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水碾房，还有秀秀

　　文/山中岁月
　　高考之前的＂筛选＂，就是把小鱼小虾筛掉，剩下的大鱼才可以参加高考。我和九成以上小虾米都被筛掉了，早早离校，很是受伤。十七岁，突然与学校无关了，犹如从梦中突然惊醒，不知所措，一脸懵逼。
　　父亲给出两个选项：复读、学木匠。复读是不好意思去了，小心脏受到的创伤还没痊愈呢。那就学木匠吧。
　　一大早，父亲就用＂红旗＂二八大杠带着我，来到几里外的一个木器加工厂。木器厂是公社所属的一个企业，归父亲分管，这也算是走一个小小的＂后门＂。
　　在横七竖八的木头堆里转了两圈，都没见着人影，父亲大声叫某人的名字，也没人应。可见，那时的乡镇＂企业＂的管理是多么的人性化。
　　＂后门＂没走成。回家要经过场镇，正好是逢场天。
　　我和父亲路过一家很闹热的茶铺子。这本是一座水碾房，打米磨面的生意都被电动磨房抢走了，只好把临街面改作了茶铺子。师傅的电器维修摊摊就摆在茶铺子的门口。
　　师傅远远地就和父亲打招呼，请我们过去坐下耍。他的摊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收音机，那时农村家庭称得上电器的，除了手电筒外，就是收音机。父亲和师傅很熟，三言两语就把我的＂工作＂搞定——跟着师傅学徒弟。然后，父亲独自回家，我立马变成师傅的徒弟娃儿了。
　　师傅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农村的手艺活儿，从理发到维修收音机，甚至组装电视这样＂高端＂的活儿，他都会。只是本人不才，拜师学艺两三个月过去了，还是一脑子的浆糊。二级管、三级管、电阻、电容我都认得，电路图也看得懂，可一打开收音机的机壳就犯糊涂。我的业务水平进步十分缓慢，却经常受到师傅的表扬，大概是我比较听话的缘故吧。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就懂得赏识教学，真的不简单。
　　赶场，对女人来说只是家务事的延伸，对男人来说则是娱乐活动。人们把家里的青菜萝卜、鸡鸭鹅兔拿来卖，再买一些毛巾肥皂、撮箕扫帚。女人们早早地回去做农活和家务，老头儿们卖了东西后，腰板硬扎，便都集中到茶铺子里，逍遥去了。
　　老头儿们喝着五分钱一杯的盖碗茶，摆着不咸不淡的龙门阵，一个个作十分享受、陶醉的神仙状。有的＂神仙＂bia嗒着叶子烟，据说叶子烟有生津的作用，他们的口水都特别多。讲究点的就吐在自己的脚下，然后用鞋底来回蹭两下，就算处理干净了；不讲究者还会把口水飚射出一米开外！以致于我看到《动物世界》一种红树林下会喷水的鱼时，就想到茶铺子的这个场景。落后也有好处，那时的地面都没经过硬化，是踩得结结实实的土，这反倒有利于污物被微生物降解和转化，晚上一扫，第二天看起来又是＂干干净净＂的。
　　师傅在这个人流和信息集散地摆摊，是个好选择。可我不太喜欢茶铺子的烟雾缭绕、噪杂埋汰。好在，我师傅的摊摊摆在门外街沿上，不怎么受茶铺子内堂的影响。
　　每天准备师徒二人的中午饭菜是我份内的事。说是煮饭，其实就是把米和水放入砂罐里，再把砂罐放在茶铺子烧开水的炉子上，就这两个步骤。火候到了，茶铺子掌柜刘大爷会招呼我去取。所谓菜，就是到隔壁小商店打几分钱的胡豆瓣。
　　第一次操作就没有弄巴适。滚烫的砂罐端上桌后，师傅看了一眼饭就说，你是不是淘过米啊？我赶紧说，淘过淘过，淘了三遍。他说，以后的米不要淘了，掺上水放在炉子上就对了。我以为他说反话，嫌我没淘干净。师傅接着说，淘米会把丰富的维生素洗掉，那才是好东西。他的话完全颠覆我当时的认知，这是也做徒弟学到的主要知识之一。以后我都照他说的办，只是这样煮出的饭乌黢黢的。刚开始下不口，后来也就习惯了，还别说，没淘过的米饭确实要香一些。这样的午餐，我先后享用了两个多月。师傅的＂养生＂理念现在看来，都不算落后。
　　照看茶铺子的是一对刘姓夫妻，刘大爷好像一只眼睛看不见，但非常慈祥而温和。他们有一个女儿叫秀秀，逢场的时候会来帮助烧茶倒水，很是勤快，我见过几次。秀秀衣着朴素，透出一股子清秀文静之气。于是，每次我穿过茶客们制造的重重烟雾去煮饭的时候，也就不觉得有多难受了。我不曾和她说过话，甚至也没看清她的容颜，只是感觉她的名字好听。很多年以后，在读到《边城》里有翠翠的地方时，就不自觉地联想到秀秀，自己都觉得奇怪。
　　而今，师傅已作古数载，而我也两鬓染霜。每每经过这个水碾房的位置，忍不住要回望几眼——尽管它早已消失于无形。
　　或许，我更想看到的是，那乌黢黢的米饭、逍遥的茶客，以及不曾看清过模样的秀秀。
　　山中岁月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