑身黏糊糊的,似有许多虫子在爬。
  早上八点钟,外面有人咣当咣当砸门,孟小年余悸未消地起床开门,两名警察神情严肃地冲进屋,直接奔向乐乐。年长的警察问,你叫什么名字?乐乐说,乐乐。警察又问,大名?乐乐说,魏永乐。警察举起对讲机,说,队长,找到魏永乐了。
  警方连夜把魏正业押回,审讯时才知乐乐还在重庆,又给重庆的街道派出所打电话,让他们一大早来找,找到了就给送回去。乐乐指着孟小年说,我不走,我跟着她。孟小年说,他想找妈妈!
  警察狐疑地盯她片刻,招招手,径直往外走。乐乐呆坐床上,看着孟小年和俩警察走到湿漉漉的人行道,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年长警察把手机递给孟小年,孟小年又对手机说话。没一会儿,两名警察上了警车。孟小年回到屋,坐到乐乐身边,说,我给你爸打电话喽,他让我带着你在重庆度假,我们不要找你妈了好嘛?阿姨找不到!乐乐执拗地仰着脸,大声喊,不行!
  【孟小年】
  孟小年因脑子笨吃过许多亏,比方说离婚前才发现文绉绉的丈夫以夫妻共同名义贷了一笔款,早挥霍光了,辛苦干了几年还清债务。离婚后,女儿跟前夫去成都生活,一年前生了场大病,躺在医院没钱医治,前夫向她求助,她心急之下去借钱,让前夫把女儿的病治好,她的人生却陷入花样迭出的缤纷噩梦,不见希望。
  生活如沼泽,一只脚刚拔出来,另一只脚又陷进去。
  乐乐刚开始胁迫她的时候,她有点慌神,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即使乐乐去派出所揭发,她多半也不会被抓,乐乐又没有确切证据。她之所以继续帮乐乐,只是因为乐乐救了她。昨晚挨打时,她趴在地上,地板腥味和男人的脚臭穿鼻而过,直往脑子里钻,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有人救她,让她做什么都行。乐乐掏钱的那一刻,她差点哭出来。
  派出所知她不易,凑了两千块钱,作为陪乐乐度假的补偿。她成了乐乐的伴游,以找妈妈的借口带他出去玩。孟小年玩得很开心,乐乐却一直闷闷不乐。到了夜里,他们乘轮船游江,岸边是美轮美奂的洪崖洞,车流缓缓奔涌,楼房沐浴着金色灯光,恍若仙境。孟小年兴奋地举着手机拍照,她来重庆这么多年都没好好观赏过这个城市,就像结婚多年没和丈夫交流过人生。
  船泊码头,乐乐跳上栈桥就跑,踩得木质栈桥咯吱咯吱作响。孟小年回过神,扒开挡在面前的游客,快速追过去,一直到了岸上,才堪堪拽住乐乐的胳膊,问他想去哪儿。乐乐气鼓鼓地瞪着她,吼,骗子!他虽然不爱说话,可心如明镜,孟小年不是真想找他妈,不然也不会总带着他往解放碑、洪崖洞那些景点里跑,他的妈妈是造导弹的,如同修仙之人,肯定潜藏在不知名的大山。
  回到店里,乐乐还没消气。
  孟小年蹲在他面前,说,我保证帮你找到妈妈。乐乐问,真的?孟小年伸出小拇指,说,拉勾。她在路上想好了对策,既然怎么都找不到乐乐的妈,就随便找个女人糊弄过去,不信骗不过这个八岁小孩。
  乐乐睡着后,孟小年离开店,去了不远处的发廊一条街,那儿有好几个姑娘,分散在各个KTV,一到晚上,路上徘徊着行踪诡异的男人。孟小年找到一间亮着红灯的小店。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姐,名叫邵宝珠,一个性格豪爽的东北人。她以为孟小年来应聘的,说店里不招新技师了。孟小年说,大姐你误会了,我来消费的。
  孟小年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说她只要愿意帮忙,就能拿到一千块钱辛苦费。邵宝珠爽快答应,反正任务很简单,只需给乐乐打个电话,以妈妈的身份陪他说话,这种钱不挣白不挣。
  她问孟小年,除了打电话,还需要什么服务?乐乐要不要大保健?孟小年说,想啥子哦?你学点造导弹的基本知识就行。邵宝珠顿时懵在那儿。
  乐乐经常拿着iPad上网,了解导弹原理和各种导弹型号。孟小年担心邵宝珠和乐乐通话时,乐乐会问这些问题,干脆呆在邵宝珠的店里,用手机搜索了大量信息,和邵宝珠一起研究,两个女人喝着啤酒,讨论如何造导弹,里间不时传来男人和女人的娇笑,小店里充满祥和气氛。
  孟小年三点多回去,走过一柱一柱的路灯光,蚊虫浴光飞舞,街上行人寂寥。她已然喝醉,学着唐老鸭,怪模怪样地往前走,到了自家店门前,看见乐乐正穿着小裤子,站在路口等她。孟小年蹲下来问,你咋个喽?乐乐说,你去哪儿了?孟小年又问,你害怕?乐乐低头不语。孟小年说,我去派出所,让警察叔叔帮着找你的妈妈。乐乐惊讶问,找到了吗?孟小年摸着他的头发,说,找到了,你妈还得申请一下,才能接我们的电话。
  乐乐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时起来撒尿。孟小年问他,你为啥子一定要找到你妈?乐乐思忖半天,说,不知道。孟小年又说,假如你的妈妈不是造导弹的,你就没那么喜欢她喽。
  乐乐斩钉截铁说,不会!孟小年嗤笑。乐乐说,同学的妈妈都很好,我很羡慕他们!孟小年在暗夜里轻轻摇头,然后失神看着窗外灯光。
  第二天起床后,乐乐神思不属,吃饭时一直盯着孟小年。孟小年被他看得发毛,赶紧给邵宝珠打通手机,按开免提,塞到乐乐手里,说,给你的妈妈说话。关键时刻,乐乐和邵宝珠却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像玩谁先开口谁就输的游戏。孟小年扒拉着碗里的面,康老师,乐乐来重庆找你,你跟他说句话吧。
  邵宝珠颤抖着喊,乐乐!乐乐答应一声,哎。她说,你怎么来重庆了?乐乐说,我想你。邵宝珠说,对不起啊,妈妈这么多年都没回家。
  邵宝珠说,你在考我?
  乐乐腼腆地笑。
  乐乐沉默下来。邵宝珠说,爸爸跟你说过了吧,等你十八岁的时候,妈妈就回家,那时候你该上大学了,想好考哪个学校了吗?乐乐说,我想上清华。
  两个人聊了很久,邵宝珠在手机里唱了一首歌,乐乐聊起他的老师、同学和不靠谱的爸爸。挂电话的时候,乐乐问,我能经常给你打电话吗?邵宝珠叹息说,妈妈不能随便和你联系,你好好听外公外婆的话,咱们十年后就能见面。
  结束通话后,乐乐坐在桌子前,拿出日记本和笔,认真地低头写字。孟小年收拾好碗筷,憋不住好奇,跑过去看他写什么,他一开始不让看,拿手护着日记本,孟小年摇晃他肩膀,跟他耍赖,说让我看一眼吧。乐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把日记本递给孟小年,那一页纸写着他和邵宝珠的聊天内容。孟小年问,记这个干什么?乐乐说,我以后想妈妈了就拿出来看一下。
  孟小年心里很不是滋味,突然想起她以前在郊区一个名叫鱼尾渡的小镇打过工,那儿有个很大的兵工厂。她问乐乐,你想不想去工厂看看?乐乐先是一愣,想!
  工厂很大,围墙高耸,上面扯着几根高压线,两个武警在门口站岗,门边竖着大牌子。那天的天气异常晴朗,夕阳浮在天边,红色阳光栖息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孟小年和乐乐站在阳光里,乐乐突然握住她的手,格外明亮地对她笑。
  再次回到重庆,夜幕已经降临,孟小年让乐乐在店里看电视,她去找邵宝珠,把剩下的五百块尾款给她。邵宝珠觉得亏心,请孟小年到路边摊吃烧烤。几瓶啤酒下肚,俩人话就多了,甚至有点惺惺相惜。邵宝珠问,乐乐的妈妈真那么厉害?
  孟小年说,这是个秘密。邵宝珠问,啥秘密?
  孟小年低声说,乐乐的妈妈死了很多年了!
  【乐乐】
  乐乐的妈妈生他的时候,发生羊水栓塞,没能抢救回来。乐乐的外公外婆怕乐乐有心理阴影,从他记事起,不停重复一个谎言。时间一长,乐乐深信不疑。魏正业质疑过乐乐的外公,长大后更痛苦。乐乐的外公外婆却很执拗,怎么也不愿让乐乐知道真相,魏正业尝试过告诉乐乐这件事。
  乐乐六岁时,魏正业问他,要是你妈没了,你会怎么样?乐乐问,没了是什么意思?魏正业说,就是走了。乐乐又问,走了是什么意思?魏正业说,就是死了。因为这句话,乐乐哭了整整一下午,怎么都哄不好。
  那个谎言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想拔掉谎言,魏正业这种人也不忍心把真相告诉他了。
  那天晚上,孟小年怕乐乐一个人往外跑,就把他反锁在屋里。几个客人过来敲门,见里面只有一个小男孩,悻悻离开。一个醉汉却不愿走,站在门外耍酒疯,不停推门。乐乐过去说,这儿没人。
  孟小年陪邵宝珠喝完酒,醉醺醺地回来,正好听到醉汉的话。醉汉眯着眼问,你是哪个?孟小年指着乐乐,说,我就是他的妈妈!
  醉汉阴阳怪气地摇摇头,脚步虚浮地走远。孟小年开门进屋,躺在床上,浸满酒精的肉体散发着热烘烘的酸味。乐乐拿来湿毛巾,擦拭她额头的汗。孟小年醉笑着说,想不想看你妈?乐乐疑惑地说,什么?孟小年说,我跟派出所的警察商量好了,他们帮着通知你妈妈,明天上午十点钟,我带着你去鱼尾渡,那个兵工厂后边有一条河,河两边各有一座小山,我们站在这边的山头,你妈妈站在那边的山头,估计你娃儿看不清她的脸。
  这是孟小年和邵宝珠临时想出来的主意。
  酒过三巡,俩人感慨乐乐的身世,孟小年说她真想让乐乐见到妈妈。邵宝珠问她为什么对乐乐这么好。孟小年说看到乐乐就想到自己女儿了。邵宝珠突发奇想,说她可以买一送一,再假装乐乐的妈,和乐乐见个面,只要距离够远,乐乐看不清她的脸就行。
  第二天起床,孟小年像个母亲似的伺候乐乐穿衣,给他刷牙,盯着他大口大口吃饭。几天相处,乐乐觉得孟小年并不坏,对她没那么戒备了。
  重庆街头起了薄雾,天色渐亮,路灯未熄,孟小年牵着乐乐的手,穿行于似醒未醒的街道。俩人打上车,都坐在后排,怀着心事看窗外风景。车过大桥时,乐乐突然问,你有孩子吗?孟小年说,我有个女儿。乐乐又问,你喜欢她吗?孟小年惆怅说,不是所有妈妈都是好妈妈。
  乐乐说,你肯定是个好妈妈!
  孟小年摸着他的头,再也没了说话的欲望。
  鱼尾渡的码头边上有座清幽的小山,沿途树林里弥漫着淡淡水雾,山间传来清脆鸟鸣,江面上还有抑扬顿挫的轮船汽笛声,路面湿滑,青灰色的石板小路看不到头,孟小年和乐乐缓慢地往上爬。
  中途休息时,乐乐问,你女儿在哪里?
  孟小年说,在成都,我两年多没见她了。乐乐又问,为什么?孟小年说,她害怕见我。乐乐说,怎么会?孟小年说,我文化水平不高,不会教育孩子,总怕她跟我一样,不好好学习,将来没得出息,就对她非常严厉。有天她偷偷用我手机打游戏,还拿我支付宝的钱买装备,被我发现喽,我那天喝多了酒,下手没得轻重,拿着板凳砸她胳膊,不小心砸到她的脑壳,把她砸个半死,得了脑震荡。因为这件事,她爸爸把我告上法庭,重庆电视台还报道了的。
  俩人又往山上走,乐乐很想问她后不后悔,终究开不了口。到达山顶时已近十点。孟小年指着对面山上的亭子,说,你妈一会儿在亭子里看你。乐乐神情紧张地盯着河对面。
  邵宝珠十点多还没到,乐乐烦躁不安,先是问,几点了?接着又问,她不会不来了吧?这俩问题反复念叨好几遍。孟小年不厌其烦,只好假装解手,钻进远处草丛,给邵宝珠打电话。邵宝珠说,对不起了妹子,我昨天跟你喝完,回来又陪店里的几个人喝到天亮,还在医院打吊瓶呢。
  孟小年气急败坏地吼,乐乐在等你!
  孟小年钻出草丛,往山顶上走。乐乐突然大声喊,她来了!
  对面凉亭来了几个游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好奇地盯着乐乐,乐乐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乐乐紧张地指指对面,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对孟小年说,我妈妈!孟小年不知怎么解释,气氛微妙而尴尬。乐乐紧张过度,呼吸急促,问,怎么办?孟小年不敢看他眼神,低着头说,对不起。乐乐说,你怎么了?孟小年说,你妈妈……你妈妈。乐乐似乎明白了什么,情绪一截一截往下掉落。孟小年狠下心,准备实话实说。
  话说到一半,对面的女人突然两手拢在嘴边,很用力地喊着什么。乐乐和孟小年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女人又挥手大喊,看她的样子,像是在喊"你好"。乐乐懵在那儿。孟小年说,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我感觉她就是你妈,你见过妈妈的照片吗?乐乐点头。孟小年问,她像你妈妈吗?乐乐说,像!
  孟小年松了口气,说,愣着干啥子哦?快给你妈打招呼!
  乐乐紧张地搓了搓手,先是小声喊,妈妈。接着又鼓起勇气,挥手大喊,妈妈!女人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可能觉得好玩,又两手拢在嘴边回应他。乐乐激动地喊,妈妈我想你!女人摸不着头脑,与身边游客交流着什么。乐乐一阵阵耳鸣心慌,背心被虚汗浸透,他怕那女人转身离开,怕那女人不是他妈妈。女人与其他游客说笑不久,又开始对着乐乐叫喊,其他游客也被鼓动起来,南腔北调地嘶吼着。所有声音在空中交织,碰撞,汇成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乐乐声嘶力竭地喊,妈妈,我听不见你!妈妈,你听得见我吗!妈妈,我会好好学习!
  江面上风声呜咽,他的声音和深情都融化在无边无际的风里。双方的互动持续很久,到了最后,乐乐的嗓子都喊哑了。对面游客依依不舍地与乐乐挥手作别,走下那座小山,消失在清冷的雾气里。
  乐乐怅然若失地说,妈妈走了。孟小年说,你早晚还会跟妈妈见面,她肯定很喜欢你,带了那么多朋友来看你。乐乐笑得很开心,说,谢谢你!
  孟小年不明白这次见面对乐乐有多重要,在他心里,妈妈不再是个缥缈的存在,不再是个传说。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妈妈,如果有,为什么妈妈不给他打电话,也不给他写信?这次来重庆,他和妈妈通了电话,看了妈妈所在的工厂,还和妈妈见了面,一切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乐乐和孟小年在山顶站了很久,遥望对面空荡荡的亭子。两艘小轮船在江面上相向行驶,擦肩而过时鸣笛致意,悠长声音回荡在山间。
  孟小年说,全国的小学都是明天开学,我给你外公打电话?乐乐说,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孟小年说,陆婷婷。
  乐乐认真地说,我要帮你一次!
  【尾声】
  孟小年和乐乐站在成都某小学对面时,她怀疑自己疯了,被一个八岁小孩鼓动几句,就真跑来看女儿。乐乐牵着她的手,扭头说,你别怕!
  孟小年哭丧着脸,懊恼地点头。当时是下午五点,夕阳西下,红色阳光镀满马路对面的小学铁门,有些晃眼。因为是第一天开学,家长们都早早来接孩子。路边停满车,几百个人一层层围在门口,像焦躁的蚁群,阻塞着交通,汽车马达和人们的交谈共振成嗡嗡嗡的声响。
  大门打开时,人们伸长了脖子,汗水淋漓的脸上开始浮起微笑,等待某个孩子从学校出来,扑到他们怀里。孟小年脸色苍白,不敢往马路对面看。
  学生们穿着统一的校服,鱼群似的涌出大门,两波人群汇集到一起,气氛愈发热烈。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背着书包,似乎在等人。孟小年看那女孩一眼,扭头看别处,又看那女孩一眼,又扭头看别处,她的眼眶很快红了一圈。乐乐问,她是陆婷婷?孟小年咬着嘴唇点头。
  乐乐突然大声喊,陆婷婷!陆婷婷没说话。乐乐又喊,陆婷婷!
  陆婷婷隐约听到有人喊她,扭头四望,好一会儿才看到马路对面的妈妈。母女俩隔着宽阔的街道,遥遥相望。路上车辆堵成一团,俩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乐乐着急地对孟小年说,给陆婷婷打招呼啊!孟小年终于鼓起勇气,对陆婷婷招了招手,喊,婷婷,你过得好不好?
  陆婷婷神情疑惑,也开口喊了一声,像是在说,我听不见!孟小年又喊,婷婷,你爸呢?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人骑着电动车,停在陆婷婷面前。陆婷婷上了车后座,给男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往孟小年这边指了指。男人看孟小年一眼,不悦地对陆婷婷说了句什么,然后骑电动车走远。
  陆婷婷坐在后座,一直回头看孟小年。孟小年身体微颤,看着女儿的背影,没有追,没有呼喊,甚至没有哭泣。乐乐看她一眼,接连问,她怎么走了?你为什么不过马路?那个男的是陆婷婷的爸爸吗?
  夜幕降临,孟小年和乐乐站在成都九眼桥上,河水倒映着岸边酒吧,水面上灯红酒绿。孟小年趴在河边栏杆上,对乐乐说,我给你外公打电话喽,让他明天来成都接你。乐乐笑着说,我也想外公了。
  孟小年说,你外公真是大学老师?
  乐乐点头说,是啊,他是数学系的副教授,我外婆是文学院的副教授。有次外婆拿来一个学生写的诗,读给外公听,外公摸着我的脑袋掉眼泪,不知有什么好哭的。孟小年问,啥子诗?乐乐思忖片刻,说,我只记得最后几句。雨落南山,时光吞咽语言,四面八方的风吹熄无数的梦,我们谁又不是命运的弃儿呢?
  孟小年愣在那儿,眼睛里映着红色的灯光,久久未动,失神地喃喃自语,我们谁又不是命运的弃儿呢?我们谁又不是命运的弃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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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现代诗二首(饮者)(一)杯中的酒,英雄的泪不是为了忘怀一切的滥醉而是为了加深心中的悲壮举杯狂饮心随风追溯过去把情思撒向天边暮春的晚风刮起阵阵痛彻心扉的灰尘在五月金色的黄昏里一个饮者的豪迈情怀正在迫赶随笔(晩春夜语)之四(一)许多的人,总是在为别人的故事而感动流泪,却从未替自己感动过。(二)我们有时连阳光下自己的影子都无法左右,居然还妄想去左右周围的阳光。(三)我用尽一生不甘的眼泪,仍然挽不回我的酒后随笔(不再独酎)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几十年最难以割舍的就是酒的芳香与酒掏心掏肺的相处一辈子酒竟然指着我说不许再孤独的饮它今晚,亲爱的朋友们,陪我喝吧我不想再独酌诗人自有诗人狂放的性格饮者自有饮者不屈短诗短句(晚春夜语)之三(一)最后的一缕春风仍在装饰我甜蜜的思念清纯甘冽的酒又激起了我心中爱的波澜你是否和我一样再度忆起了初恋的岁月重新想要回到那曾经的爱情的缠绵(二)我想把月光漂白的心事都向晨曦诉说在温原创现代诗(五月)金色的五月来到了城市披上婚纱般的绿色外套来到我们之间硕果累累,鲜花绽放这是春天用它的诗情记录我们的岁月严冬怎样地离开北雁为什么南归鸟儿为什么歌唱为什么平静如水的园林会掀起绿色的波浪原创现代诗(我不再忧郁)在晚春初复的天空中我的忧郁在清晨时分遇到了同样凄凉忧郁的月亮我默默无声地沉思着为什么朝霞即将升起而我却只是关注满园残风遍地黄叶?亲爱的,我向你保证我不再忧郁如果忧郁再次向我袭来我将酒后即兴随笔(一)每每看到着火葬场那焚尸炉的烟管冒出的缕缕青烟,我就在傻想如果我的肉身被烧化了,可我的灵魂会被烤焦吗?(二)初恋时,由于极度的不自信,又故意佯装洒脱地与她分手后,却又可怜地独自周三的笑话(一)英雄所见略同老王和老谷每一次见面,总会互相调侃对方。一日,老谷突然抚摸老王的光头,然后说你这个光头,摸起来可真像我老婆的屁股。老王笑笑地摸摸自己的光头,然后颇有同感地说嗯!的原创现代诗(我的宝贝)默默地吟读着你的诗看着那流淌在诗里行间的深情听见你柔美的歌声我的宝贝我的心伤我幻想着你婷婷玉立的身影婉若北海般不尽的轻波我的宝贝啊哪怕离得再远再远我也能感受你的深情,你的平阔也能听原创现代诗(酒的自述)酒杯盛着酒酒盯着眼睛问,谁说我没有颜色?窜进你的血液里我是一片殷红的鲜血而爬进你的大脑我就是一片空白我的妙用还在于使寂寞的人不再寂寞寒冷的人不再寒冷失意的人再度开心于是,人生结束平现代诗(感激)亲爱的人啊,我从没放下过对你的感激更没有背恩弃义我在手机屏上写着我对你的思念我向遥远的你所在的远方伸出我的双手隔着一阵春风拂面的距离又近又远呵我的心千万次的将你呼唤可是,正因为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