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鱼钩向荣街的故事

　　文/一苇渡江
　　小城出东门，从向荣街口，往下延伸一段路，便是菜市场。 所谓菜市场，就是坐地户、乡户在街沿两边摆摊设点，卖各种各样新鲜的时令蔬菜。
　　菜市场上，还有几家案桌店，有卖猪肉的，有卖生熟牛肉的，有现宰现卖鸡鸭兔的。还有外地跑摊匠在那里凑热闹，有卖跌打损伤膏药的、有卖切刀铲子的、有卖保健品的、有卖干杂山货的……菜市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落，震耳欲聋。
　　热闹的菜市场，堵塞不宽的向荣街。但是，方便了附近机关单位的食堂、餐馆酒店，以及小民百姓。菜市场，只有半天生意，过了中午，就散场了。
　　菜市场散后，还有十多家菜摊子及案桌，他们都属于坐地户。有的在整理翻乱的菜摊子，有的坐在菜摊旁一边数钱一边吃小酒，有的在门口摆张桌子打麻将、或者斗地主。远处，几条小狗撒欢吠叫着跑过来，在案桌前嗅来嗅去，寻找掉在地上的肉沫子、肉骨头。
　　街口，是卖鱼的摊子。鱼摊子又分成两拨：一拨，专卖人工饲养的池塘鱼；一拨，专卖河沟里逮的野生鱼。向荣街的地盘业主钟老三，杂种长相有些蛮横，他垄断了所有池塘鱼的买卖，没有人敢去蹚生水。卖野生河鱼的主儿不固定，今天这几个人，明天那几个人，天天都是陌生面孔。不管卖河沟野生鱼还是卖池塘饲养鱼，各有各的买主和吃家。
　　鱼摊旁边，有个专门卖鱼钩的铺子。铺子不大，只有一间铺面。守铺子的是个老头，姓周，周啥子？搞不太清楚，大家都叫他周鱼钩。周鱼钩个头不高，秃顶，身子肥笃笃的，下巴留一撮花白长须，冉冉飘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周鱼钩一只胳臂相当于人大腿那么粗，肚腹上堆满肥膘肉，起码有三寸厚，松垮垮耷拉着，肚脐儿忒大且深，能装下小儿的一只拳头。
　　周鱼钩是向荣街的老住户，卖鱼钩有些年头了，大概小城解放后的第二年就开始了。当年，周鱼钩四十多岁，没有现在这么肥胖，身材匀称，精气神十足，挺帅气的。周鱼钩从外地返回小城时，带回一个操西康口音的漂亮老婆、以及三个半大子娃儿。老街坊只晓得周鱼钩二十几岁就在外面跑江湖，具体整些啥子，就不太清楚了。有时间老街坊想问他，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周鱼钩在众人面前也绝口不讲。周鱼钩性子好，脸上常挂满笑意，待人也很随和。周鱼钩与街坊邻居及买主之间的关系处得很融洽。
　　周鱼钩面善随和的品行，不是装出来的，他不分男女老幼、亲疏远近，贵富贱贫，统统一视同仁。有时间，街上小儿要与周鱼钩闹腾一番。小儿少则三、五个，多则十多个，在周鱼钩铺子门口排成一排排，奶声奶气大声呐喊：大……肚……脐儿！周……鱼……钩！大……肚……脐儿！周……鱼……钓！周鱼钩在屋里闻声，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他左手端把宜兴茶壶，右手摇着蒲扇，笑笑说，鬼娃娃些！调皮捣蛋的，闹啥子哟？走开，走开！别耽搁我做生意……有胆大的小儿，一路小跑过去，伸出细嫩小爪子，摸他的肚脐儿。周鱼钩用蒲扇轻轻拍自个儿脑袋，干脆就躺在睡椅上，眯着眼睛，任凭小儿摸耍。
　　每天早起，，周鱼钩便打开铺子。用卸下的铺板，在铺子门口搭成长条桌，在长条桌上撂几只不大不小的密筛。密筛是用竹蔑丝编织的，用桐油浆过，呈古铜色，挺精致的。一只密筛里搁几个敞口瓶，瓶里装有大大小小的沉水锡砣子。一只密筛搁颜色各异的浮飘子。余下的密筛里各搁一只粉彩浅底瓷缸，分别装上鱼钩，有钓鲤鱼、鲶胡子的大弯钩，有钓鲫壳板儿的小弯钩，有下钓竿特大弯钩，有钓小鱼小虾的梭背钩。粉彩浅底瓷缸口沿，用一片玻璃盖着。手竿子、车车竿、鱼篓子、鱼线，分别挂在钉在门框的斗钉上。熟手到铺子上，只选买鱼钩。生手就不一样了，要买鱼竿、鱼线、锡砣子、浮飘子、鱼钩。周鱼钩精心给他配好一套钓鱼的装备。
　　在小城，有好几家卖鱼钩的。但是，钓鱼人都很喜欢周鱼钩做的鱼钩。不管熟手还是生手，用周鱼钩做的鱼钩钓鱼，准能钓上许多鱼。其他人卖的鱼钩不好使。据说，周鱼钩在做鱼钩时，给鱼钩下了咒语。周鱼钩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笑笑而已。
　　做鱼钩不需要太大的本钱。一把不值钱的钢丝，要做上千只鱼钩。鱼钩大小都有，小号鱼钩几分角把钱一只，大号鱼钩一角三角不等。周鱼钩做完一把钢丝的鱼钩，要赚一、二百元。周鱼钩一家的小日子，相比老街坊老邻居，要过得滋润多了。
　　做鱼钩，不需要复杂的工具。一张柏木小矮桌，桌上摆着小铁砧，一把小锤子，两把小尖嘴钳，一只小镊子，几把小锉刀，一把小凿子，一只酒精灯。做鱼钩之前，周鱼钩端坐板凳上，闭上眼睛，嘴里叽哩咕噜的，要念好一阵子。完后，他才动手做。取一根钢丝，在酒精灯上退火，然后放在铁砧上，用小锤把鱼钩的钩把打出来，再打钩柄，然后用小尖嘴钳把钢丝折弯成钩门，用小锉刀锉出钩尖，再在钩尖锉上倒剌。最后一道工序，用小凿子在钩把凿上＂∩＂字，表明周氏独有。再用小镊子夹起鱼钩，放在酒精灯上过火，然后丢在油碗里淬油火。一只鱼钩便做成了。每天，周鱼钩耍着耍着做，要做上百只鱼钩。
　　平时，周鱼钩喜欢吃酒，多半不讲排场。他吃酒的菜很简单：一碟油酥花生米，一盘猪拱嘴，一盘糖醋莲白，一小壶＂天宫＂酒。周鱼钩一边吃酒，一边哼川戏＂失空斩＂中诸葛老儿的唱词：我本是龙岗上散淡的人……
　　周鱼钩吃完酒，略有几分醉意。他便躺在睡椅上，敞胸露怀，亮出硕大的肚脐儿，眯合着眼睛，蒲扇撂在肚皮上，任清风拂身。他慢慢地打起鼾声来。
　　这时候，从后街钻出几个玩皮小儿，他们事先约好偷周鱼钩的鱼钩。几个小儿小心翼翼躲在街对面菜摊后面，东瞅西瞧，观望一阵子，确信周鱼钩睡着了，先使一个小儿悄悄地摸过去，用小手轻揉他的肚脐儿，让他睡得更舒服一些。另外几个小儿，大步飞奔过街，快速靠近条桌，准备下手偷鱼钩。
　　其实，周鱼钩根本就没有睡，只是打鼾而已，小儿们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法眼。但是，周鱼钩不喝斥小儿，他怕突然地吼声把他们吓坏了。周鱼钩只是在睡椅上蠕动几下，接着又咳嗽几声。小儿们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像兔子一样蹿过街去，躲在屋檐下，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周鱼钩。
　　周鱼钩不慌不忙从睡椅上站起来，啊啊啊！伸个懒腰，四处看看，摇着蒲扇，挺着大肚皮走下街沿，对躲在街对面屋檐下小儿招手，笑咪咪说，孩儿们！别躲了，我看见你们了，过来吧！我大肚脐儿爷爷不吼你们，来吧，我每人送你们一只鱼钩……
　　小儿们你看我、我看你，哪里敢过去哟。趁头的小儿见周鱼钩识破他们的诡计，把手含在嘴里，哧儿！哧儿！打两声唿哨。小儿们迟凝片刻，然后撒开小腿，一溜烟似地跑掉了。
　　有段时间，周鱼钩脸黑得能拧出水来，不愿意多说话。他打开铺子后，就躺在睡椅上，一躺就是半天。这是咋呢？那天，几个老街坊邀请周鱼钩吃酒，在酒桌上，大家恭维他几句好话。周鱼钩来了兴致，多吃了二两，不料吃高了，说了些过头活。按理，那些话也不算什么，只是摆摆龙门阵而已。原来，周鱼钩借助酒力，嘴巴一松，把解放前那段鲜为人知的经历，如竹筒倒豆子，一古脑地倒了出来。
　　那年，周鱼钩中学毕业后，便有一番做大事的愿望，他投奔远房亲戚刘幺爸。刘幺爸儿在川军中当军长、同时兼任西康省省主席。周鱼钩有幺爸这座大靠山，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在幺爸的警卫团当了少校团副。刘幺爸儿上万人的部队，地处偏僻的不毛之地，要吃饭、要训练、要打仗，靠老蒋划拨的军饷，根本不够开支。天高皇帝远，刘幺爸也不怕得罪老蒋，秘密干起贩卖烟土的勾当。当时，别的地方没有烟土交易市场，只有成都才有。干这桩要命的买卖，不敢走官道，只有走小道。小道有两条，一条小道：走碧峰峡，天台山，邛崃山，横山岗，从灌县到成都；另一条小道：顺大渡河而下，穿密林，过高山，绕道乌斯河，从南路进入成都。周鱼钩经常带队伍武装押运烟土，秘密在西康省与成都之间来回奔波。每次，在成都完成交后，周鱼钩命令心腹带队伍把大洋运回川康省，交给刘幺爸。他声称联系下次买家，迟后半月返回。实际上，周鱼钩带上几个兄弟，在成都东大街找几个烟花女，尽情享受几天快活日子。这样的日子，周鱼钩大约持续了七、八年。周鱼钩的狗屎运好，福神供得高，居然没有脱过卯，从中还积攒了十来条＂黄鱼＂。后来大军入川，刘幺爸审时度势，立马率部起义，才终止这桩绝密的勾当。当时，周鱼钩想过，如果刘幺爸不率部起义，那将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这段经历，周鱼钩一直隐瞒着，就连他聪明漂亮的老婆也不知道。周鱼钩本想把它烂在肚里，带进棺材。现在周鱼钩后悔惨了。还有一件事，更使周鱼钩十分不畅快，他做鱼钩的手艺，三个犬子哪个都看不上，干其它行当去了。
　　周鱼钩支撑多年的天，似乎突然坍塌了，他苍老了许多。每天，周鱼钩仍旧打开铺子，但少了许多话，周鱼钩躺在睡椅上，眯着眼睛，觑着菜市场来来往往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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