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堂的故事

　　文/山中岁月
　　观音堂离他家仅咫尺之遥，但他从没有听过那里的绕梁梵音，也没见过人们烧香拜佛，他只能从字面理解它为一座佛家寺院。
　　在他出生后不久，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像一阵飓风刮过，观音堂的一切瓤子里子都随风而去，仅剩下空荡荡的大殿、一些厢房以及它的名字。于是，观音堂顺理成章地成为教书育人的学堂。
　　因为幼儿园停办了，他的学龄前教育实则是姐姐的陪读。他三四岁开始就在观音堂里玩耍，小学到初中都在这里度过。在这里，他看过无数人间悲喜剧。
　　每天，他会像模像样地背着母亲用花布缝制的＂书包＂，跟着姐姐上学堂。姐姐上课时，他就独自在教室边玩耍，无聊了就到教室边，趴在地上透过地脚石缝或裙板的破洞往里看。有时不小心弄出响动来，老师就会走出来很不耐烦地喊他一边去玩，于是，他只得远远地找个地方发呆。有时靠着一块石头或蹲在墙角就睡着了……
　　观音堂的大殿很高大雄伟，每次他和姐姐从外婆家回来，远远地就能看到观音堂的灰塑屋顶，他们就知道离家不远了。大殿的柱子有小孩子的合抱粗，左右两边的厢房各有一个教室，是全校最好的教室，只是光线有点暗。
　　大殿中央就是他们课间的运动场。那些年的冬天似乎比现在要冷得多，一个个被冻得瑟瑟发抖、手脚冰凉。虽说十岁上下的孩子尚属纯阳之体，由于缺衣少食，也难敌严寒的威力，大部分男娃娃鼻孔都挂着两条＂青龙＂。课间休息就是补充热量的时机，他们把好种取暖方式称作＂榨甘蔗＂。只要老师一声下课，大家呼啦啦地冲向大殿的一个角落，开始相互冲撞，外面的人用尽全力挤撞，被撞的人也不怒不恼，还笑嘻嘻地顺势去撞别人。角落里的人便越聚越多，吵闹之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大家身上就有了热和气，手脚也不冷了，一个个小脸还红通通的。这情形，与南极企鹅抱团取暖的做法一样一样的，动物的本能竟然这样惊人的相似！直到老师敲响吊在屋檐下的那一小节铁轨：叮叮叮......大家又哗地一声散去，跑向自己的座位。这几分钟的＂榨甘蔗＂运动足以让孩子们有半节课的时间不觉得冷。
　　大殿后面是公社的幸福院，里面住着各色人等。有一个王姓盲人老头，他鹤发童颜，常着一身阴丹布长衫，据说很有功夫，孩子们对他甚是敬佩。只要他拄着盲杖来到大殿，都就会跑过来围观。王大爷先摸准柱子，确认其位置，便挽起袖管，运了运气，用手臂不断地撞击柱子，撞得那硕大的柱子嗡嗡作响。运气好的话，他们还能看到王大爷来一路长拳，只见他上窜下跳，左右腾挪，挥拳踢腿呼呼有声，全然不象耄耋盲人，看得小屁孩儿们热血喷张。当地一青年要拜王大爷为师，被他婉拒。该青年便常来观音堂观摹王大爷练拳，竞也悟得几分，后也成为方圆数十里内的狠人。
　　另一邓姓老者也是传奇人物。他早年参加国民党军队，官至校级军官，解放时并未随蒋军逃台。不知为何一直单身，到了暮年便入了幸福院。在运动中，有人要追究其他国军历史，他不胜其烦，毅然割断了自己的舌头，因此，他得以侥幸过关。老头对人很和善，小娃娃们见到他就要求看他断了半截的舌头，他紧闭双唇，含笑挥手驱赶他们。
　　过不了多久，观音堂的大殿前就会上演一场＂批斗大会＂，对象就是本大队的地主富农等＂四类分子＂。
　　夏胖子是他同学的父亲，属于陪斗的那种。大会开始前，穿着长衫子的夏胖子会自动站在舞台侧面，耷拉着脑袋、双手下垂，全程一动不动，乖乖地站着，也没人管他，散会后独自默默地回家。勘称专业＂陪斗＂，几乎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
　　被斗得最狠的是李氏兄弟。他们对被划为富农成分不服，经常上访，甚至跑到了北京。这在当时是犯了大忌，专政机关就专治各种不服的。每次批斗会兄弟俩必定是主角，对他们下手犹其重。会上，兄弟俩总是被反剪双手五花大绑，还把两人用绳子连在一起。好像不绑上他们就会跑掉，或者会危害群众生命安全似的。
　　台前方放一条高板凳——就是八仙桌配的可坐两人的那种长凳子，宽度只有大人手的一卡宽。大会组织者喝令兄弟俩同时跪在高板凳上。一次，由于时间太长，兄弟中的一人支撑不住栽倒在地，连带另一人也摔了下去，传来＂咚！咚！＂两声沉闷的声响，显然摔得不轻，但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呻吟。会场上有黑压压数千人，都无动于衷，好像那两人不是自己的同类。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良知。有社会学家说：人类在聚集时，平均智商和理性水平会大幅度降低。接着，那些人又连拉带拽，强行让其继续跪上凳子，直到轮到下一个批斗对象，兄弟俩才被换下。可以想见，那晚兄弟俩内心的阴影面积。
　　观音堂不只会上演悲剧，同样也有美好的记忆。
　　观音堂是大队宣传队的排练和表演场所，舞台就设在大殿上。
　　宣传队员既是演员又是工作人员，每个队员都要会吹拉弹唱中的两三样技能。
　　每次演出，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队员们就开始给煤气灯手动加气。＂嗤—嗤—＂，每压一下，灯的亮度就增长一分。加好气后，不等天黑下来，就将煤气灯挂在舞台两侧，于是整个坝子一片光明。演员们都是熟悉的哥哥姐姐，由于有剧中角色的加持，队员们特别受半截子娃娃们的喜爱。演出节目自然是样板戏为主，还有一些自创的歌舞。
　　歌舞《逛新城》是他百看不烦的节目。＂雪山升起了红太阳，拉萨城内闪金光......阿爸呀,快快走,看看拉萨新面貌......＂,他特别喜欢剧中扮演女儿的姐姐。她模样俊俏，身材健硕，性格大方，在他眼中这位姐姐就是最完美的人了。她是大队医疗站的赤脚医生，也是宣传队的台柱子。只可惜后来身患恶疾不治，未到不惑便香消玉殒了。
　　学校也会自行组织一些文艺节目，在一些重大节日演出。一位女同学演唱的《沂蒙颂》，让他记忆尤为深刻。＂蒙山高，沂水长。军民心向共产党......炉中火，放红光。我为亲人熬鸡汤......＂声音清亮、干净，十分具有穿透力。她俨然成了学校的小歌星，可是，不知何故她竟然缀学了。之后，他一直未曾见过这位当年的＂歌星＂。在多年后的一次同学会上，他讲起此事，其他同学才告诉他，这位同学姓赵，她家在城里，经营着一项生意，日子过得滋润美满。
　　观音堂作为学校早已不复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江源镇建起了省内最早的农民公园，名曰萃英园。观音堂大殿被整体迁往该园，供奉着东晋《华阳国志》作者常璩、清代振威将军周志林和北宋农民起义领袖王小波等本土名人志士的塑像和牌位，成为公园的主要景观，为教化民众、传承文脉、宏扬传统发挥着重要作用，可谓得其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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