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刚小说天堂里的小女孩

　　天堂里的小女孩
　　文/董刚
　　一
　　妈妈别哭，再不要为我难过；我不害怕，也不掉眼泪了。这几天您一直在哭，哭的我也忍不住要哭了。可是妈妈，您也许并不知道，我在那边能看得见您，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希望以后您和爸爸能有一个人留在家里，别都去韩城那个砖厂了；弟弟还小，爷爷奶奶带着他，我都不放心。
　　妈妈，我这一去，也许真的就会到天堂。听说一个小孩子要离开了，上帝就会派出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天使――他们叫做安琪儿――从天上下来接这个孩子，让她在天国的花园里玩耍。可是妈妈，他没有来接我，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
　　可是妈妈，您永远都不会知道，不在您身边的日子里，我有多么的想您，天天想，夜夜想，每次到了睡觉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希望能躺在您的怀里，听您唱着儿歌，让我入睡。妈妈，我长大了，再过几天，我就整整十岁了，我还是个小孩子吗？
　　妈妈，死亡真的不可怕，而且现在我也感觉不到疼痛，虽然小的时候，我总是很害怕，害怕见到死去的人，特别是那些意外死去的人。去年在南阿长村半坡上，从山西过来的那辆拉煤车，撞死了一位老爷爷，咱们村的人都跑去看了，我也拉着弟弟的手去了，反正离咱们村也不远。
　　我去那儿的时候，看到那辆拉煤车已经冲到了崖边，但是还没有翻下去，煤撒了一地。忽然我看到那位老爷爷了，他有一半身子都埋到煤里去了，黑乎乎的，非常吓人。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说他去联系买西瓜的人，还没联系到，半路上就被这辆拉煤车撞死了。
　　我看到他的样子，非常害怕，拉起了弟弟的手，跑回了家，一路上不停的想吐，我太害怕见到死人了。徐英的奶奶去世了，她就静静地躺在灵堂上，可是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只是感觉到她睡着了，可是见到这辆被煤车撞死的老爷爷，我竟然就害怕了。二
　　妈妈，一定一定不要再抱怨爷爷奶奶粗心了，真的不是他们的错。您和爸爸不在家，爷爷奶奶其实非常辛苦，他们年纪大了，好多活儿其实已经干不动了。摘咱们家的花椒，修剪咱们家的花椒树，给地里除草，好像还没有什么。就是把化肥拉到地里，还有种小麦，还有到镇上去磨面，他们拉不动车子了。有时我看到个别的叔叔阿姨，还抱怨他们太慢了，挡着他们的道了。
　　每天早上，爷爷和奶奶就去地里了，我给弟弟穿好衣服，送他去幼儿园。中午放学的时候，爷爷刚从地里回来，手上的泥土都没来得及洗掉，就在学校门口等我和弟弟了。回到家里，奶奶把饭也做好了。每周她都要给我们换一次衣服，从里到外都换，给我梳头，洗头，有时还会去镇上给我买一个发卡，很漂亮的，像个蝴蝶结，我很喜欢。但我就是总不能洗澡，身上老感到痒痒。
　　星期天，我也会给爷爷奶奶帮忙的。弟弟就在地头玩，抓蝴蝶，捉蚂蚱，看蚂蚁打架。有时他会抓一把一把的瓢虫，见到蝗虫他就把它们踩死，因为我告诉他，这都是害虫。但是毛毛虫不能抓，它们以后会变成蝴蝶，会飞上天。只是弟弟太淘气了，我警告他多少次了，不许跑得太远，要待在我们能看见他的地方，他玩着玩着总是就忘了。要好好的教训他，但是别太重了。
　　我可以帮爷爷奶奶锄地、摘豆子、摘花椒，回到家里也能帮他们做饭。快到吃饭时间了，我就和弟弟先回家，让他先吃一个馍馍。你们以后不要再给他买零食了，他就不好好吃饭，总是爱吃零食，特别是方便面。老师说了，那都不是好东西。我可以调一些凉菜，自己会把黄瓜切成片，把辣椒剁碎，调上盐，浇点油，就可以了。
　　烧稀饭最简单了，把米倒在锅里，上面放上篦子，篦子上放几个馍。等到稀饭熟了，馍馍肯定就热了。最难的就是，我总是不会生火，有好多次，好多次，费了太多的麦秆和柴火，才能把灶火烧旺，不过最近已经熟练了。爷爷奶奶都夸奖我，妈妈，您说我是不是很能干？您会不会为我而感到自豪？
　　妈妈，我给您说，我不喜欢我们老师，经常是爸爸妈妈接的同学，老师就对他们会很好，总是爷爷奶奶来接的同学，我能明显感觉到，他说话都是粗声粗气的。他以为我们还小，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
　　那天我们在操场写字，小强的字写的太难看了，而且我们都写了几百字了，他才写了不到一百个，老师过去把他踢了一脚，虽然小强咧着嘴笑，但我明显看到他转过身去，偷偷地掉眼泪。我知道，他爸爸在煤矿出事了，虽然赔了很多钱，但都在他妈妈那儿，他妈妈听说也嫁人了。小强的爷爷奶奶年龄都大了，比我爷爷奶奶年龄还要大，耳朵都聋了，给说上半天话就听不清，老师每次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就好像在骂人一样，声音可大了。
　　我自己收集了很多干电池，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都是别人家用过的。我把里面的碳棒取出来，外面包上一层纸，这样写字的时候手就不会抹黑了，在操场上写字，好用的很，我的碳棒，可以用几年。就是弟弟上小学了，我都可以把我的碳棒给他，让他也在操场上写字，反正我的很多。三
　　我真的不喜欢我们老师，他说脏话，还骂人，而且欺负人。他在操场把小强踢了一脚，因为小强的字写不好，又写的少。桂花也一样啊，他就没有骂桂花，桂花她爸可是村长。我每次成绩都很好，但他很少表扬我，总是表扬桂花。我就想着，等我爸爸回来了，我就告诉他。但是，我现在也不想告诉爸爸了，不要去说我们老师。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们的老师，虽然他对爷爷奶奶说话的时候，态度很不好。
　　爷爷奶奶真的太不容易了，我很爱他们，总是希望能给他们帮上忙。我经常想着，我长大了要挣很多钱，这样爸爸妈妈就不用去韩城了，爷爷和奶奶也就不用辛苦了，弟弟天天就能有零食、有玩具了。但我觉得已经不可能了，只能是下辈子了。爷爷和奶奶那么辛苦，你们还抱怨他们，我生气了！
　　我给你们说，牛儿死的可惨了，他被猪吃了，而且还是个老母猪，您说吓人不吓人？都怪牛儿的奶奶。牛儿就是弟弟他们班那个同学，他还来过咱们家，可是他已经死了。弟弟哭了好几天，我也特别特别的难过。她的奶奶真不像话，还是我的奶奶好，我奶奶从来就不打麻将。
　　牛儿他奶奶太爱打麻将了，一打麻将就把什么都忘了。牛儿都饿得哇哇的哭。他奶奶输钱了，还不耐烦的，嫌牛儿哭得心烦，把他关在后院了。妈妈，您是知道的，他们家那只老母猪，每年都要生两回小猪，那时它刚刚生了小猪，看着牛儿在那哭，还以为他要欺负小猪，就把牛儿扑倒了。他奶奶到后院的时候，牛儿都被吃得剩下骨头了。太恐怖了，太可怕了。
　　我们老师以前给我们讲故事，有一回他说到一些趣事，稀奇古怪的事。他说贵州有个女的，有一年被骡子把胳膊咬掉了。我们都听了都不相信，牛和骡子还有猪，它们都吃草，也吃饲料，怎么可能吃人？老虎才会吃人，狼也会吃人。牛儿被猪吃了，我就相信了。这真是太可怕了，这头老母猪，一定是狼变的。
　　村里的人都说，这个死老婆子，爱打麻将，孙子都让猪吃了，这真是太惨了，看牛儿他爸他妈从韩城回来，她给人家两口子怎么交代？牛儿他爷爷一直在哭，晚上就上吊死了；牛儿他奶奶吓的，就喝了一瓶敌敌畏，村里人赶紧把牛儿他奶奶送到医院，又抢救活了。他奶奶不吃也不喝，一直在哭。大家埋牛儿他爷爷，她一个人一直抱着门前的树哭，大家劝她回家，她也不回去。
　　牛儿他爸和他妈回来了，村里人都提心吊胆的。他妈头发乱的，眼窝都陷下去了，以前她长得漂亮，可是这次回来她不漂亮了。她来到后院，跪在地上，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大家都在劝她，她根本就不听。劝的人慢慢少了，我看见他妈忽然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上了，黑娃叔大声喊，牛儿他妈死了！
　　村里人都说，她是伤心死的，娃都让猪吃了，给谁受得了啊？他们家一下子就死了三个人，太惨了。牛儿他奶奶还在门口，抱着那棵树哭。牛儿他爸爸却不哭，他的眼睛红肿红肿的。他爸爸来到柴火房，扛了一把锄头出来，向大门外走去，村里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牛儿他爸爸抡起锄头，对着牛儿他奶奶头，连着砸了好几下。大家都来不及反应过来，等到冲过去，夺下锄头，他奶奶头上的血冒得咕嘟咕嘟的，已经死了。她这几天一直很难过，但死的时候好像不难过，脸上有一点点的微笑。这下可咋办呀？牛儿他爸爸犯法了，他把自己的妈妈都给打死了，警察叔叔要来抓他了。
　　他爸爸的劲儿可真大，和我爸爸的一样大，而且他还很勇敢，也不怕人来抓他。他抱着头就蹲在了家门口，村里人都看着他。谁也没有想到他的怀里，揣着一把刀子，他一下子拔出来，所有人都纷纷逃跑。大家都说牛儿他爸疯了，刀子可不长眼睛，反正他已经杀人了，再杀一个两个，他也不害怕。我拉着弟弟的手，一直跑到了巷子口。
　　我把弟弟藏在六娃哥他家门背后，又在巷口往里看，六娃哥他妈一把拉住我，说，好娃呢，你爸你妈又不在家，你爷你奶看不住你们两个，再不敢胡跑。你看，让那疯子把你们戳上一刀子，你爷你奶找我要人，我可咋办呀？乖乖儿滴，藏在婶儿的家里不要出来。
　　一会儿，警车来了，呜呜的响，好威风，我最喜欢警察叔叔了，他们的衣服穿上真精神，而且他们一个个都很帅，比我爸爸还要帅。警车在巷子口，停了下来，两位警察叔叔拿着枪走在前面，后面又跟了几位警察叔叔。村里人都远远的看着，大家都议论说，牛儿他奶奶是个害人精，把一家人全害死了，只剩下一个儿子，还疯了。肯定是祖上把人亏了，这一辈子得了报应。四
　　警察叔叔全部走了进去，枪也没响，巷子里静悄悄的。村里人都很奇怪，呼啦啦全冲进了巷子，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我让六娃哥他妈抱着弟弟，我们也跟着跑进了巷子里。前面围了好多好多的人，警察叔叔在前面，村里的人都围在外面，他们都不说话，我看到他们全哭了。
　　牛儿他爸爸，把牛儿她爷爷从棺材里面抱了出来，把牛儿他妈妈抱了出来，甚至把牛儿也从家里抱了出来，好可怕，他爸爸把全家人都抱了出来，摆在他们家门口那棵树跟前，自己用刀子把自己戳死了。
　　他们一家五口人，就这样躺在家门口的树前面，姿势都很难看。村里人都哭了，警察也在哭，大家就这样站在树的周围，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说话。我好害怕，我想尿尿，但我不敢动。警察后来走了，走的时候他们还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咱们这些老头老太太，照看孙子孙女可要上心呀。他们还说，这家人的事儿咱们都看见了，可千万不要再出这样的事了。打麻将有啥好的？把自己一家人都打死了。
　　警察都走了，大人们都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好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埋他们一家五口的那几天，我天天带着弟弟，在他们家吃饭，爷爷奶奶也在他们家，全村人都在他们家吃饭。我听见六娃哥他妈说，牛儿他爸死的可怜啊，就剩他一个也没有啥意思了，牛儿死得好惨。她一边说话就一边呜呜的哭。
　　村里人都说，就怪牛儿他奶奶，把自己男人都气得上吊死了，把自己的儿媳妇气得伤心死了，但是牛儿，你作为一个儿子，却砸死自己的妈，咋样都是不对的。有人就立刻大声说，那个时候还顾得了那么多啊，你看牛儿死得也惨！村里人都不再说话，弟弟哭着要牛儿和他玩，爷爷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听见奶奶给爷爷说，你一天可要操点心，看娃可真是个操心事儿，要是出了啥事，咱俩可有啥脸见儿子儿媳妇呀？爷爷赶紧就说，呸呸呸，你看你那个臭嘴，一天光说这不吉利的话，我的两个娃都乖的很，咱俩一天也不打麻将，能出啥事？咱祖上都是好人，咱俩以前也不给别人操坏心，先人保佑咱家呢。
　　奶奶说，你说咱们家祖上积德能保佑咱，我还真就相信，还是不能大意。我可听说了，沟南那边，有人生了一对双胞胎，都还是带把儿的，心疼的很。小两口出去打工了，听说是在韩城，也不知道干啥。老两口给人家带娃，两个娃都四岁多了，幼儿园放学以后，就手拉着手在涝池边看人家大孩子玩水。涝池中间水深着呢，大人都淹死过。两个娃虽然是在边上，没想到涝池底下有个坑，前面这个娃摔了一跤，就掉进去了，两个娃手拉着手，把另一个娃也拉进去了，就一块淹死了。真是可惜了，都还是带把的！
　　我听了很不高兴，为什么是带把儿的死了就很可惜，我是个女娃，死了是不是就不可惜？五
　　妈妈，韩城漂亮吗？你们住的房子大吗？在那里，一定比家里要吃的好吧？顿顿应该都有肉吧？我也爱吃肉。那里的小孩也都上学吗？那里的老师，和我们的老师一样凶巴巴的吗？二毛他爸爸都带他去韩城，他回来还给我们炫耀，说是还去了公园，公园里的花很漂亮，还有湖，他们在湖里可以划船。那里的人不要脸，男的和女的走在大街上，竟然还手拉着手，和我们小孩一样，可是他们都是大人了，这样不好。
　　我多想让你们也带我去逛呀，有好几次我都想张口，但又是忍住了。我知道，你们在那边也不快乐，又不想让我们知道；我知道，你们没钱——但是从那边回来，为什么要装呢？虽然我也喜欢你们装，我也有面子。但你们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懂，我已经长大了，我都10岁了。我已经能自己做饭，还能照顾弟弟了。
　　妈妈，这和爷爷奶奶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两天地里太忙了。天气那么热，又不下雨，我上学的时候，就往学校门口那个石狮子的嘴里吐唾沫。村里人都说可灵验了，只要吐唾沫，天上就会下雨。可是我把我的唾沫都要吐干了，也没见下来一滴雨。村里人要浇地，好多人都已经浇过了，咱们家还没有，要挖一条小水渠，把水引到咱家地里。
　　爷爷一个人，怎么能行啊？他也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奶奶就跟上一起去了，不去怎么办？咱们下一年吃啥呀？学校里也放忙假，我带着弟弟，给他们做饭。可是家里没有盐了，我要去买盐，弟弟总是不听话，他非要和我一起去，不好好呆在家里。他怎么那么傻？我村中间有个街道，有辆车开的很快，都快到跟前了，弟弟还跑着逮那只蝴蝶，我快要吓死了。
　　我一把把他推到了马路边，然后我只是感到有一点点疼，有一点点晕。弟弟没事，他坐在地上哭。好多人就围了上来，指指点点的说，这个小女孩挺可怜的，这个司机真不是个东西，在街道上开车，也不慢一点。他们打他，他疼的嗷嗷叫。我也恨他，我想爬起来，狠狠地抓他，掐他，可是我动不了。
　　妈妈，你和爸爸终于回来了。很多时候我想你们，却见不到你们，你们终于是回来了。你们抱怨爷爷奶奶太粗心，可是真的不怪他们。那个司机哭哭啼啼的，他愿意给咱们家赔八万元。我刚开始的时候恨他，可是现在不恨了，他也挺可怜，家里也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跟我和弟弟的年龄差不多。他们很难过，等他们的爸爸回来，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爸爸已经借了很多很多的钱，来赔给咱们家。
　　妈妈，别哭，我走了，我爱你们，下辈子咱们还是一家人。照顾好爷爷奶奶，还有弟弟，也要照顾好你们自己。下辈子我希望咱们都是城里人，你们再不用出去打工了，咱们一家人每天都在一起。
　　妈妈，别哭。我走了，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