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董刚深情文老哥

　　老 哥 文/董刚　一 那些年的电视剧《渴望》《篱笆女人和狗》等等，印象比较深刻。 这些电视剧在当年产生了轰动，深入人心，农村人尤其爱看。随着年龄的增长，回过头去再体味，方才明白了为什么老百姓爱看这些电视剧。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惊心动魄？反映普通老百姓的普通生活，更能引起老百姓的共鸣。小时候总觉得那些人活在电视剧里，长大以后就知道，那些人就活在我们的身边。每一个普通的家庭可能都有不普通的生活，那么多的不普通就是老百姓真实的普通的生活。 我们常常被电视剧里面的人物悲惨的身世感动，为那些淳朴善良的主人公而掉眼泪。殊不知，影视艺术在现实中都是有影子的。电视剧永远只是电视剧，而生活却永远是生活，生活里的每一个过程，都需要活着的人一步一步走过。 老哥绝对是一部电视剧，是农村题材的电视剧。他的身世，他的生活都是电视剧里的。对我们来说也许很普通，但对他自己来说，往事不堪回首，一切都不再普通。 我有很多老哥，年纪都可以做得我的父亲，但他们只能是老哥，有的老哥的父亲还是老哥。这是因为我们家的辈分相对来说，要大一些。当然辈分最大的，却是老辈子一家了（《参见拙作《硝烟染华发、碧血洒白银》）。 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古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我们是真正的山西洪洞大槐树的移民，明朝的洪武年间，迁到河南的陈家沟（参见拙作《家门口的老槐树》），后来又迁到了陕西的扶风，然后从扶风迁到合阳。 我常在村里能见到那些背抄手走路的老哥。背抄手走路，据说是因为移民时两手被成年累月反绑，遂成习惯。总之，500多年以来，董姓的血脉没有断，当年弟兄两人，已繁衍成为两个生产小组，500人左右了。 就这样，我有了很多老哥。今天要说的这个老哥，是栓学老哥，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但依然是我的老哥。我至今记得30多年前，我放学以后从巷子里走过，老哥拦住我，要拔我的萝卜（两手抓住我的头提起来，农村人那些年经常这样逗小孩玩）。 老哥五短身材，精神矍铄，总是笑呵呵的。其实他那时身体并不好，做事靠的都是心劲儿，多少年坎坎坷坷、风风雨雨，一路走了过来，年纪大了，身体反而好了，这可能是我们说的好人有好报吧。 老哥生于1947年，理所当然地有父母，有祖父祖母。然而1948年，在他10个月的时候，年仅22岁（虚岁）的父亲去世了。那年月医疗条件不好，生活条件也差。老哥的父亲因病去世，竟然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来。 老哥只知道父亲就是父亲，但从来没有父亲一丝一毫的影子。年仅10个月的他，对于当时的情形也没有任何回忆，他的回忆是从在二爷二奶家开始的，因为家里要把他过继给二爷二奶当孙子。
　　二
　　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没有了父亲的庇护，老哥由他母亲带着，依然住在自己家。 老哥的母亲我是见过的，那时候印象并不深。忽然之间知道她为了自己的孩子，在二十岁的年纪选择了守寡，一直守到了她82岁去世。 知道这个事之后，我是惊呆了。在20岁选择守寡，在当今社会是闻所未闻的，即就是在那个年代，也是不多见的，但他的母亲做到了。据说他母亲当时在娘家，娘家人要她改嫁，她坚决不听，娘家的父亲气的:你这是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卖给人家啊！ 但老哥的母亲很坚决。听那些老人说，她带着老哥在娘家住，回来之后给人说:黄昏，我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我娃就在巷子口等我。老哥老了，曾经也有他自己的童年，他的童年就是黄昏时分经常在巷子口，等着他年轻的母亲下地回来。毕竟他也只是个小孩，世上又有哪一位老人曾经不是小孩儿？ 我对老哥的母亲肃然起敬，这无疑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因为她的坚持、坚守，老哥才成了我的老哥。在自己的男人去世后的60年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样挺过来的。 不知道，这三个字背后有多少心酸和泪水？我们已经是无从知晓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一定很难很难。20岁的寡妇抱着10个月大的孩子，怎样挺过那些艰难的岁月？这比电视剧更真实，也更艰难。 那样的艰难，对于老哥本人来说，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是刻骨铭心的，但他已经不想说了，他说说起来只能是伤心。但他至始至终感激他的二爷和二奶，那两位老人把他抚养成人，因为8岁的时候，他被过继到了二爷二奶家，做了他们家的孙子。 在当时，二爷二奶已经50岁了，依然还没有孩子。家里的人认为，他们两个不可能再生育了，谁来给两位老人养老送终呢？大爷把老哥过继给了二爷家，那一年，他八岁。 老哥说，他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两位老人真心地拿自己当亲孙子。名为祖孙，实为父子。那些年人穷，家里都没有什么好东西，但老人都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老哥。即使第二年，二爷二奶在50岁的年纪有了自己的儿子，也要让儿子把老哥叫大大（大哥之意）。并且告诉他们两个，你们不按辈分叫，就按年龄叫。 老哥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在幼小的心灵里，早已把二爷二奶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一住就是20年。赶二爷瞑目（1975年5月25日）之前，给二爷的儿子（羊生叔）娶了媳妇儿（当年3月12日）。 搬出去之后，二奶去世了，依然叫自己的儿子（世宗）给叫了鼓吹（75元）。那年头埋葬一位老人，也就三五百元，不似今日，农村过个丧事也得三五万，这只是普通人家的，有钱的人家那就上不封顶了。
　　三 那年头靠天吃饭，一亩地能打200斤小麦。一组当时160多个人，一年能打5万斤麦子，给国家上交公粮六七千斤之后，每个人能分到200多斤。但那个年头工程比较多，另外生产队也要扣掉大部分，实际分到手，每个人也就80来斤，其他都在生产队存着，后来也就用掉了。 那个时候打场需要40多天，人们形象地说:跟着碌碡能吃饱。等到打场完，自家分的粮食也就吃完了。那年头的人啥都敢吃，柿子芽，麦苗，豌豆苗，野菜，蔓青（油菜）叶，树叶，草皮都是难以吃到的，被抓住了还要受处分。 老哥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年，二爷买了一些糠，他高兴地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麻雀屎。今天的猪见了都未必高兴，但他们那个时候就靠这些东西活命。 至于穿衣服，那就全是自己织的老布衣服，很多时候甚至没衣服穿。小孩子经常就是光屁股到处跑，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今日走到大街上，农村人的衣服也是样式繁多，漂亮好看，有几个人还能记得那个年代的人穿的衣服呢？ 那个年代的人，都有过马沟渠拉煤的回忆（参见拙作《马沟渠拉煤》），老哥当然也去过，为了省九毛钱，不惜整整一个晚上盘坡（两个人一人拉一车煤，互相帮忙，爬上芝川坡）。如果要请拉坡人，得给人家九毛钱，两个馍。 老哥吃过不少苦，因为没有人能帮他，生产公社的时候给生产组喂牲口，每天可以记10个工分，不分刮风下雨。一家6口人，就他一个是劳力。结婚以后，老嫂给他生了三个娃（世宗1970年，世青1972年，世江1973年），这小两口只要踏踏实实，齐心协力，在那个年代管三个娃是不成问题的。 1977年11月7日，老嫂正给生产队干活，突然倒下了，人事不知，差点儿丧命。从那以后就，再干不成活了，老哥一个人养活一家子四十多年，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直到七八年前，老嫂的身体情况好转，这还是要感谢党的政策好，农村的医疗条件也提高了，好多病还是免费治疗。 老嫂的病其实也不复杂，就是三高，胆囊和心脏也有一些问题。但在40多年前，农村人也不懂，加上医疗条件很差，这样的病一直看不好。老嫂这个人好处在于，家族里人多，难免有一些磕磕绊绊，但她从来不干涉家族里的事，凡事都听老哥的安排。尽管是老夫老妻了，说起那些往事，老哥对老嫂还是很感激，感谢她多年来的理解和辛苦。 一个人要养活一大家子，那就得吃更多苦。那时的生活很艰苦，即使过年也吃不到馍馍，包饺子是萝卜馅儿的，很难看到一点儿荤腥。而且那萝卜是很贵的，一根就得10来块钱。换算到今天的话，就等于几百块钱买了一根萝卜，而且还买不到，哪里有萝卜啊？！
　　四 那时候的人结婚，帮忙的人就是吃红薯饸饹，客人们来了，一人能吃一个馍，然后再上的就是玉米馍了。 其实那个时候粮食不便宜，即使身上揣着钱，也买不到粮食，黑市上一斤小麦三元钱，一个馍一元钱。如果把货币通胀的因素考虑进去，可以算一算当时的小麦有多金贵。 那时候的人都在陈家塬磨面，那是水磨，磨面完了之后，往往没有麸，谁舍得留麸呀！磨到留有一斤麸，这就算磨完了，把这一斤麸给人家磨坊的人，算是加工费。 大人吃啥，小孩就吃啥，只是那些小孩太小了，很多人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小孩儿三岁以前的食物就是母乳，慢慢加一些麸、糠，甚至喂牲口的麻生。稍微长大，光屁股、光脚丫子到处乱跑，在冬天里经常能看到有的小孩儿的双脚冻得肿烂，我有另一位老哥，因此还成了终身残疾。 老哥自己身体不好，但要养活一大家子，不得不贩卖粮食，主要贩卖的是小麦和杂粮，从黄龙和甘井一带收上来，然后运到韩城去卖，100斤粮食可以获利两元钱。注意，每次也只能运100斤，因为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那年头可是靠人力的。 老哥贩卖粮食的壮举，还是骑着自行车，穿越黄河，两天两夜的时间到达河南省，去收购那边的红薯片，然后带着100多斤的红薯片儿，再经过两天两夜，就可以回来，如有风雨天气……因为陕西的红薯片儿一斤是两毛钱，河南那边儿7分钱可以收到，能赚个差价。 这动人心魄的四天四夜，绝不会像我叙述这么平淡。今天的人已经很难想象得来，一个瘦弱的汉子，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怎样到达河南？又怎样把100多斤的红薯片儿带回来？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然后赚到差价，养活了一家子。 同时老哥也很仗义地帮助了一些朋友和他们的孩子。东村一位老哥那时上大学，老哥和我父亲一人给送去了5元钱，还有10斤粮票。前段时间碰见东村的这位老哥，他至今念念不忘。那样的一个年代，这5元钱10斤粮票，简直就是珍贵的礼物了。 那样的苦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天的老哥儿孙满堂，已经有了曾孙，幸福地安享晚年。家里养着羊，可以喝羊奶，地里的庄稼（花椒）也能有一些收入，儿子也都孝顺，每年还会给他们一些钱。经常能看到老哥骑着港田（农用三轮车）带着老嫂，从巷子中间经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就是我的老哥，一个本本分分、普普通通的庄稼汉，70多年的风风雨雨一路走来，不经意已是晚年。我从不知道他身上发生过那么多事，因为他从来也没有说过。当他给我说了之后，心中还是感慨。 你只是知道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的故事；你或许知道我的故事，却不知道我经历过的那些；你知道我经历过的那些，你也不可能有深深的体会。人生在世不容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老哥也只是个普通人，但他经历过一些不普通的事。 也许只是尘世中的一粒沙，风把它卷在你的眼角，有时也会令人流泪。大千世界里，每天都上演着一出出悲喜剧，当你走进一个人，会发现他和你一样经历过一些不寻常的事。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最终都会成为如烟往事，在风里散了。 我只是记录了一个普通人普通的一生。这世上更多的，恐怕也只是普通人吧？
　　【作者简介】董刚，陕西合阳人。2002年毕业于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现为西安市东方中学高中教师。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陕西散文学会会员，渭南作家协会会员，西安高新作协会员，合阳作协理事。在《长江文艺》《延河》《陕西文学》《华文月刊》《西部散文选刊》《西安晚报》《教师报》等报纸杂志及《文学陕军》《中国作家网》《中国报道》等文学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评论一百多万字，出版个人文集《一路艰辛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