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老家

　　回不去的老家
　　陈苏锦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地就亮了。
　　淡淡的灰蓝色天空。
　　硕大的树冠伸向天空，包围了梧桐粗壮的主干。
　　早晨有一丝丝微凉的风从窗边吹过来。
　　妈妈醒了。
　　她说我咋就睡着了呢？我也没吃安眠药啊！
　　我告诉妈妈你真没吃安眠药，不过你睡的确实挺安稳的。你自己奇怪，我也觉得挺惊讶的，妈妈睡着了，竟然没吃依赖了半辈子的安眠药睡着了。
　　这是妈妈住院的第五天。
　　妈妈说我记得自己做梦了，回老家了。
　　我说是真的做梦了吗？
　　妈妈很确定地点了头。
　　她一样一样地给我说起来。
　　妈妈的老家在苏北的乡下，原先那里人多地少，很穷。吃不饱饭的那种穷。妈妈在姐妹四人里属于唯一念过中学的人，我没见过的外公是那种做木桶、木盆、做家具的手艺人，我没见过的外婆听说性格温和，什么事儿都听外公的。她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在乡下，没有儿子的痛苦一直折磨着她，后来，外公在扬州的孤儿院里领养了小舅舅。姐妹们对外来的小舅舅疼爱有加，有一口吃的尽可能都是要先可着小舅舅的。
　　妈妈在老家村上的小学做代课老师，长得漂漂亮亮的，爱看书。爸爸师范毕业被分配来到这个村小学教书。爸爸长的一米八高的个子，五官端正，只是肤黄，脸色不好。从小三岁就失去了爸爸，跟着寡母和姐姐相依为命长大。那个时候，爸爸的姐姐已经跟着姐夫随军辗转去了东北。小学校长帮爸爸提了亲，爸爸和妈妈都互生欢喜，愿意接受对方，我奶奶非常看好妈妈，看一眼就认为拣到了宝一样。而我的外公外婆是喜欢读书人的，自然也没有意见。那时我的大姨嫁给了一个大队会计，二姨已经嫁给了本乡本土在外念书毕业分在南京的财政系统的小干部，小姨小舅舅还都是少不更事的小孩子，自然轮不到他们七嘴八鸭地表什么态发表什么意见。
　　爸爸妈妈恋爱、结婚，应该是很顺当，过着当时平常人最普通的苦日子。在老家清贫的生活里相亲相爱！妈妈追随着爸爸，此后一辈子都相亲相爱地生活着。
　　一九六四年的春天，因为说东北比老家能吃饱饭更好混生活，妈妈和爸爸来到东北盘锦的国营农场，荒凉，人烟稀少，有狼，到处都是芦苇，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土坯房，下雨天外边哗哗大雨屋里用盆接着下小雨，泥泞的乡间小路，喝＂大水泡＂子里的水，你可知道鸭子和鹅白天都在大水泡子里游来荡去的，晚归的牛和马被饲养员也赶来在＂水泡子＂边儿饮水。吃大醬，生葱生蒜都是当地人的标配，在田地里干活儿，把上水线的水扒拉扒拉草就用手捧着喝水……
　　妈妈哪见过这样的生活习惯和场景？
　　她说她那时不知道哭过多少回？她才二十一岁呀！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说，她一遍一遍地跟爸爸说等她攒够了路费就回老家去，三千多里的路啊，这里的生活咋是这样的？这不是＂屎窝挪尿窝＂了吗？
　　妈妈在东北＂熬＂下来，她在这里生儿育女之后，她常常向着她自认为的老家的方向发呆，每一次收到老家的来信她都像过年一样，反复看，她知道家里的大事儿小情，她知道家里给她寄来豆干儿、粉条，她收到了外公亲手做的给孩子们洗澡的木盆，没有一根钉子，里外都被油漆得光滑……，她想家里的每一个人，但是，她自己胆子小，爸爸工作忙没有时间陪她回去她自己不敢走，她说在心里一直给自己鼓劲儿，可鼓来鼓去，还是不行……
　　一九七四年的年末，东北的天儿，嘎嘎冷，滴水成冰那种。
　　老家来电报了，＂父病危，速回＂。年底，爸爸更忙了。妈妈这时候说什么也得回老家了，离开老家已经整整十年，再回家是要和自己的父亲做最后的告别，任谁任什么情况也挡不住她回老家的脚步了，妈妈想来想去，把八岁的我留在家里能看家能给爸爸做饭，毅然带着七岁的弟弟挤火车挤汽车辗转三千多里路，回到了魂牵梦萦的老家，见到了她在梦里想着的父母、姐姐、妹妹、弟弟，她从小到大住的老房子还在，她睡过的床还在，堂屋还是老样子，房前屋后的树还在，从前在家割猪草的小河还在……
　　团聚是因为外公的病危，漫长的告别，从外公离世开始。
　　此后，妈妈再也没有踏足过老家，包括外婆一九七六年夏天的离世，电报就攥在妈妈手里，她，嚎啕大哭，泪流满面，爸爸出差在外地，我们还小，实在没人照料，她，没有回老家。我看见她就总哭，有一天我半夜起来，看见平素胆小怕黑的妈妈就跪在黑暗里，絮絮叨叨……
　　斗转星移，一年一年就像流水一样舒缓而过，一去不复返。
　　老家，经常在妈妈的回忆里舒展着。池塘里的睡莲早开了吧？比荷花好看呢！温温润润的……
　　她自己神经衰弱，晕车晕得吓人。从盘锦到营口一个小时的车程，她就吐了三次，回来之后就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多……，她怎么能坐三千多里地的车呢？飞机？起飞，落下，想想，她说她更禁不起那种折腾。
　　妈妈，在一九九八年的春节，突然就得了心梗，病危，抢救，回老家的话题就此放下。
　　爸爸退休的日子来到了，妈妈随着爸爸来到市里和孩子们相距不远愉快地生活着，前楼后楼的邻居们天南海北的，老家在哪儿，老家还有什么人，老家的生活习惯成了他们经常的话题，跃跃欲试的，她又开始想着回老家了，老家的糯米粽才好吃呢！憧憬，就在那里……
　　妈妈的身体不好，不适合远行了，即使我们有时间愿意陪着回去也不行的。老家的小姨去了南京和二姨结伴来东北了，老家的消息真真亮亮地摆在这儿，过去的老房子不在了，村子也合并了，亲戚们都搬走了，你回老家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在老家又怎样呢？照样离咱过去的家很远的。你对老家念念不忘是你还停留在过去的想象里……
　　妈妈说不过她的姐姐妹妹的快言快语，她们来了，走了，但妈妈的叹息还在:这辈子，老家是回不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