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一生漂泊天涯的诗人

　　成都西郊院花溪畔有所杜甫草堂,现有的房屋园林占地的有三百亩,梅园翠竹,很富有诗情画意。但是诗人故宅何尝有如此宽敞的房舍、如此阔大同样的规模?故宅在诗人高去后不久便荡然无存,北宋中叶后才修屋建祠,以后诗人的名望越a/ayt 来越高,关心革堂的人也越来越多,才有如今的气魄、如今的规模。这一点,暗仰草堂的人是容易理解的,但是人们容易忽略的是:草堂实际上仅是诗人暂时寄居之所。
　　从天宝十四载(755年)岁暮安禄山发动叛乱后起,到大历五年(770年)诗人去世止,十五年间,诗人过的主要是强泊天涯的生活。他多么希望有一个循身之所啊!
　　叛乱爆发那年,他四十四岁,年龄不算大,但因因居长安十年,刚做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小官,容颜已经相当憔悴苍老。那年岁幕,他到奉先县(今陕西蒲城)探亲,路经骊山,他想到山上离宫中皇帝、贵妃、贵戚们生活的豪侈与百姓的困苦,悲从中来,写了名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十个惊心动魄的字就在这篇里。他哪里知道,这次跋涉竟是自己飘泊生活的开始。
　　以后,他先是带着家眷逃难,暂时把家安在椰州(今富县)。他独自去寻唐朝的流亡政府,不幸被叛军俘获。幸而他本来的地位很低,此时的模样又不像做官的人,没有被逼充伪职。他在叛军占领下的长安住了一阵,然后逃往凤翔,见肃宗,被任为左拾遗。他以为可以安定一阵了,不料因对朝政发表了点意见,便被派去探亲,实际上是叫他走开。
　　这个满头白发的从八品官步行上路,到邪州(令彬县)才从熟识的将领处借到了京城收复后,他以为可以安定下来了,不料朝廷并不要他,派他去做华州司功参军。乾元二年(759年)九节度兵溃相州后,他看够了洛阳、潼关一带的兵荒马乱的现象。于是他抛弃官职,去寻找可以安身的所在。他先到秦州(今甘肃天水),发现吐蕃步步东进,此处已成边郡,如何住得。他从秦州向西南面经成州(今甘肃礼县南)到同谷(令成县),又南下穿过栈道,到达成都。杜甫从华州到成都,走的路将近三千里,到成都时已在乾元二年年底。他拖家带口,又缺资财,在同谷时甚至拾橡粟,掘黄精,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到了成都以后,闻与到家后家人邻居悲喜交集的状况,这四首诗在杜集中都是头等的名篇。
　　杜甫国家,从凤翔出发,向东北面经邻州到挪州,路线都在京城的北面,一路上虽则没有敌踪,却也有经过激烈争夺的战场。这些地方自然人烟稀少,气象萧瑟,会得加深行人的愁思。
　　在刚离开风翔的时候,杜甫虽归家心切,但是在＂东胡反未已＂(见《北征》,下同)的国难时期,他实在不愿意离开朝廷,一边走一边常常＂国首凤翔县＂,在暮色苍茫中,时而望见迎风招展的旌旗,时而又什么都看不见。此时此地,杜庸的心情十分矛盾。
　　凤翔县再也望不见了。人烟更少了。杜甫跨越了一重重的山丘,山谷中传来的猛兽的吼声,似乎会得震裂岩石,令人心惊,然而山谷中也不乏透露生机的现象。石上有不知多少年以来形成的车辙,告诉行人,这里常有人类活动。
　　菊花在野地里开得不差,树木上结的山果,＂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生得还挺茂盛。然而万物的生机又勾起了杜甫的哀愁,它们得到雨露的滋养,都能够开花结果, 自己的身世呢?倒连野生植物也不如了!
　　杜甫想快些到家,加快了步伐,到了前面的河边,听不见从人的脚步声,回头望去,原来他还在山坡上的林子旁边。杜甫看了,未免觉得自己的心太急了,只得等从人到来，再一同前进。
　　他们在深夜里经过一片旧战场,＂寒月照白骨＂,显得格外凄凉。杜甫身临此境,想起哥舒翰失守潼关的旧事,不是将相误国,怎会＂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想到关中人民伤亡的慘痛,杜甫倒觉得自己全家率存,还是以自慰了。
　　杜家住在麟州的羌村。他到家时正在＂峥蝶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羌村三首》之一)的当儿。经历了这么许多苦难,一家团聚了,同时又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所以＂妻學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同上)。邻人听说杜甫回家,都来看热闹,他们见杜氏一家悲喜交集的情况,也＂感叹亦歐歡＂(同上)。这一首诗写乱后家人重逢,情事逼真,可称为千古绝。这是重逢之初的情形。一阵激动过去之后,杜甫仔细看看家里的情况,心情又变得十分恶劣。杜夫人衣衫褴楼,模样与前夫不相同。自己最宠的孩儿,从前是＂颜色白胜雪＂(《北征》,下同),现在浑身都是污垢,而且连父亲也不认得,当是陌生人,背转身子,哭个不停。两个小女孩穿的是百衲衣,短得只能遮没膝盖。杜甫旅途劳顿,加以见了这等情形,竟病倒了几天，妻子儿女们不仅穿得暖和齐整了,还可以梳妆打扮。杜夫人头光面滑,像个夫人了。小女孩喜欢模仿,学母亲的样子化妆,可惜学不像,只是乱抹脂粉,甚至画出了过分阔的眉。孩子们很快同父亲不陌生了,同父亲有说有笑,甚至爬到身上,一边说话,一边拉父亲的胡子,似乎把它当做新奇的玩具。孩子闹得过了份,杜甫不免有点厌烦,然而＂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而且＂翻思在腿愁,甘受杂乱酷。＂这些诗句写杜甫＂新旧且慰意＂的心情,曲曲入微,极其深刻。
　　他在享受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的时候,并没忘怀大局。
　　他对大局基本上抱乐观态度。他赞美陈玄礼在马鬼异铲除杨家森门的举动,说是亏得＂桓桓陈将军,仗钱奋患烈＂,因而＂于今国犹活＂,不曾陷于灭亡的结局。他说人心在唐,＂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阀＂,长安居民天天都在盼望皇帝还都的日子。他甚至在诗里批评至德皇帝(肃宗)过分重视回党援军的作用,＂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尽管勇敢善战,毕竟是支不大的部队,而＂圣心颇虚伫＂,未免太过分了。他认为＂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唐朝应该有自行消灭叛军、平定河北的可能的。
　　我们看,杜甫在《北征》中,记事、写情、发议论,规模何等阔大!我们再看,杜甫在颠沛流离之中,始终关心大局,一个爱国知识分子的高尚情操,何等令人可敬!这就是杜甫永为后人崇敬的根本之点。唐朝多多少少的王公贵族、名公巨卿都被人忘记了,或者虽不忘记,也并不受人重视或特别重视。这个考进士落第、在官场终身不曾得意的穷诗人,却一干多年来,盛名不衰。这个道理,我想不必再加解释了吧!
　　e从现代人看来,杜甫还有一点最突出的地方,就是他不仅关怀大唐的盛衰,而且始终不忘人民的苦难。本篇前引＂朱门酒肉臭＂两句已足体现这点。这次回家,邻居父老携酒前来慰间时,杜甫对＂兵草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羌村三首》之三）的状况,感慨极深，以致＂歌罢仰天叹,四座涕纵横＂ (同上),杜甫同几位乡下老人在感情上完全打成一片了。这是杜甫最可贵的一点。
　　杜甫漂泊天涯的故事十分丰富,我不可能在这里多讲,就举此一例,以概其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