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欢书过侧墙

　　书过侧墙
　　文/徐欢
　　家中无书桌，可见我是不读书的。二十几年如一日，早出晚归的小学教书生涯让我疲倦，让我透支，回家后恨不得一睡到扬州，哪里还有读书的时间？有人会说，当老师不需要读读书、充充电吗？回答是：不需要。中国教育模式僵化，教学只讲术不讲道，教研只搞形式和套路不谈情怀和理想，有原来在校学到的那半桶水就足够应对。这样呢，轰轰烈烈教了几十年书，冒充了几十年文化人，家中居然没有书桌。因为没有需求，家中装修买家具时，自然不必考虑置办书桌这一项目。这样也好，省事省心省钱省空间。再说，体制内的繁杂事物和班级管理就足够累人，我哪里还有闲暇去考虑读书的事！
　　忽一日，噩讯传来，我被告知大病在身。手术，治疗，休养。一年多下来，我如那坏掉的钟摆，生活的率动戛然而变得零乱。后来的日子，就只剩下溜溜弯，跳跳舞，还有——就是看看书吧！
　　看来，读书似乎是闲人的专利。
　　一本一本的书被买回来、借回来了，一本一本的书从被遗忘的角落找出来了。不多时日，我的床头柜上堆了几大摞。它们的高度一直上升到床头的侧灯下，像是桂林那一带的山，险峰兀立，摇摇欲坠。养病的日子，感觉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半拉的时候，内心深处常常会悲凉到戚戚惶惶，茫然到不知原点在何方的境地。读书，竟神奇地填补了我内心的空洞。孔子、老子，季羡林、余秋雨、林清玄、贾平凹，村上春村、太宰治、毛姆……这些古今中外的先贤、名家大家竟全都跳出来，与我对话，给我讲故事，谈生命，说人间是非，论天地大道。世界在我面前一下子开阔起来，那是从来没有的开阔。生命的长度似乎也无限地延伸下去，那也是从来没有的纵深。莎士比亚说过：＂书籍是人类的营养品。＂对这时的我来说，书，何止是营养品，它简直是拯救我的良丹妙药！它不仅治愈了我的沉沦和丧气，还给了我好好生活下去的热望、勇气和信心，甚至还滋生出许多不可名状的欢喜。
　　通常我都会在暮色苍茫时开始阅读。这时候，一天之内的杂七杂八的俗事处理完了，周围的喧嚣也渐渐匿迹，我就可以一个人待在房间看书了。我的房间有一孔阔大的玻璃窗，由于楼层高，一眼望出去便是浩瀚的万里长空。我读余秋雨的《阳关雪》，在这样厚重的历史沧桑感与思辨中，＂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巨人也变成了侏儒＂。一抬头望见西边天宇上炽烈的红霞，仿佛从那里跃出了某种神秘的光芒，引领我跃跃欲试，似乎马上能生翅而飞。《夜航船》则让我的思绪漫游在江南密布的某条河灈中。我想象着某人或在油灯下捧读，或与一髯须皆白的老者一同蜷曲一条窄小的舟船上，仰望星空。这时一抬头，对面楼顶上，一只喜鹊正在高高的烟囱上悠闲地荡秋千。我一下子体悟到＂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夜半钟声＂包含的深幽意蕴。我猜想唐代诗人张继一定是坐了一条这样的夜航船在羁游。我忽然脑洞大开，我那么多次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这首诗，只是用俗人俗眼俗意在亵渎这优美的诗句，我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读懂过什么，更别说传授给学生什么。一种愧疚，一种自责，一种惧怕油然而生——不读书的老师是多么误人子弟！
　　许多时候，思想的觉醒，让自己都吓一跳。过去那么多年上语文课，教过那么多学生，我都教了他们些什么？随着读书的数量增多，我越来越恐惶，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原来就是应试教育的帮凶与殉道者。一个不阅读的民族是一个可怕的民族，一个不教阅读的老师又岂是好老师。几十年来，我自己都不阅读，何尝能真正教会学生阅读。我只顾低头拉车，匆匆赶路，何时听到过耳边风的提醒、虫的呢喃和花的絮语？诗意，之与忙忙碌碌的＂我们＂，早就渐行渐远了。
　　想想，其实在我的青少年时代，我还是酷爱读书的。在那物质匮乏的时代，一本小人书，一张地图，一个彩色小画片，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都是无价之宝。父亲帮别人吊顶棚剩下的旧报纸我都会通读一遍，小镇上的文化站更是我心中的一颗明珠。后来读师范时，那个阅览室便成了我心灵自由驰骋的乐园。我曾一度立志想成为一个作家或一名记者，我曾规划自己要在文化艺术的世界里度过一生。我学的是音乐专业，专业成绩差带来的自卑却在书的世界里找见了通向快乐自信的缺口，以致于我毕业后直接敢于承担语文课程。可时间和生活无情地让我忘记了来时的路，走着走着，竟然在现实的生存与当代人共同的物欲追求中迷失了当初美好而本真的理想。
　　上帝在你面前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户。这是我教学生做阅读时常见的一句话。如今这句话竟真真切切地在我自己身上得到了印证。要不是生病，我怎么能看到生活中的另一道曙光？读书简直是重新为我开启了通向新生活的天梯。书，读着读着就会让人迷恋，又因迷恋而陶醉，因陶醉而蠢蠢欲动。于是，我情不自禁地拿起了笔开始尝试着书写自己的喜怒哀乐了。那是一个春光明媚、杏花绽放的清晨，空气中糅进了浓浓的香气，我偶遇了作协的一位朋友。这样的契合一下子让我找见了组织，找见了依赖，找见了愤发的理由。一种汩汩的力量重新在我体内涌动。或许这时的我再写作已不是为了梦想，而是为了完成生命的自我塑造和增补。我的初心本属于这个世界，我不想也不应该在文化的圣殿中再次缺席——哪怕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水滴。
　　作家冯骥才说爱书是＂高贵而美好的嗜好＂，我觉得我应把这种嗜好变做种子播撒下去，让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一年后，我战胜了病魔又毅然登上了讲台。这一次，我觉得我身上的使命更加任重而道远。我一边自己读书，一边鼓励学生读书，许多时候我和孩子们约定共读一本书。泛读、精读、感悟、讨论，我让读书的力量在班级内形成一种洪流，把读书的渴望种植进每一个幼小的心灵。
　　现在，每一堂课，每一篇课文，我都尝试着废弃传统的教学模式进行鉴赏式的教学，让课堂成为一场读与写的盛宴。与此同时，部编版的语文教材如一股浩荡的长风，用一缕缕文学气息吹皱了语文教学这一潭死水。我在心中狂呼：＂这简直是为我的复出而改版！＂于是，我有机会和学生们一同品味朱自清＂匆匆＂的惋惜与无奈；一同感知清少纳言的点点归鸦和冬日火盆；一同寻觅贾平凹儿时的月迹；一同到那一畔水田欣赏郭沬若＂长腿白鹭＂的优雅……当其他教师面对新教材一脸迷茫向我讨教时，我语重心长地说：＂读书吧，多读一些书，一切就会迎刃而解！＂是这样的。我觉得每个老师都应该是一个硕大无比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
　　如今，我家依旧没有书桌。我卧室床头两边的墙面上贴了几大摞书，大有直通屋顶之势。进门乍一看，还真的蔚为壮观。加之地面上，有时是床上摊着的书，也真算是个书屋了。我是个不讲究形式的人，再说腰椎的疼痛也不利于久坐，干脆我就天天躺着看书，这样的搁置便于我随时取放。每当月夜，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朦朦胧胧中，这一屋子鳞次栉比的书便在那粼粼月色中微漾，我会忽然想到＂书海＂一词，不由得抱之哑然一笑。也有时候，红彤彤的夕阳越过玻璃窗，斜射在我屋子东边墙的书垛上，反射的光线又一股脑涂抹在床边的书堆上，它们竟犹如闪着赤黄的金山了。我又一下子想到了＂书山＂这一个词，我不由得会一愣，一种崇敬之心油然而生。那就让我借用韩愈《古今贤文·劝学篇》中的一句结束此文吧：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这句话，也是我让学生写在日记扉页的座右铭。
　　作者简介：
　　徐欢，河北散文学会会员，张家口作协会员。散文《窗花梦 梦窗花》《王振和他的那些家庙》获第十届、第十一届河北散文名作奖三、二等奖；《青砂魂非遗梦》获河北采风协会彩凤优秀奖；《王振的那些家庙》《为那沧桑的诗意》刊发燕赵都市报＂风骨＂栏目；《舍与不舍》《初秋，有小柳敲窗》发表于《张家口日报》。《醉里梦醉里豆花香》获张家口＂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征文活动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