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很多鞋子的时候

　　当有很多鞋子的时候
　　陈苏锦
　　二0二一年的中元节，是个平平常常的星期天。
　　华，已经提前去墓园给父亲烧了纸。
　　一大早，先生和钓友们一起开车走了，她就在家里收拾起来。
　　收拾鞋柜的时候，她把所有的鞋都拿了岀来，又去车库的储物柜里把那里的鞋都拿出来，刚刚上周和同事们在大唠特唠＂断舍离＂，她觉得太有必要＂断舍离＂了，山下英子这个女人真挺了不起。
　　一双，两双，三双，四双……，当她数到光是自己的第四十二双之后再看还有在新盒子里和旧盒子里静静地面对着她的左一个颜色又一个样式的鞋，她的大脑里迅速恶补着这些鞋的经历，她从哪个出差的城市背回来的，哪双是她出国时在那些遇到中国人面孔的店里买的，她还想得起哪双亚麻绣花的鞋来自周庄或者凤凰古城，钱不多，穿着舒服，她也能想起哪双户外的鞋是女儿买的，哪双鞋托儿还有凉鞋是侄女给买的，然后，她看到了一个旧盒子，她看到了一双小白鞋，系带的的那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小学生都穿的那种。她在网上找到的，虽然没穿，于她，跟那些别的鞋比起来，心里，莫名的，更有一种满足。然后，滤过了岁月，她的眼前是夏天的傍晚，她和同桌惠一起在住家北边的河沟边在晃荡。
　　她不能早回家，她要她爸她妈急，到饭点儿了她还没回家，她得让他们满屯子着急地找她，她要在他们急得不行了的时候再回家，九岁的她，现在打定主意，只能这么在外溜，挨时间了，饿了也没办法。因为，她，放学之后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河里摸鱼，她们摸了鱼，会熟练地把一根芦苇从鱼嘴到腮穿过来，再接着摸……，等到回到原来下河那块的河边的时候，其他孩子的鞋还在，只有她那一双白鞋，不翼而飞！她的汗，一下子出来了，接着，她就哭起来了……
　　夏天，她总共只有两双鞋。这双小白鞋是因为学校有活动要求的，她央求了爸爸好几次才给买的。原来，需要的时候，她得去借白鞋，和高年级的孩子借，有时她妈妈去帮她借，她压根儿没穿过跟脚儿的。
　　其他的孩子洗洗脚，穿上自己的鞋，回家了。只有同桌的惠，还陪着她。
　　白鞋，新的，丢了！她不敢回家！
　　她的三哥，去年和同班的同学去河沟里游泳，回家来跟爸爸妈妈说把自己的鞋丢了，被她那个当生产队长的爹一顿揍，身体不好的妈求情也没好使。她的三哥当时连晚饭吓的都没敢吃，憋憋屈屈地就睡觉了。
　　如果她正常时间回家，像她三哥一样据实说，别看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她爸也不会惯她这毛病。她知道她爸啥性格，春天的时候，有一天老师上算术课压堂了，下课的时候大家都着急去厕所，她走在前边，被后边的男同学在门边挤撞过来，也不知道哪来的钉子把她的衣服直接刮了一个大囗子，回家之后，她爸爸骂了她一中午，她咋解释也不行，她爸说别人咋没像你这样呢？丫头家家的，一天到晚这个疯啊！平白无顾的你在教室好好呆着就能把衣服刮这么大囗子？
　　她从心里往外地羡慕同桌的惠，人家是从城里来走＂五七道路＂下放的，关键是人家爹妈啥事儿都不带大喊大叫的，跟孩子说话从来都和颜悦色的。如果今天丢鞋的是惠，啥说没有，人家敢回家。惠已经在劝她跟她回家，她说那不行，我明天也不能光脚儿上学呀！家里还有一双花趟绒的绊带鞋，我明天得穿。等我爸我妈着急找我的时候，他们就顾不得打我了，我就剩这个办法了……
　　后来，她爸她妈她哥终于在河边找到了＂一直在找鞋，就是天黑也要找到鞋＂的她，她被蚊子叮了左一个右一个好多个包，她，没挨打，到底被骂了，＂天都要黑了，你在河边瞎转，掉河里淹死咋整啊？……
　　爹，到底是还惦记着她的。
　　后来，她在小学四年级的那个秋天，和三个同学一起过学校前边小河的独木桥，前边那个同学一不小心掉河里去了，她因为拽那个同学也滑下去了，一支鞋踩在河里弄丢了，她，依然很怕她老爹骂她，中午在教室里没敢回家，后来，她妈妈来学校找她回的家，她爸爸破天荒地因为她把鞋丢了，竟然没骂她，她，低着头吃饭，她爸吃完饭走了，她问她妈咋回事啊？＂不赖你，说你啥？＂
　　一切，还因为穷。真穷！
　　后来，她，憋着劲儿，家里的活儿，做饭，喂猪喂鸡，剜菜、拣柴禾、拣粪，啥都没落下。跟村子里那些和她一样土生土长的丫头们不一样的是她从没放弃自己的学习。一九七九年，她考去了包吃包住包户囗包分配工作还不要学费的师范学校，毕业了又直接被保送到当时的辽宁师范学院。在大连，她第一次看到了电影中的那种有轨电车，她喜欢站在＂马栏＂站那儿，看来来往往的人们……
　　后来，她没当成老师，一直在机关里工作。结婚，嫁了城里人，生活，一天比一天改善了。
　　她有一个消费爱好，就是喜欢看鞋，看各种各样的鞋，无论冬夏，当然，她也喜欢买鞋……
　　后来，她爸爸她妈妈也得了她的济，她也经常给她爸爸妈妈买各种好看的、各种舒服的鞋。只不过，来了新的鞋，她妈妈马上就穿。她爸爸，总是可着一双鞋穿，穿坏了这双再去穿下一双，谁劝也没用……
　　六年前冬天她爸爸病重住院的时候，肺衰好点了，心衰又重了，越治越重，她爸爸有一天跟她唠起来，说是现在的鞋呀可太多了，等他死的时候咋整也不穿布的，这一辈子，小时候没鞋穿，一年有两季光脚儿，没像有的人说把脚伸进刚拉的牛粪里暖脚过，也没强哪去。哪天他死了无论如何得要穿一双皮的，跟脚儿的……
　　她爸的愿望，实现了。因为，现在，鞋很多，有的选！
　　只不过当时她的六叔有点异议，说人去世穿布鞋好！她，还有她妈，还有她的哥哥们，说现在有这么多鞋可选，听她爹的！
　　现在，她就守着这一双又一双的鞋，泪流满面，她哪一年去墓地烧纸，都告诉她爸买新鞋哈！跟脚儿的，随便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