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狭隘中出逃

　　龚半千有一首诗颇能契合自己的心境。诗曰：＂吟诗不觉出东门，诗罢还惊望眼空。蔬圃几条秋雨外，人家一半夕阳中。屡遭屈抑方知福，始信凄凉未足穷。举世共多伤感事，老夫独自享鸿蒙。＂龚半千是劫后余生的画家，国破家亡的惨痛经历不能不沉淀到艺术生涯。＂屡遭屈抑方知福，始信凄凉未足穷＂的感叹就不是一个平顺如意的人所能体味得到的。人不能选择自己的身世却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如其飘零无根的感伤，莫如存顺殁宁的沉静。一句＂老夫独自享鸿蒙＂慰藉了多少＂伤感事＂！
　　龚半千是董其昌的学生，董其昌的影响痕迹清晰可闻。董其昌曾说过：＂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耽搁一生。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此心。令之至虚，若天空，若海阔；又令之极乐，若曾点游春，若茂叔观蓬，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见在相、未来相，绝不挂念，到大有入处，便是担当宇宙的人，何论雕虫末技？＂董其昌的命意在＂空＂，龚贤的命门也在＂空＂，当一个人深邃到＂空空如也＂的时候，就不再有任何挂碍了。
　　＂空＂不等于＂无＂，更不等于＂无为＂。清除妄念贪欲，淡去功名利禄，从庸俗中解脱出来，从狭隘中解放出来，清空的是心灵，升华的是灵魂，释放的是境界。倪云林说得好＂戚心从妄起，心寂合自然。当识太虚体，心随形影迁＂。人的境界是从去妄淡欲开始的，人一旦落入＂妄＂和＂欲＂的圈套便绝难做到心气平和温润敦厚。贤者的经验是谨守静空甘居寂寥。韦应物认为：＂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寂寥的境界是宇宙的本源，聆听宇宙的声音，体味宇宙的精神还得从寂寥中开始。
　　如何才能做到远离红尘甘于寂寥，先贤们各有妙招。倪云林要与人间保持距离，＂鸿飞不与人间事，山自白云江自东＂；唐寅则直言相告：＂人命促，光阴急，泪痕渍酒青衫湿。少年已去追不及，仰看鸟没天凝碧。铸鼎钟鸣封爵邑，功名让与英雄立。浮生聚散似浮萍，何须日夜苦蝇营＂；王维借佛自娱，＂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苏东坡则在平心静气中豁然无争：＂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
　　庄子说过：＂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庄子·人间世》）的话， 董其昌阐释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予最爱此语。凡人居处，洁净无尘溷，则神明来宅。＂（《画禅室随笔》） 董其昌所说的＂洁净无尘溷＂，恐怕不仅仅是指居住的环境，更包含着人的心灵，只有纯净的心灵方能获得生命的吉祥。
　　生命的短促和物欲的无穷是一组难解的方程，解法不同，人生有别，如何求解不可不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