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智勇 图片/山中岁月 那年,我十余岁光景。 父亲把我从自行车前杠放下来,松了口气道:自己去吧,下星期六来接你。 我嗯了一声,顺着味江河往下走。 远远的,已看见了林盘上方那五捰大树,是两棵皂角,三棵银杏。 太阳已爬到竹梢上,阳光在水面一晃晃的,弄得眼睛生疼,于是便把背心脱下顶在头上。 我要去的地方是无根山脚下的余家林,我老子家。 河面上有座石条砌的拱桥,过了桥就是那两棵高大的皂角树,树下有座水碾,水是从味江河分闸下来的,那水流从东北往西边围着余家林绕了一个圈又汇入味江向南到文井江去了,而机耕道却一直往西,穿过余家林,再过一个木板挢,经过西山寺,到山里去了。田里的秧苗早已抽正分蘖,绿油油的。碾房歪在皂角树和慈竹的浓荫里,残破的碾房门外摆了几把竹椅。 见到生人,碾房内跑出两条狗,一黄一黑,一大一小,虚张声势的叫声引来了田坎上割猪草的表姐和幺老表。 我接过表姐的背篼,一行三人从碾房沿着一溜的水杉树往林盘深处走,远远地闻到了麻窖的臭味。见我皱着眉头,表姐就笑,一笑就有两个酒窝,我喜欢看表姐笑。 麻窖有三个,大小深浅不一。里面还浸泡不少未剥的生麻杆,跛二爸一拐拐的正在往窖里放石灰,然后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压住麻杆,以防上浮。 姐说,信不?你幺老表在里面洗过澡。我探头看见了麻窖里浑浊的水、以及水里的蚊虫和翻鼓着眼皮的癞疙宝,转头用表情询问幺老表。 幺老表的脸通红,说那是胯胯长疮被二哥丢下去的。 二哥,就是我二老表,大队书记。 过了麻窖就是晒坝,这里距碾房不远,巨大的仓房矗在晒坝北面,幺店子立在西北面,那三棵枝繁叶茂的银杏就在幺店子背后,几个娃娃在店前跳橡皮筋,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童谣: 王婆婆, 在卖茶, 三个观音来吃茶。 后花园, 三匹马, 两个童儿打一打。 王婆婆骂一骂, 隔壁幺姑说闲话…… 幺店子的门开着但没人。晒坝的周遭是密密麻麻的慈竹和细高细高的酸桃树,许多高高低低歪歪扭扭的便道通向各家。 三株高大的银杏树下,有很大一个平坝,地下铺的好像是石板,但已显得凸凹斑驳。在银杏树的北面一溜高大的青砖围墙,那是一座古老的宅院,门口立着两个石狮,厚实高大的门楣侧面挂着一个牌子,白底黑字:四川省果树繁殖基地筹备组。 银杏树往西二三百米就是我老子家。老子家的龙门子就是立了两根竹竿,顶了一头新麦秸,竹笆门虚掩着,围墙是细细的金竹杆随意插编的,毛绒绒的二季豆和丝瓜藤蔓攀爬在上面,间有几株多色的月季。 宽大的天坝,连排拐角的一溜草屋,堂屋阶檐前立着一个形同屏风的竹笆子。屋廊里堆满了半成品的筐筐箩箩和剖开的慈竹丝,两只大白鹅迈着方步引颈扬头的"嗷嗷"警告着生人,一公两母的芦花鸡站在西边的竹墙边,一边用爪子拨拉着草丛,一边斜着豆眼张望着门口。 表姐拴上围腰对我说,晌午打个尖,晚上推豆花哈! 草草拨拉完午饭,我与幺老表就跑出了草屋,我想到余家大院玩。 来到银杏树下, 踏上高高的台阶,龙门子的大门半掩着,那门槛都有半人高,吱呀着推开门,翻过门槛,就听有人拉长声音在问:"哪个?……" "我……,老幺……",幺老表高兴了,小声说是跛二爸在弄卫生。 过了长长的甬道,甬道两边是半人高的石缸,尽头又是一道高大厚实的木门,门背后是一个宽大的雕花木屏风,那屏风上雕刻的是穿着肚兜的胖娃抱鱼的图案,绕过屏风才是天井。 看到我俩,跛二爸笑了。说来看你大老爷咋不走后门喃?二天人家上班了就不能随便进了。 幺老表道:嗯,晓得,我带他来看下。 天井内有两棵冠形漂亮、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两棵尚有余香的黄桷兰。站在树下修枝的跛二爸点了点头说,认得,强娃子的嘛,我这腿就是五零年在他们家遭流弹伤的。 跛二爸讲的事我听说过,五零年过年时土匪叛乱,解放军重新解放县城后,我爷爷奶奶证明跛二爸的打工身份才捡回一条命。 空旷的厅堂,高大的房梁,两边的厢房都是一尺余高的木地板,人走在上面,"咚咚咚"的响声传递得很远。一阵穿堂风过,卷过天井里的桂花树叶,人的手臂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跛二爸道,这么好的房子十里八乡都找不到了,全是楠木香樟柏木整的,都是榫卯结构,莫得一根钉子,你们看这些房梁上的雕花,屋檐上好看的瓦当,二天嫑得还保的住不?嗨,想起都担心! 我们再往里走,跛二爸边说边跟着我们。转过堂屋的屏风,又是一个很大的天井,那堂屋的屏风雕刻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大脑门胡子老者。 跛二爸见我看得把细,就笑。问:晓得是哪个不? 我说,咋不晓得喃?是南极仙翁。咋个我老子家的堂屋门口立的一个竹笆子喃? 跛二爸就笑了:嗯,人家强娃子还有点文化的嘛。一般人家户堂屋门口立的叫"香笆子",竹子编的,讲究点的人家户堂屋门口立的是屏风,有木头做的,有石头做的,不能让邪气冲撞了祖先人。 我和幺老表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 天井内有四个巨大的青砖花坛,紫红色三角梅的花苞已从绿枝嫩叶中张头探脑。天井东边花坛下,有个水井,井台有两尺来高,青砖砌的,上面盖了个竹编的井盖,井盖上压了水桶和提水的竹竿。 幺老表问,单位上的人来了的话,我大老爷他们又吃哪里的水喃? 跛二爸道,那后院不是还有一口井的嘛!那水更安逸。 幺老表嘴一撇,不安逸,淹死过人。 正闲聊间,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厢房传来:那个…… 幺老表忙应了一声,大老爷……,是我……,老幺……,喊幺婶晚上嫑做饭,吃豆花…… 当晚,天都麻麻黑了,豆花还没整好,灶头上点起了煤油灯。表姐让我先去看看才整好的铺,等在田里忙活的四老表回来就喊我吃饭。 谷草是新铺的,有点滑,竹席也是新编的,我倒在上头,累了一天,又闻到那谷草的清香,一会儿就感到迷迷糊糊了。恍恍悠悠中,我又来到了余家大院,正在看石缸中的金鱼,突然来了男男女女一大帮人,凶神恶煞地说是地板下藏有东西,就开始用铁锹挖,然后说我是小娃娃,可以钻到下面去找。我害怕,就爬了进去,果然找到许多有古代仕女的花瓶瓷器和画轴图书等,有人就开始砸,点火烧,也有人就过拦阻。这时天空突然响起了雷声,然后是雨声,又有许多人闯入大院,开始将水缸、花坛、屏风砸得稀乱,间或又听到一个苍老的咳嗽声和着水缸的破裂声……,正惊慌无措间,姐把我喊醒了。 惊喜的是,晚饭除了豆花,还有韭菜回锅肉,老子说是用父亲给的粮票换的。老子挑了一小碗肥肉,两大碗豆花,两碗米饭,一大碟又麻又香的海椒蘸水,让幺老表用一双层的竹提篼提起,姐给我点燃一根长长的麻杆照明,让我俩快去快回。 绕着弯弯曲曲的田坎,来到大院的后门,门开着。大老爷的房间亮着灯,一个高大的身影映衬在窗户上,听声音是二老表。 只听二老表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把院子租给单位是次要的,主要目的是保住老屋。 大老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房门开了。 当晚,帎着新鲜的谷草香,我一觉醒来,太阳已是三尺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