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井头作者吴爱华

　　外婆家在章镇张溪一个曾经叫东风村的地方，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寒暑假，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印象最深的是村里的一口大井，井水冬暖夏凉，清澈甘甜，那个地方被称为＂大井头＂。
　　但凡认识一个张溪人，开口没几句我就会提到＂大井头＂。一次，在去杭州的动车上，听到旁边坐着的人一口张溪口音，就好奇地问她，＂你是张溪人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马上就说＂你家离大井头远不远？＂
　　曾经问过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为什么形容人们离开家乡叫＂背井离乡＂？老师告诉我，一般一个村只有一、二口井，供全村人饮用，人们对井的依恋就像小孩对母亲奶水的依恋，所以离开了井也等于是离开了母亲离开了家乡，这里的＂背井＂和＂离乡＂是同一层意思。
　　我记住了老师的话，也深深地依恋起供全村人饮用的能源源涌出甘泉的井。
　　每天清晨，当东方刚刚泛出渔肚白，外婆就起床，轻轻拉开门闩，这时，我会听到一种金属摩擦和撞击的声音，这是扁担钩挂上了水桶的把，是外婆去大井头担水了。几分钟后，门外响起咯吱咯吱的吟唱，我知道，这是负重的扁担发出的声音，是外婆担水回来了。
　　担水的声音，是乡村温馨的晨曲。差不多同一时间，人们担着水桶从各个台门或小院里出来，步调一致地走向大井头。他们从井里打上水来，又担着走进各个院落。满桶的水在路面上穿越着，洒下来的水迹在鹅卵石路上织出了一张庞大的蛛网，网的中心就是大井头。当这张网织完了，太阳便露出了笑脸，家家户户的炊烟也消散在氤氲中。
　　人们担水大抵每天两次，第一次在清晨，第二次在黄昏。早晨担水，大家来去匆匆，谁都不肯耽误片刻，见了面，最多是打声招呼。而傍晚在井边相遇就不同了，反正一天的活儿都干完了，大家也就不急着回家。于是，井头就成了人们聚会的场所，见了面也不忙着打水，大家把水桶担在地上一放，男人们掏出香烟，点燃后夹在手指间，悠然自得享受这一刻，目光也有暧昧的时候。在旁边洗衣洗菜的女人们，拉开话匣子，把一天的所见所闻或道听途说，连同满盆的水，哗啦啦地向井四周倒去。然后，这些所见所闻和道听途说，随着一担担的水，流到每一家的餐桌上和每一对夫妻的床上。
　　所以，井头往往是一个村的新闻发布地。尤其是到了晚上，井头成了人们乘凉聊天的好地方，人们三五成群，有胳肢窝夹着红绿麦杆正在编麦杆扇的姑娘，有打算去学个木匠或漆匠的青年，有汲拉着拖鞋的大嗓门大爷，也有神色羞赧的新嫁娘。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不富裕的年代里，粗话、丑话和黄缎子，点缀着人们单调的生活。
　　我的外婆很忙碌，晚饭后，她总会将全家人的衣服，放在一个大木盆里，端着去大井头，我每每都是拖着一个棒槌跟在她的后面。月光下，井沿四周都是洗衣服的人。在那里，我听过很多鬼故事，活灵活现。说半夜偷树回家的长脚阿中，路上遇到鬼打墙，平平坦坦的大路，硬是走不过去了，走来走去老地方，走到天拂晓，鸡叫头遍了，才走出来；村头的单身老汉，带着一条狗，去山上管夜，走到山脚下，那条狗前肢乱蹬＂汪汪＂叫着就是不敢朝前走，老汉＂哗哗哗＂朝地上撒了一泡尿，才把鬼驱走；更可怕的是，外婆家隔壁的五阿婆，讲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说有一天她们家的母猪要生了，她一直待在猪圈里，凌晨她去旁边的茅房小便，看到她家对面的三婶也蹲在茅房，两个人还聊了好几句，结果第二天碰到三婶，三婶说她昨天是在二十里之外的大囡家过的夜，不可能去茅房。每每听了这些，我总是很害怕，回家时拖着棒槌，拉着外婆的衣襟紧一步慢一步，且不时回头看。
　　大井头留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我还能说出很多发生在大井头边上的趣事。
　　我在大井头旁边的一条水沟里，曾看到过癞哈蟆交配。二只癞哈蟆紧紧地搂抱着，长时间不松开。我们几个小孩用石头、竹枝打它们，它们怎么也不分开，拆不散的坚贞。我们还在高温天的大中午，瞒着家人，将偷来的西瓜，放在竹篮投到井水里，然后没多长时间，就拉上来，大一点的小孩一拳打下去，西瓜裂了，几个人蹲在井边满嘴流水地啃，全然不顾头上火辣辣的太阳。
　　有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会在半下午聚在大井边，听一个叫阿国哥哥的人讲故事。有一次，阿国哥哥给我们讲《狼外婆的故事》，我听了后恨死了狼外婆，好几天睡不好觉，真希望有人能造出一扇认识妈妈的门。现在，这个希望还真变成了现实。
　　挨着大井头旁边的那户人家，有个清秀的阿婆，经常看到他们的道地里，晾晒着长着白毛的酱饼，我跟阿婆说，这个饼发霉了，但阿婆说，这是做酱用的。果然，阿婆做出来的酱很诱人。
　　摄影｜蒋立明
　　写这篇文章前，我去过一次张溪，专门去看了大井。大井依然在那里，井里的水依然清澈，但已不作为饮用水了，仅仅是作为生活用水。用它的人少了，井边的热闹也就没了，大井显得枯萎了。我的小伙伴们也散落各地，那些曾经让我恐惧的鬼故事，再也没听说了。然后，那井盘上被岁月和绳索磨下的沟纹，那井边的绿苔，那水迹编织在鹅卵石路上的网，还有那水桶的撞击声和扁担的吱扭声，随着岁月流转，在我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起来。
　　有人说＂故乡是用来怀念的，青春是用来追忆的＂，虽然外婆家不是我的故乡，但我还是深深地怀念，怀念与大井头相连的儿时岁月，怀念我亲爱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