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纳山下的龙吟镇,被称之为中国苗族第一镇 从水城县的野钟乡下来,汽车一直在烟雨濛濛的山间公路盘绕,窗外层峦叠嶂,逶迤连绵如浩海腾波尽收眼底,"乌蒙磅礴走泥丸"的浪漫主义情怀油然而生。当我们行车来到一个高山之巅时,眼前一片广阔,峭壁奇峰绵延,大气磅礴;近处山谷狭窄,雾如轻纱在山谷间飘浮,如梦如幻,流露出水墨山水的艺术气息。山的低洼处是面积不很大的坝子,金黄金黄的,涓涓溪水蜿蜒盘旋于山脚之下,泛着浪花流向远方。在小溪对面的半山腰,有一时隐时现的村舍,那就是我们现在要造访的地方——普安县龙吟镇石古村新寨。 大雨之后,悬崖峭壁处飞泻而下的瀑布,虽说诗化了沿途的意境,但同时暴发的山洪也冲断了我们的去路,汽车被迫在坑坑凹凹的半道上停下。我们只好沿着崎岖的山道往半山腰爬去…… 石古村是大花苗聚集的地方。 大花苗是苗族的一个支系。澳大利亚人类学家格迪斯在《山地民族》书上说"世界上有三个苦难深重的民族,那就是苗人、犹太人、吉普赛人。"在中国历史上,苗族是一个流浪和不断迁徙的民族。在长达5000多年的流浪岁月中,苗族从北到南,从东向西,却找不到一块可以安居乐业的土地。到近代时,作为苗族的支系,大花苗躲进了高寒贫瘠的乌蒙山区。经过千百年的战争与失败,他们强悍的斗志已消磨殆尽。他们敢于驱虎豹,却又甘于做牛马。在乌蒙山区,花苗是以"为人牛马,任人驱使"来作为生存的代价。 今天,当我们走进新寨,热情的花苗同胞全都穿着艳丽的民族服饰,在村口用《姹娜、姹娜》、《饮酒歌》夹道欢迎我们。据说他们俯身旋转敬酒的舞姿,就来源于当年他们侍奉主人踏着其脊背上马下马的动作。感动之余,他们那背负历史、坚忍不拔、勤劳善良、热情好客和有礼有节的精神不禁让我对这个民族涌起了深深的敬意。当然,更让我产生敬意的是这个民族的音乐。 北盘江边的苗寨 居住在新寨的花苗是上世纪60年代从水城、威宁、赫章等地迁徙而来,与附近的黄猫坪、箐门口等村寨一起,是龙吟镇最为集中的大花苗村落。同许多苗寨一样,三个寨子均座落在海拔1000米以上的山腰,而山脚就是那常年咆哮奔腾的北盘江。由于长期生存于凶险的崇山峻岭与高山密林之中,生活在这里的苗民异常艰辛,历史的原因使他们没有条件定居从事耕作,只能靠撵山狩猎度日,70年代后,野兽逐渐绝迹,原有的猎户和后来投亲靠友跟随而来的大花苗住户无猎可狩,只得在北盘江边的山坡、洼地寻找空地刀耕火种。但没有户口所伴随的土地纠纷一直是花苗心头中的痛,他们在水城、普安都没有户籍,往往是普安这边撵到北盘江那边的水城,水城那边又撵到北盘江这边的普安。他们似乎成了一个被母亲抛弃而无家可归的孩子。直到80年代初期,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北盘江边的大花苗群体才上了户口,分得了土地,开始改变了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生存状况,一个苦难民族延续五千年的漫漫迁徙路在这里终于画上了一个休止符号。 就是这样一个饱经沧桑的民族,在一个远离主流社会、处于贫困、落后状况的北盘江南岸村落里,竟然孕育了一个有指挥、有手风琴伴奏、有完整的四声部阵容的大花苗合唱群体,而且,自2008年以来的短短几年中,他们就走出了大山,登上了音乐的大雅之堂,活跃在央视、省、州、县等各种大舞台上,用古老笙箫和天籁之音演绎着一个民族荡气回肠的故事。令人惊奇的是,他们大多数人不认识汉字,更别说进行过专门的音乐训练,但他们都能够认识简谱、五线谱和苗族文字谱。在演唱形式上,他们不仅能够传唱着祖辈们留下的苗族原生态歌曲如《姹娜姹娜》、《源泉》等,也能演唱民族、美声、流行等唱法的歌曲,甚至能娴熟轻松地演唱世界民曲福斯特的《故乡的亲人》、贝多芬的《欢乐颂》和亨德尔的《哈努利亚》等高难度歌曲,也演唱自己的原创歌曲《欢腾的北盘江》等,这不得不令我们这些从事音乐创作和表演的人感到惭愧。 从专业的角度上看,这支苗族农民合唱团堪称高水准的合唱团,他们歌唱时的声音位置,气息控制、音准、节奏、声部和谐,全都是处在一种最自然的状态,完美地融合民族唱法与美声的四声部唱法,声音是来自森林、山野间那种最纯净的声音,情感流露出的是内心最真最美的情感,所谓"天籁之音"就应该是这种没有麦克风与高级音响的现场效果。有学者评价道:"大花苗的歌声不只是一种声音,而是四种声音和在一起,产生一种和谐的合声,这种歌声在少数民族里面很难听到。" 厦门的鼓浪屿,一度被称之为"钢琴之岛"、"音乐之乡"。每到黄昏,家家户户的窗口就会传来悦耳的钢琴声,悠扬的小提琴声,轻快的吉他声,动人优美的歌声,伴随着海风,轻轻飘扬回荡在小巷的深处……不过,相对新寨、黄猫坪和箐门口的大花苗来说,鼓浪屿显然有些黯然失色。事实上,鼓浪屿随着原有居民的迁徙,早已失去了原有的人文底蕴,那种所谓的岛上每家每户都有乐器的说法已经成为过去时。而居住这里的大花苗则人人能识谱,个个会唱歌,他们的四声部合唱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而且很多村民还会弹奏乐器。也许,大花苗所居住的这一地方,才够得上名符其实的"音乐之乡"吧 如果说,你对山之外,海那边的维也纳金色大厅的音乐心驰神往,那么,这回荡在乌蒙深处纯净而又圣洁的回声,同样会让你在那厚重的音色、宽广的音域之中流连忘返、惊诧不已。 这种现象的确让人惊诧,让人弄不明白。我很难将这种来自西洋的美声韵味和一个东方流浪民族的文化秉赋联系起来。他们的这种音乐秉赋难道是与生俱来的么? 也许,我们可以从大花苗的歌声中得到答案: 我们是炎帝的子孙, 我们是蚩尤的后代。 我们饱经战火, 被迫到乌蒙山中。 把黄河家乡的田园绣在披肩上, 把走过的山川路线绣在裙子上, 把苦难记在心里, 把古歌代代传唱。 但古歌的传唱仅仅只是一个方面。至于花苗那回味悠长的美声唱法则应该源自教堂里那天国赞美诗的歌声: 黑暗时代谁可怜我们? 困难环境谁同情我们? 感谢上帝遣使伯格理牧师宣传基督福音。 1904年,一位穿着苗族服装的英国传教士伯格理(Samuel Pollard),来到贵州省威宁县石门坎,盖起了学校,修起了足球场,还建起了男女分泳的游泳池……开始了苗疆史无前例的文化创举。受花苗服装图案的启发,柏格理用苗族图案和英文字母创制了一套简单易学的苗文,并用这套文字编印了《苗文基础》、《苗族原始读本》等教材,还编译了苗文《圣经》等。同时,由于基督教颂唱赞美诗的需要,伯格理教会了大花苗认识五线谱和使用美声唱法的发音技巧,并为大花苗创造了苗族文字谱,这种谱系在后来大花苗应用西方音乐与传统音乐融合、演变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新寨大花苗,就是从石门坎分支过来。歌唱,是所有人精神的寄托,是他们与理想中的天国对话的方式。新寨教堂,虽然简陋,但新寨大花苗皈依基督的心是虔诚的,从心底流出的圣歌同样可以牵动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每一根神经。当然,简陋的教堂,既是大花苗虔诚皈依基督的地方,也是他们每个礼拜练歌的场地。这也就难怪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为啥人人会唱歌,人人会识谱了。 当我们离开当我们当村寨时,村口已排起长长的送别队伍,唱起了一曲离别的歌:"太阳照着你,月亮照着你,你的旅途不会有黑暗,你的旅途不会有灾难……" 汽车渐行渐远,婉转悠扬的歌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北盘江上的大花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