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示好绝对是硬功夫 陈苏锦 夏日，市中心医院，骨外病房。 一个八十七岁的老太太正在和她的护工在轻声细雨地唠，老太太长得白白净净的，皮肤细腻的程度任谁也想像不出她有这个年纪，笑眯眯地让护工挑着柜子上和地下水果篮里的水果吃，家人送晩饭的时候，她让护工和她一起吃，让护工尽量多吃这些有营养的东西，到了晚上，她还让护工和她睡一张床上，别睡折叠床了，护工说这咋行啊，啥，我都听你的，我不能碰到你的腿呀！这一条是不能听你的了。 护工是吉林人，脸上长了很大一块红记，有点吓人。可脾气好，护理过好多病人，什么年岁的都有，她说从没遇过像这个老太太这样的，这么大岁数，一条腿做了手术，挺遭罪的，不声不响，对护工真好！又不勉强你。 老太太出院的时候，护工哭了，双手握着老太太的手，大姨呀，真舍不得你！ 冬天来了，老太太又住进医院了，给另一条腿做手术。 又来了一个护工。这个护工姓吴，本地人，笑呵呵地说，老太太挺有挺头儿，真大方，心好，舍得给我好吃的东西，老爱夸人儿了。我在上一家做护工的老太太，七十一岁，说话叭叭的，那叫抠噢，生怕我吃了她的东西，事儿贼多，这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 老太太住了一溜儿院回家，家里雇了保姆冯大姐，也是一个干净、利索的主儿，不用干做饭、收拾家这样的活儿，专门照顾这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一如既往地对人好，每天她吃水果的时候马上招呼冯大姐一起吃，吃饭的时候，每次都不忘问一声冯大姐吃了吗？外人来串门，问她：你这个二闺女好还是冯大姐好？她，毫不犹豫指向冯大姐，她呗！几年之后，她活到了九十三岁这年春节前去世了，冯大姐哭了，我和老太太没呆够啊！ 在我们许多人的意识里，但凡那些住在闺女或者儿子家养老的老人，一方面享受着眼面前的闺女、儿子家的照顾，一方面总在叨咕那些没在跟前的子女，甚至看到那些远道的子女来的时候又会表现出格外的热络和亲密，惹的天天身体力行地照顾他们的孩子们多多少少地心理不平衡起来。可我眼面前的这个老太太打破了我们的惯常思维，谁在她跟前照顾她，谁就是最好的。遇到有时候别人问起来，你想不想在外地的儿子、孙子、重孙子呀？她会直截了当地说＂不想＂。 她的思维还没乱的时候，她，能不想念远方的孩子吗？可她就不说，真的能忍住，就是不说。 她，对着眼面前的所有人示好。 她姓滕，出生在盘山的乡下，兄弟姐妹一帮，她没念过书，结了婚，嫁到大洼的村子里。先是丈夫对她一心一意的好，闺女儿子们长大了，孩子们对她好，她，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祖母，她，是个有福之人。 她，有妯娌好几个，有大姑子小姑子好几个，都是居家过日子，前趟房后趟房住着，哪能没有点儿这样那样的说道儿，谁家没有鸡毛蒜皮的琐碎，可，一辈子过去了，她从没在人前人后说过哪一家不好的话。 她，爱说人好话。 我最开始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八十岁了。那时候，她已经在北京住了九年。叶落归根，她想回到老家来安度今后的晚年。儿子、媳妇后来想想说答应她回来吧，比起吃好穿暖的，老家的亲亲故故的多，老了盼见人儿，她也能更舒服，终于，在那一年的春天，她在二闺女两囗子的陪伴下回了东北的老家。看得出她的欢喜，尤其是看到那些老亲少友的，唠起那些陈年往事，她的记性超好，问起这个，问起那个，她跟有些亲戚也不一样，她要么问完了就问完了，不评论，如果要评论，她要么夸人家，要么说那些宽容的话：都是穷闹的，都不容易。每一次，她都张罗着让二姐留这些专门来看她的老的、小的吃过饭再走，有分寸，有礼数…… 我刚看到她的时候，她满囗的假牙，在北京镶的，很整齐、很白、很干净，加上她跟年龄不符的肤色细腻、粉白，头发梳的规规矩矩的，看的出来她是很要样、很自律的。有一天晚上我去的时候，她已经刷完牙，牙套都取下来放到缸子里了。嘴里缺了那些上牙下牙套，两腮就瘪下去不好看，她说让我在客厅等一下，让二姐把她的牙套拿出来给她戴上，这样收拾整齐了才出来，我说不用这样麻烦，我呆一会儿就走。她说自己趁着没痴呆还没傻，来人好心好意地陪着唠喀，也不能让你瞅着难受不是？ 我后来一想，这老太太说得有道理。在自己有意识、思维正常的情况下，把自己收拾妥当，再出来见人，是对别人的高规格的尊重，是对自己的尊重，是不将就，是对自己有更完美的要求，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更是对别人的善意的一种妥妥的示好呢！ 在我见到这个老太太之后的十几年里，我没见过她大声说话，没见过她发脾气。她爱说谁没闹心的事儿，看不顺眼的人谁不闹心，一闹心就爱说伤人的话。试试，你说十句好话都不一定能暖乎人儿，你说一句伤人的话人家能记你一辈子，合适吗？ 经常在单位里遇到同事在抱怨自己家里的老人，本来年龄没那么大的时候通情达理的，怎么岁数大了，还蛮不讲理了呢？我的一个同学跟我说她妈妈过去都没大声说过话，过去在单位里顶顶脾气好，岁数大了，不光声音大，动不动还胡搅蛮缠，有病去医院住几天给医生护士都吓到了，不是说人经历多了会更睿智、更宽容、更包容吗？给她自己也吓到了，我老了的时候能不能也这样？ 一辈子，从小到老，说话不伤人，愿意处处与人示好，作为一个人来讲，不管这个人是否普通，是否平凡，是否伟大，这实在是生存的大智慧。 其实人的素养，与受教育程度有关系，但又不是绝对有关联！ 当那个飘雪的早上，这老太太仙逝的时候，是一个温度比平常的冬日回暖了大约五度的早上，她，很安静地睡着了。 其实，这老太太是在风雨飘摇的旧社会出生长大的，生活的艰苦显而易见。五十多岁的时候失去了相亲相爱的丈夫，六十多岁的时候失去了天天在一起生活嘘塞问暖的大儿子。她从不抱怨谁，她和她能遇到的亲戚里道的示好，她也和那些她遇到的护工、保姆示好，就是街坊邻居，她拄着拐杖遇到了，她也会微笑着示好，来了看她的人，能拄着拐杖送人的时候，她一定送你到门囗，就是卧床了，她如果醒着，准会跟你主动打招呼的，她挂在囗中的是那句囗头禅＂敢情的＂…… 看王小波的小说里有一段话是我经常萦绕于心的：＂我要爱，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当作一百世一样。既然我存在，无论如何，我要为自己负起责任。＂ 这个叫滕会兰的老太太应该是爱自己的，应该是对自己负起责任的人了。 我想来想去，你连自己都不爱都不负责任，你怎么能对别人负责任呢？ 随时随地，与人示好，这是硬功夫！ 这个老太太给我无私地上了课，我，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