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别把父母丢了

　　我总是怀疑自己把父亲给弄丢了。
　　2009年的夏天，对于我而言，是一个黑色的夏季。
　　父亲去世了，在湖南老家，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
　　我在广州，报社的办公室里。
　　起初是老婆打电话给我，说爸快不行了，我还是赶紧回来。
　　又过了半小时，姑妈打电话来，简单粗暴地说：你爸死了。
　　我当时就懵了，第一涌上来的是巨大的悲伤，接着就是一阵恐慌：我没能给父亲送终，我没能看着父亲是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
　　我是有些疏忽大意了，父亲重病了几年，一直疼痛缠身，忽然有一天，全身的疼痛都没有了，轻松似水中的游鱼，高天的飞鸟，我们都高兴起来，想着他这样子应该还能支撑个几个月，想着他过个把月就是72岁生日了，得做好这个生日，我于是决定先回报社上一段时间的班，然后回来给他老人家做生日。
　　毕竟请的是事假，硬邦邦的事假，都是扣钱支撑起来的，我当时还在供房。
　　临别那天，我依依不舍地从病房出来，父亲对我挥挥手，然后背对着我，侧卧着，我走出来，反复看他的背影。
　　然后，反复走回去，到父亲病床前，说：爸爸，对不起，我先去上两天班，你生日前，我就赶回来。
　　他笑，挥手，说：你去上班，我现在舒服得很。
　　这样两三回，我终于咬牙走出去，最后一次看了父亲的背影。
　　完全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
　　回到广州三天，父亲就没了。
　　后来据描述，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忽然有点狂躁，骂了母亲几句，说他不想身上插着根累赘——胃管，然后哗啦一下就扯出来，又叫护工去买了块蛋糕，狼吞虎咽起来，当时医生只准他吃流质食物。
　　我们请的护工说要回去洗澡，说天气太热了，父亲答应了。
　　父亲吃完蛋糕，心满意足地躺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发现父亲没了生命特征。
　　当地的习俗，老人家过了，要由子女喊魂，喊回家去，然后才能享受祭礼。
　　我不在家。
　　于是，就由父亲的同事，来到我父亲病房，喊我父亲：刘老师，跟我们回家了，记得跟我们回家。
　　我第二天就赶回来了，我亲眼看到了父亲的遗体，我亲眼看到父亲的遗体进入火化炉，我亲自捧着父亲的骨灰，走在家乡青翠的丘陵地上，看着盒子放入土坑，然后一层层堆上家乡的泥土。
　　这一切过程，都很实在。
　　然而，我还是不踏实，因为喊父亲回家的不是我。
　　父亲下葬后的第二天，我又来到父亲曾在的病房。
　　这里到处躺着病人，走廊上也是，熙熙攘攘，谁说功名场才热闹，其实生死场也是。
　　父亲的病床，中间的那一张，已经躺着一个病人。
　　在医院里，生死也是流水线，哪里还有什么对于死亡的忌讳，这里只有病床位，死了一个，空出一个，马上就填补。
　　我当时有点尴尬，想扯开喉咙喊，又怕众人笑话，想心里默念，又担心父亲听不到。
　　我扫视每一个角落，去感知父亲的存在。
　　然后，我还是扯开喉咙叫起来：＂爸爸，您孩儿回来了，您记得跟着我走，跟我回家，然后跟我去广州＂。
　　一开口，我就哭起来，像是旷野上的野兽，吼着，彷徨着，眼泪大滴大滴，穿过病床的森林，，一路喊，一路四面张望，生怕父亲跟不上。
　　医护和病人，都吃惊地看着我。
　　我从住院部走出来，屡次回头，示意虚境里的父亲，赶紧跟我走。
　　我是一个很重现世的人，并不完全去信仰来世，人死了就是死了，无非托体同山阿，腐朽同泥土。
　　然而，我陷入一个恐慌，不是父亲灵魂有没有跟我走的恐慌，而是没能与父亲正式告别的恐慌，没有临终送别的恐慌。
　　我魔怔似地去弥补。
　　父亲的丧事办完，我捧着他的遗像南下回广州，当地人嘱咐我，你走到一个转折的地方，都要喊你爸爸跟你走。
　　进候车室的时候，我就喊：爸爸，进候车室了。上车的时候，下车的时候，过桥的时候，走路拐弯的时候，都要喊：爸爸，上车了，下车了，过桥了，拐弯了。
　　这样子，无数次的呼喊，在呼喊中保持我和父亲的联系。
　　年近四十的我，怕爸爸丢了，而小时候，爸爸妈妈怕我丢了。
　　那时候，父母带着我出去外婆家，在没有高铁和高速的年代，外婆家似乎很远，区区两百多公里，要坐三趟班车，要坐一趟火车，要住两夜旅店，在人如流水的车站，父母拉着我的手，总是不停地提醒：宝宝，跟着爸爸妈妈，不要走丢了。
　　后来，宝宝换成了爸爸。
　　记得五岁以前的某个黄昏，我一个人在家门口，母亲当时候不在家，父亲也要去忙，他蹲下来跟我叮嘱说：＂宝宝，爸爸去一会就回来，你在门口等着，千万不要乱走动，不要走丢了＂。
　　我心里是拒绝的，但还是点头了。
　　看着父亲的背影往前走去，然而，不过一分钟，他回来了，蹲下来，再叮嘱我：＂宝宝，爸爸就出去一小会，你待着不要动，不要走丢了，爸爸去买糖给你吃＂。
　　等我点头了，他再走。
　　还是不过一两分钟，他又回过来，再说一番同样的话。
　　这样三五次左右，他终于还是把我放在背上，一起走，记得当时是夏日的下午，我们蹚水过一条清浅的河流，两岸芦苇青绿，水鸟惊飞，父亲唱着：＂日落西山彩霞飞＂。
　　那个下午，父亲的心里一定很紧张，一方面要办事，带着我不方便，另一方面，又怕我一个人丢了，好几次心里煎熬，然后还是决定不能冒着把我丢了的风险。
　　当初父母担心我们丢了。
　　然而，人到中年，我们有没有担心把父母弄丢了。
　　我那天决定离开父亲回来上班，其实就是打算暂时丢下父亲，去应付现实的需求，我以为他在人世间的日子是可以由我们的意志来确定的，可以任由我丢下他一段时间，然后又补回来。
　　殊不知，这一离开，就把父亲给丢了。
　　就好像我们牵着孩子，以为稍微离开一段时间是不会丢的，然而，就是这么一短暂的离开，孩子有可能就丢了。
　　很多走丢的悲剧，就是这么发生的。
　　童年的那个下午，父亲最后还是决定不能离开我，不能弄丢我。
　　而我在三十多年后，还是轻易把父亲弄丢了。
　　因此，父亲去后，有些人世间的画面，我不敢看，却忍不住看。
　　有一回，看见网上一张图，一位瘦骨嶙峋的父亲，由儿子背着，在旅客嘈杂的候车室。
　　我低头不敢看，却屡次抬头看。
　　那位老者，太像病重中的父亲了。
　　他的儿子背着他，怕把他丢下，千里万里，乘着火车，也要背着他。
　　有些人世间的书，我不敢读，却忍不住读。
　　前不久，我看到一本书，有这么一个故事。
　　我看到了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在里面被复制。
　　在大西南一个荒凉的火车站里，一个中年男子在疯狂寻找他已经去世的母亲。
　　他在外奔波谋生，他的工作是爬上高高的墙壁，给塑像涂颜料。
　　有一天，他从高处摔下来，断了腿。
　　他从此瘸了，他从此不回家乡。
　　不是怕家乡人笑话，而是怕母亲伤心，健步如虎地走出家乡，然而却一瘸一拐地回到母亲的面前，母亲会怎样？
　　年复一年，他想着母亲，却从不回乡。
　　终于有一天，有人告诉他：某某，你娘走了。
　　那一天，他还是在给一尊塑像涂颜料。
　　他决定要回家乡了。
　　然后，又得到一个消息：你娘虽然死了，可还是舍不得走，总是在老家的火车站候车室，一个个地问过往来人，你看见我儿子没有。
　　这个孝子，回到家乡，在候车室，从早到晚地，疯狂寻找母亲。
　　为了见到母亲，他学了一套神秘的仪式，这个仪式有一定的技术高度，需要在其母亲经常出入的地方召唤，而且这个空间里，不能有其他人。
　　于是，他着魔似的，去候车室劝旅客，一个个去劝他们，要他们短暂离开他们，理由是：
　　他要呼唤母亲的灵魂。
　　迷信之举，无稽之谈，无人相信。
　　于是，他和同情他的人，拿着钞票，去和这些旅客租用候车室。
　　旅客们答应了，把候车室腾出来，也不收钱，他们相信，一个人愿意拿钱出来办这件事，绝对是当真的。
　　旅客们一个个站在外面，冒着风雪，成全孝子的心愿。
　　他们并不相信孝子能见到母亲，而是希望孝子能弥补一个缺憾。
　　然而，他还是没有见到母亲。
　　他嚎啕大哭，他把妈妈弄丢了，无论怎样的仪式都弄不回了。
　　就如同2009年的那个盛夏，我在父亲去世的地方，扯开喉咙喊爸爸你跟我走，可丢了就是丢了，我怎么也不敢确定父亲是不是已经跟着我走。
　　父亲在广州住院的时候，有一回在病床上说，说他很怕有陌生的声音叫他，怕那是叫他走的声音，但刚才听到一个声音在叫唤他，很温暖，很亲切，于是他答应了。
　　我赶紧安慰他：都是猜想，不要紧张。
　　他却笑了，说：因为那个声音是你的，所以就放心地答应了。
　　那么，2009的那个夏季，父亲是不是也听到他儿子那温暖而亲切地声音，放心地跟我走呢？
　　我抱怨作者为什么不把小站故事的结局写成这样：
　　孝子在候车室见到了母亲，哪怕只徒然是面对，不交一言，哪怕只是隐约看见，哪怕只是一个幻觉而已。
　　一定要见到。
　　我也无数次地修改那个与父亲永别的下午。
　　就如同父亲当年不丢下我，回头背我过河一样，我也回头到父亲的病床前，坐下来，说：爸爸，我不走，我陪你过生日。
　　虽然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但是在生死的分界线上，我们争取要说一声道别。
　　我相信如果这样，父亲走的那个下午，虽然是盛夏，但一定是清浅河流，碧绿芦苇，他涉水而过，如同在故乡的河流。
　　人到中年，患得患失。
　　我们担心丢掉孩子，我们担心丢掉职位，我们担心丢掉未来，然而
　　我们有没有担心丢掉父母？
　　在我们过于将焦灼投放在未来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到，在我们的疏忽大意当中，父母渐渐地和我们远离，到最后
　　我们可能把父母丢掉了。
　　让他们在孤寂的角落里离开。
　　但愿我们能以担心孩子丢掉的心，去担心越来越年老的父母。
　　这本书叫《致江东父老》，作者叫李修文。
　　它让我想起了与父亲最后一面的错失。
　　在这本书中，除了惶惑于丢失母亲的孝子，还有担心丢失师傅的徒弟。
　　两个唱戏的瞎子，师傅是榆林的，徒弟和师傅约好了，最终要去榆林为师傅养老，保护师傅。
　　有一天，徒弟要实践诺言了，他估摸着师傅已经到了榆林，于是坐着长途车上路，瞎子的征途，没有光明，只是想象着头顶一只凤凰照着他，设想符合自己愿望的周遭和伴侣，一路到了榆林。
　　师傅，却不在榆林。
　　于是，他满街地卖唱，满城地打听，得到的消息是：师傅不在这里。
　　他想去师傅去过的地方，又怕到时候师傅回了榆林他却不在。
　　在等待的惶惑当中，他终于失脚跌入水库，死了。
　　这个时候，师傅却回到榆林了。
　　因为抚养一个孤儿，他推迟了几年回榆林。
　　一个推迟，便是终生的错过。
　　发誓要终生服侍他的徒弟不在了，师傅孤零零地在广场卖唱，他却还是设想着徒弟就在广场对面，看着他，和他一起唱。
　　生怕丢失了师傅，却还是彼此丢失了。
　　还有一个男子，丢失了儿子，坏人趁着他去买糖的一忽儿，就把儿子抱走了。
　　于是他满世界地去找，抱着一尊观世音。
　　人们传说，只要抱着观世音，总能把孩子找到，而且已经有成功的案例。
　　于是，他也抱着瓷像，回到原来丢失儿子的旅店，希望出现奇迹，然而，没有出现奇迹，晚上就把瓷像摔破，白天忏悔起来，又去买新的。
　　然后再摔碎，再买新的。
　　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他终于病了，那种必死的重病，病和经济状况加在一起，不容许他继续等下去，他满心失望地走了，留下那尊观音像。
　　估计最后的结局，人死了，儿子永远没有回来。
　　然而，那尊瓷像还在。
　　有一个出走的孩子，不管母亲如何地日盼夜盼，就是在外面浪着不回家。
　　这个孩子，住进了寻子人曾经丢失儿子的房间。
　　他看见了寻子人留下的观音像。
　　他刹那间感动了，决定要回去，和母亲在一起。
　　这一回，总算有人没丢失了。
　　我和李修文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交集，但通过这本书，我发现他一直和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在一起，写出他们的跋涉、困顿、高华与庄严，发现人民生活中的真、善、美。
　　在《致江东父老》里，李修文走进陌生之地，写下传统叙事里越来越难以安放的典型的中国式面孔，记录下在我们这片土地发生的，有关力量和情义的中国故事。
　　《致江东父老》，实际上是要为世上不值一提的人和事，建起一座纪念碑。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陈述推荐这本书的原因，那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不值一提地来过，活过，但只要有一个人记得，他们的故事，就不会散落风中。
　　作者李修文 |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致江东父老》就是一本能给人真切体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