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孤独也伟大

　　＂上马横槊，下马作赋，自是英雄本色；熟读《离骚》，痛饮浊酒，果然名士风流。＂明末画家陈洪绶有《痛饮读离骚》图轴一卷，画一人于案前读《离骚》，一手持杯，一手按卷，双目横视，似有郁郁不平之气。读骚是否即成名士姑且不论，但屈骚对后世深及骨髓的影响力却是不争的事实。刘勰称其＂气往铄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于并能＂（《文心雕龙·辩骚》），司马迁赞其＂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列传》），王逸言其＂金香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楚辞章句序》）。一个遗世独立的诗人，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独行者，一个失败的改革家，千百年后仍有如此广泛的共鸣，持久的震撼，不得不引人深思。
　　屈原生活在动荡不居的战国时代，诸侯纷争，变法图强是那个时代的两大潮流。屈原本为楚国贵族，是楚武王熊通的后裔，因封邑之地而得姓氏。《离骚》开篇就述说自己的身世，＂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赐余以嘉名。命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宗族之血脉，奠定了屈原矢志不渝的家国眷顾之深情，义不容辞的兴国强邦之责任。以屈原之博学灵慧，自然明了天下合纵连横之态势，七国诸侯以秦楚实力最为雄厚。秦西控巴蜀，虎视魏赵，觊觎汉中，携商鞅变法之余威国势隆起，秦孝公以下诸位国君人人奋力图强，远交近攻，国力日盛。楚国地广人众，楚悼王任用吴起变法一度曾使＂诸侯患楚之强＂，国力积蓄足以令强秦不敢轻举妄动，兼并天下之实力并不逊于秦国。
　　七国纷争，二强并立，＂纵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战国策·楚策》）＂博闻强识，明于治乱＂的屈原本可以一展自己的才华，凭借内修美政外联齐国制衡秦国，使楚国脱颖而出取得优势地位，但无奈楚怀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仅目光短浅而且利令智昏，听信谗言，亲近小人，疏离屈原，致使屈原的一腔报国热血尽付东流。
　　＂竭忠尽智，以事其君＂，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存君兴邦之志唤不醒昏庸之主，眼看自己的祖国兵挫地削，危亡旦夕，自己却惨遭贬谪流放，，去国怀乡的悲愤，救国无门的哀怨，全都化作了震铄古今的诗句，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披肝沥胆的煎熬，无以遏制的怨愤：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离骚》）＂世浑浊而莫吾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涉江》）＂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涉江》）＂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漫漫兮，掩此哀而不去。＂（《悲回风》）
　　矢志报国，自守高洁与遭谗疏离之间的巨大落差会令人陷入难以自拔的困境，惨遭遗弃的孤独无依之感，像毒蛇一样缠得屈原喘不过起来。摆脱此一困境的办法有两条，一是顺时而化，与世俗同流合污，二是谨守底线，幽独自处。顺时而化能使自己摆脱孤立无援的尴尬，幽独自处则只会更加愁苦终穷，是遗世独立还是存顺殁宁，这是人生境界与志趣的分水岭。良禽择木而栖，名士择主而从，战国时期＂楚才晋用＂极为寻常，屈原完全可以选择这一条路径来实践自己的政治抱负，像吴起、商鞅、张仪一样，奔走于异国他乡求取个人的荣辱。但屈原却没有没有这样做，尽管有女媭的忠告，灵氛的劝说，巫咸的敦促，屈原却始终不为所动，深沉的爱国情志，高洁的人格趣味容忍不得半点污垢，昏庸之君可以抛弃自己的一腔赤诚，可那故国家园又岂能轻易割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怨悔）＂！
　　毫无疑问，屈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他希望楚国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楚悼王时代的图强变法或许正是他憧憬中的美政理想。当理想与现实出现矛盾的时候，屈原选择的不是逃避，不是妥协，而是绝不放弃的坚持，上天入地的求索，宁可因独立高标而孤独也绝不与世俗虚与委蛇。被发行吟泽畔的屈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之而问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而至此？＂屈原回答说：＂举世浑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劝他说圣人处世应＂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都混浊不清了，为什么不随波逐流？众人都醉了，为什么不也去大醉一场？屈原的回答是：＂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岂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愿葬身鱼腹也不愿意苟活于世！
　　屈原是一个孤独者，一个伟大的孤独者。生命可以放弃，理想却不可以放弃，当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演绎成非生即死的对立的时候，宁可因理想而死也决不苟且偷生。这就是伟大的孤独，孤独者的伟大。生死的考验是人生终极考验，乐生惧死是人之常情，人之不惧死亡或激于义愤，或迫于无奈，或起于幻灭，无不出于情非得已，嵇康之临刑，谭嗣同之赴难，莫不令人扼腕揪心，惟屈原之死哀如秋叶之绚烂，美若夏花之纯净，愤世嫉俗之犀利，独立高标之节操，如诗如画，味之无极咀之不尽。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屈原为后世广为称美，而其宁赴清流的壮举却很少有人学习，怀才不遇的士人几乎都没有沿着屈原的足迹走下去，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柳宗元、苏东坡一样的去国怀乡，一样的眷顾深情，一样的遗世独立却走了一条与屈原全然不一样的路径，但这却并没有妨碍屈原精神的发扬。诚如李泽厚先生所说：＂屈原以其选择死亡的人性高扬和情感态度，即对丑恶现实的彻底否定和对理想人生的眷念憧憬，极大地感染、启发和教育着后人们。屈原通过死，把礼乐传统和孔门仁学对生死、对人生、对生活的哲理态度，提高到了一个空前深刻的情感高度。＂（李泽厚《华夏美学》）
　　屈原，一个遗世特立的独行者，一个高蹈伟大的孤独者。因其伟大而孤独，因其孤独而伟大。（撰文 汪元元）
　　2011年6月8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