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炳纲美文那年那月那人

　　那年那月那人袁炳纲
　　那年那月我那人虚岁十三，上高小六年级，学校在乡政府所在的店一村南边那个壕坑里，全名叫＂东店头完全小学＂。
　　初小是在我们坡北村上的，学校是旧庙改造的，教室后边砌有一堵墙，隔开后边窄窄的一绺子。
　　那绺子里边搁置着原来庙里的神像，记得好像是粉面金身的，只是搬移时弄得个个缺胳膊少腿，美丽程度大大逊色于教室里边山墙上边的仕女壁画。
　　那仕女，舒着广袖，腾云驾雾，貌若桃李，唇红齿白，柳腰杏眉，天仙一般，看着她我常想那一出老秦腔戏《天仙配》。
　　我们村子里的人都管那庙叫＂七姑娘＂庙，我以为那仕女就是七姑娘，只是没有看到她配的那个白面书生。
　　东店头完全小学那时我们叫东小，我是高秋六七级。
　　我是虚岁七岁时，开始上初小一年级的，到虚岁十一时，初小已毕业，考入了高小，自己背着被褥碗筷前去上高小的。
　　那时高小指五六年级，初小升高小须考试，我那时考得不错，成绩是全校二个班第九名。
　　高小在我的印象中，房子和普通民房不一样，很大很阔绰，标准教室，出山墙的檁条，房四周都有台檐，并且椽头不使用那叫料檐的三角形木条，而钉上宽宽富态一些的护檐板 ，那板上是蓝色漆，角上还锯了个造型，煞是漂亮大气。
　　学校还有一座七间中间没有隔墙的空房，我们管那叫大礼堂。
　　大礼堂是学校师生开会用的，开会时，各班学生端上自己的凳子，按顺序就坐。
　　那年那月那同学，除了教室外，还有通铺的宿舍，两边两排床板，钉在支起来的椽子上，一个人跳上床，这一边全部颤动。我们在通铺里，一人睡一绺，宽度大约是一个被子叠好那么宽。
　　刚考入完小，同学来自周围十里八村，大家生疏了几天后，慢慢便热络熟悉了，关系感情很好，为了暖和，打对睡觉合铺的不少，有时白天说了一天话，到晚上似乎还没说够，钻在被窝里还窃窃私语。甚至这个内急了，去上厕所，那个不屙也不尿，也跟着去，一是陪伴，二是说话，真乃热闹处跟上卖母猪。
　　岁月匆匆，没有几天，高小将要毕业，要考入离我们完小不远的那个高台台上更大的一所学校，叫建陵初中。
　　对于那个初中，我们太熟悉了，因为我们刚进完小上五年级时，比我们高一级的六年级学长一年后便考入那初中了。加之我们同学中的许多人的姐和哥都在那里边上学，平时给弟妹送馍橡皮册簿什么的，彼此差不多都认识，几乎都唤他们哥呀姐呀的，真像同胞兄弟姐妹。
　　可正当我们紧紧张张备考初中时，那个叫＂文化大革命＂的革命开始了，很快轰轰烈烈，如火如荼。
　　说句实话，那年那月，懵懂的我们并不知道啥叫革命，只略略知道运动，但对运动的具体内涵一知半解，云里雾里的。
　　我有个堂兄叫运动，我们村上常常搞运动，多的批判地富反坏的运动，还有搜集施肥的运动，记得还有整风运动，更记得还有个伙伴叫整风。
　　那年那月，好像运动较多，根据运动名称，人们给儿女起的名字也常常纪念一个个运动，譬如说叫：丈地、土改、建社、查田、解放、复查、选民等等。
　　对于运动，我的理解就是开大会，呼喊口号，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反动派……
　　革命是个新名词，一点儿不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瞎子一样跟着学姐学兄屁股后边，也振臂高呼喽：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最先的革命造反是从高台台上的初中开始的，他们革命造反的对象好像先是校长和教导主任，采取的办法是开批判大会和什么大鸣大放大字报。
　　我们也照猫画虎依样照葫芦画瓢喽，可惜许多字不会写，只好别出心裁，我们的校长小名叫杠杠，我们不会杠字，便写两个＂一＂字，代替杠杠。
　　渐渐革命的风暴强烈了，正常的教学秩序混乱了，出现了两派。我们也不知究竟加入哪个派好，是红色革命造反司令部这一派好，还是联合革命指挥部这一派好，只是瞎子跟着听梆子声，胡乱加入，反正不论加入哪一派，都证明有观点，是在闹革命。
　　虽不懂什么叫革命，可人人个个投身投入了革命，那么亢奋，打了鸡血似的张狂，甚至背地里筹划着给校长脖子上也挂一大牌，让他戴上高罐罐白色纸帽，游街示众。
　　好像这样，才是真正革命，积极革命，听说县城的最新革命行动是给县委书记挂牌戴高帽子游街示众，还有人见过那牌子上县委书记的名字是打看红颜色XX的，书记原先那时髦的洋楼头被造反的红卫兵用手推子推成一个十字，像医院下乡出诊医生背的那个带有＂十＂字的药箱。还有人说县委书记手里提有一铜锣，边走边敲，像耍猴的那样吆喝……
　　更值得一提的是原来热热络络的同学，由于分成了两派，马上变脸，一派见一派好像两只掐斗的公鸡，连冠子也红得渗血发烫，一下子对立仇恨起来，甚至一家子原本和和睦睦恩爱有加的兄弟姐妹，也倏忽之间反目，一个和一个不说话，扭东的扭东，列西的列西，苦大仇深的仿佛一个把一个的二爸给捏死了似的。
　　记得那次大辩论，两派斗嘴斗得面红耳赤，一方和另一方都伸长了脖子，如果脖子上和公鸡一样有毛，肯定毛奓得老起，会露出毛下那一圈又一圈繃得紧紧并明显凸现出筋骨的红赤肌肉。
　　就这，好像还不解心中的恨气，一派马上跑进学校的广播室，打开大喇叭声嘶力竭呐喊反驳，气焰一下子嚣张得压下了对方，异常明显占了上风。
　　这方一见似乎败下阵来，那个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凸起得发硬的、杏核眼冒火的，我的那个小名叫解放的初中六六级堂爸，一把操起一根镢把，双手举起，一蹦老高，咚的一声，打断了喇叭的电线，顿时人人错愕相觑，喇叭声咽，吱哇一声，留下不那么袅袅美妙的回音后，便戛然而止喽……
　　渐渐的，初中那些学兄学长开始出门串连了，串连又是新名词，具体干啥我们不知道，可听那些串连回来的红卫兵说：串连坐车不买票，吃饭不要粮票和钱，这对于一直严格看管，防止别人偷吃自己馍的我们太具有诱惑力了，我们都想跟着学兄学姐去，去坐那不买票的车，吃那不要粮票和钱的馍。
　　我家旁边的独居老人二爷那时爱说应点点，应点点是方言，意思是往往前边一些预断的传言被后面接踵而来的事实一个个验证了。
　　譬如他说：人常说往前走的路黑着哩，你看如今修的那柏油路是黑色的。譬如人还说：你骚情得串呢连呢，你看如今串连呢！似乎前人果真奇门遁甲，先知先觉似的。
　　那年那月那人，粮食特别困难，馍兜内一片锅盔被谁偷吃了，丢者会骂老半天，话那么难听，记得有一名句＂他妈的血红瓤子满把膘＂，那神情神态和大辩论时差不多，亦是血海深仇一般，也仿佛谁伤害了他二爸，刨了他祖坟。
　　为了保证馍不至于丢失，叫三旋的同学想一办法，给馍兜兜口缝缀了一根短带子，两头挽两个套，松开套自己取馍吃，吃完后紧好套用一小铁锁锁住兜口。这下，谁要偷吃兜里的锅盔，除非用小刀割断套带。
　　可惜我们那时太小太小，那些名为红卫兵的学兄学姐总不把我们这些红小兵往眼里搁，说什么我们是累赘，带出去操心还不放心。
　　可我们革命的那一股热情激情实在掩捺不住，终于在一天几个红小兵纠结一起，步行四十多里进县城了。
　　那夜晚，看了样板戏后没有回家，我们几个小不点是合衣睡在县政府办公室的连椅上的，半夜饥渴得不行，竟踅摸进旁边的菜园，偷摘了几个不大成熟的西红柿……
　　就这样胡折腾乱撺掇的革了一段命后，学校基本上停课了，老师安排我们看铺，恐怕小偷偷了某个同学的铺盖。
　　为了便于看，我们把宿舍的铺盖全部垒摞到学校会议室的会议桌台上，人晚上便睡在那高高摞起来成堆成山的被褥上……
　　这样的坚持没有几天，学校便彻底散伙了，对于我们那些懵懂的小不点，激情澎湃慷慨昂扬的革命似乎闹不成了，因为大学长学姐们的革命都那么匆忙，我们怎么也融合不进，被边缘化便悻悻回家了。
　　真想跟上人家红卫兵学长，北京上海去串连，咸阳西安去坐公交，西安交大、西工大等什么大学去吃那不要粮票和钱的馒头，可太小太小啰，那年那月我那人虚岁十三！
　　可终归是庄稼汉的农村娃，打一出生，便在黄土地上摸爬滚打，除了上学便是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譬如说挑草斫柴喂猪放羊收鸡蛋找抱窝的老母鸡……
　　反正不会闲，稍微有点空，大人总会喊你帮他干点什么。
　　半大小伙了喽，无所事事不成，我跑去找当小队长的二爸，派我个活路，给家里好歹挣几分工，添不了斤，权当添个两。
　　老天真作我之美，二天以后，二爸队长便派我去小队西瓜园记账，当瓜园小会计。
　　原来那个当会计的二伯他母亲殁了，他要抬埋，得好八九天，需要人代替他记账。
　　那时队上社员吃西瓜，不开现钱，只记账，年终决算分配时，会计会根据瓜园的账目扣除你家吃了的西瓜折合的钱。
　　这差事，简直是县长的婆娘，美丽的太太，能挣工分，又能白吃西瓜。虽说没坐上白车，吃上白馍，却近乎白白挣上了工分，白白吃上了红沙瓤西瓜，这比那革命实惠得多，高兴得我差不多快要跳起来了。
　　务瓜的几个瓜客爷是不管你那些所谓的革命的，他们只管他们的生产一一务西瓜。
　　我也跟上几位瓜客爷学习判断西瓜成熟，再不学分数百分数了。我知道了＂瓜见花二十八＂的农谚，并可弹崩脑听声音抑或一只手托住西瓜另一只手在上边轻拍判断西瓜成熟与未成熟，瓜若熟了，弹崩脑的声音是沉闷的，若清脆，便是生瓜；上边一拍，若感觉到下边微颤，瓜则熟，不颤，则不熟。
　　瓜地里最先成熟的西瓜是离根近点的瓜，这瓜叫根瓜，一般长不大。
　　判断瓜熟，还可以从外观上判断，那就是看瓜把儿周围那一圈毛是否已褪完，呈光滑状，抑或看那瓜蔓上蜷曲的爪，若爪发黑枯萎，毛褪完屁股周围光滑，一定是熟了的瓜。
　　体会最深的是那死了蔓的西瓜，虽熟但不甜，瓜瓤肉嘟嘟的不沙，味如泔水。
　　那时称瓜用的是带钩子的秤，一钩子从瓜屁股旁插进去，只要马上从钩子旁洇漶出一股带点绿色的汁液，这瓜肯定透熟无疑。
　　不理想是那几个叫爷的瓜客，总不大愿意让我吃西瓜，其实他们自己也舍不得吃，气惹得我有时半夜爬起来，偷吃西瓜。
　　那天，队长二爸领来几个乡上的领导前来吃西瓜，叫几个瓜客爷去给摘几个，可那几个瓜客爷一个个气哼哼的，躲在地那头那个瓜庵棚中，怎么也不过来，真有点石头娃戴木头铃，扳不动摇不响。
　　那年那月那人究竟咋了，人家是乡上的大书记呀，再说不见得人家是白吃……
　　气哼哼中，我听到几位爷在那儿小声骂：给这伙驴日的吃瓜，还不如把瓜给狗吃了。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他们分明是和这批吃货有深仇大恨，其中脾气最大的十二爷那杏核眼近乎冒火，脖子上的青筋繃得险些顶破了肉。十二爷是我那个用镢把打断喇叭线叫解放爸的父亲，他们真是亲亲的父子俩，都是火药炸药脾气。
　　招待这帮领导的自然得由我这个懵懂的红小兵喽……
　　书记倒也随和，边吃瓜边和我闲聊：你得是有个爸叫袁治和？
　　＂对，那是我七爸。＂我七爸当时在山后另一个相虎乡也当书记。
　　＂那能不能把我们今天吃的瓜，给你七爸记在账上？＂
　　＂能。＂
　　……慢慢大家吃着谝着嘻嘻哈哈着，我这才明白几位爷气得咬牙切齿的原因。
　　原来，这几个人中，有我们乡那个人唤＂疯子＂的书记，春季各村队种西瓜时，他严苛执行以粮为纲的方针政策，坚决不允许各村队种植西瓜，当时有些村队偷着种植，瓜苗已经出土，他见阻拦不住，专门组织一班人马，去各队拔已经出土的西瓜秧苗……
　　那年那月那人，唉！不知心里当时咋想的？！
　　＂咱当初是咋拔西瓜苖的，这片瓜地，在咱眼皮底下，当时咋没发现没拔了呢？！＂
　　＂疯子＂书记一行吃着谝着。
　　＂拔了你们今天吃啥？！＂队长二爸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笑眯眯说，不知是巴结讨好上司还是揶揄戏弄书记……
　　那年那月那人，为什么要那么决绝呢？！难道种了西瓜便不以粮为纲了吗，难道拔西瓜秧苗才是完全彻底的革命吗？！
　　可似乎当时当场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如同邻村一村人，都对他们村的书记意见特大，都想马上将那个书记推下台时一样。
　　当群众大会召开，那个令人十分讨厌简直有点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仿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书记站在台前这样说：＂我知道大家对我意见很大，仇恨得牙痒痒的，都想推翻我，把我坚决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下台对我来说，没有个啥，不过我下去后，这事还得有人干，工作还得有新任的书记做，今天我先问问大家，你们让我下台后准备让谁接替？接替我的人是不是比我本事大，是不是会比我干得更好，你们今天先把接班替代我工作的人说出来，和我比较一下，是比我好还是不如我……＂
　　这下，大家又错愕懵圈了，因为大家一直想的是咋样把这家伙打倒推翻，从未想过打倒推翻后由谁替代，更压根儿不想后来者干得好与不好，如不如原来……
　　那年那月那人，总给人留下许多许多的不可思议！
　　瓜很快熟到洪期，二爸队长每天都要派一辆抑或二辆架子车，每辆二个人出外跟集上会或串乡卖西瓜。瓜地里几个瓜客爷也忙了起来，顺着行子，一个一个西瓜挑弹，熟了的便提着把儿立起来，这样第二天早上，卖西瓜的社员来时一目了然，摘起来快点。
　　那天早上，村东头的大（duo）爷拉着一辆架子车颤颤巍巍来了，他要买些西瓜倒卖，赚几个零花钱。
　　这大爷，当年曾在县城商铺当过相公娃，后来成了掌柜的，立了铺子，卖这卖那。
　　多年铺子里优裕的生活，解放后，他很不适应那比较拮据困难的生活，有时馋得实在不行了，便上集买一只羊杀了卖和吃，大家都非常喜欢买他杀煮的羊肉，因为他煮羊肉的调料齐全，全部是当年在县城立铺子时所余。而别的杀羊人，往往没有他那么齐全的佐料，因此味道大为逊色，故生意不好。
　　大爷杀羊说实话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解馋，一只羊杀了，若本钱卖得差不多时，他便出奇大方慷慨，明明秤平斗满了，他还要给你搭一点。
　　那年那月，大爷的老伴殁了，他可能长期吃不好，所以又踅摸着要买羊杀羊了，可没有钱。
　　为此，他火盛了，夜晚睡不着，四里五里胡转悠，村子里的人都说他火上了头，老傻了。
　　最后他终于想到倒卖点西瓜赚买羊钱。
　　当然，对于这么一个大爷，几个瓜客爷是不敢把西瓜给他的，谁都知道他杀羊卖羊肉十回九赔，白贴赔枣儿还卖不回米钱。
　　可这大爷任你咋说，就是不走，三绕九缠，自己给自己动手摘，往架子车上抱，实在无奈，几位瓜客爷只好给他这位老哥哥抠抠掐掐摘了十几个西瓜，凑合着打发。
　　谁料两天后，大爷又颤颤巍巍来了，又要再弄些瓜去卖。这下，吓得几位瓜客爷不轻，只好推辞说没有熟瓜，可他不听，又进地自己给自己摘瓜去了，整弄得几个瓜客爷和我把刚刚弹崩脑挑过立起的熟瓜又往倒放……
　　那年那月那人，究竟咋咧，火盛过了头，自己收管不住自己喽……
　　大爷一边摘着瓜，一边还骂骂呱呱的……
　　流年似水，那年那月现在已过去很久很久啰，变成了现年现月，那人也一个个作古，走了，长眠地下，连我这个当年的懵懂无知愤青，如今也差不多是当年那个颤颤巍巍近乎呆痴的大爷喽，变成了现人，可在回忆回味中，好像觉得现年现月，还在演绎着那年那月的故事，现年的人还等于那年的人……
　　唉！老了老了真老了，现年已不多矣，总爱回忆回味那年那月的过去，亦辄把现年现月发生的故事人，和那年那月发生的故事人做对照对比，结论总是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人们想的只是先把什么什么先推翻失塌，却很少有人想推翻失塌后该咋办，比较一下各自的利弊，人们激昂亢奋，只知道这叫革命，不知道暂时苟且的革命不等于永久有益的革命！
　　作者简介
　　袁炳纲，生于一九五五年，陕西省礼泉县昭陵镇坡北村人。一九七二年参加教育工作，执教于坡北初小。一九九六年调入原建陵教育组，二零一五年退休。小学高级教师，从小热爱文学，先后在《陕西日报》，《咸阳日报》，《秦都文艺》，《秦川》 等刊物，《秦川文化》 《西部网络文学》等平台上发表过作品。《秦川》杂志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