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 作者 王凤征 导读:战创,是一个特殊的"关键词",特指战场带来的负伤缩写,可以理解为战争创伤……战创是一代开国将士们在战争年代经历的生死搏斗的标志物,也是他们身经百战的光荣花。战创记载着他们的苦难,也记载着他们的光荣,只有他们具备使用的资格。作者的父亲,在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中,前后经历了三次战创,全国解放后评残时,被评为三等乙级。直至逝世,还有一块炮弹片留在身上。那么,这三次战创里究竟埋藏着什么样的风云故事,让我们一起来听作者的讲述。 我的父亲王子卿,1917年出生于河北省新城县。1937年10月参加八路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先后担任营长、支队长、区队参谋长、团参谋长、副团长、团长、旅参谋长、师参谋长、副师长、师长、军参谋长、省军区参谋长、副司令员等职。 父亲 王子卿 父亲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的军事指挥员。他一生戎马,忠勇义廉,战争年代多次亲临前线指挥战斗,前后三次负重伤并患重病。全国解放后评残时,被评为三等乙级。直至逝世,还有一块炮弹片留在身上。父亲经常对我们说:"干革命就要不怕死,我们当年打仗的时候根本想不到会有今天。" 战争年代的伤病,严重影响了父亲的身体和工作。1984年,父亲从工作岗位离休(正军职)。2001年6月24日18时15分,父亲在长春因病逝世,享年八十五岁。 火化时,我们特意叮嘱工人师傅,找到那块弹片。把它专门存放在一个骨灰盒里,放在家里,作为永久的纪念。 父亲逝世后骨灰安葬在长春市九龙源革命烈士陵园。前排右三为母亲刘亚清。 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也是父亲离开我们二十周年的日子。我愿意把父亲在军旅生涯经历的三次战创写出来,与大家共同回忆历史,再受教育。 1、打炮楼,两块炮弹皮从左肋穿进肝胆。 1944年,是抗日战争胜利前夜,也是抗战最艰难的一年。侵华日军在我沉重打击下,苟延残喘,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各地日军被迫收缩兵力,行"重点守备",在我农村及各根据地周围修建了监视性据点,以求确保其占领区,对广大人民群众的安全和抗战的进展威胁严重。 这一年6月至7月,冀中军区发起攻势作战。攻克据点十余处,歼灭了大量日伪顽军,取得系列胜利,进一步巩固和扩大了冀中地区抗日根据地。 1943年,父亲(左)在攻打下来的炮楼上留影。 10月3日,晋察冀军区冀中军区10分区43区队奉命与友邻部队一起攻打新城县杜岗日伪据点。当时,父亲任区队参谋长。 杜岗是一个几百户人家的平原集镇。因杜姓较多,在其北方有个高高的土山,因而得名。村子周边地势平坦,东北侧有一条长长的自然沟,阜(平)曲(阳)公路由东南通过。杜岗据点由两个炮楼组成(我编为1、2号炮楼),南北相距约十公里。 上级对这次任务的分工是,43区队配属一个排负责拿下1号炮楼,在3日拂晓前发起进攻;友邻部队配置在两个碉堡之间,负责控制2号炮楼之敌,防止其对1号炮楼进行增援。 战斗打响前,区队曾派侦察员与1号炮楼内伪军内部人员接头,了解情况。父亲则带领干部进至炮楼东侧实地侦察。 1号炮楼为砖木结构,高约十多米,内部两层,四周留有瞭望孔、枪眼和宽四米、深两米的外壕,北侧设有吊桥,壕外一大片开阔地皆为铁丝网、雷区,楼内有日、伪军约二十人,配有轻机枪两挺,掷弹筒一至两具。 随后召开会议,父亲在沙盘前对干部们说,两个炮楼距离不远,相互支援比较方便。所以,我们的行动必须突然,速战速决,争取在很短的时间里尽快拿下1号炮楼,完成任务,减少伤亡。否则,我们自己就会处在两面夹击的危险处境。 会议决定:1营为突击队,担任对1号炮楼的主攻任务,2、3营分别为火力牵制、掩护和二梯队。在2日黄昏进至杜岗据点东北侧地域做好战斗准备,于3日拂晓前对1号炮楼发起进攻,与友邻部队密切配合,坚决歼灭1号炮楼内之敌。然后,父亲把各中队的进攻路线以及如何减少伤亡等工作布置下去。 2日黄昏,区队按预定计划进至1号炮楼东北侧隐蔽集结,将配属的一个排向2号碉堡及刘村、焦家屯方向派出警戒;1营扛着长长的梯子,悄悄进至杜岗东北侧自然沟内,隐蔽待击。 3日3时许,2营依托有利地形,首先开火,以火力牵制敌人。突然的枪声使1号炮楼之敌措手不及,慌忙中又看不清情况,只好向四处胡乱开枪射击。1营随即从炮楼东北发起进攻,很快越过铁丝网、雷区,逼近外壕。2号炮楼之敌见1号炮楼被打,即出动兵力支援,与1号炮楼之敌形成交叉火力,集中对1营射击,1营进攻受阻。中队长遂命令1班长带领全班跳进外壕,靠上长梯。1班长冲在最前面,刚登上外壕,遭敌火力射击,光荣牺牲,第二次冲击又失利。 父亲见两次冲击未果,马上组织大家总结教训。父亲说,敌人的射孔大多设置在二层,位置较高,且周围地势开阔,便于对外观察,发挥火力,而不易我运动接近。但敌人目前主要火力大多集中在外围,只有一挺轻机枪直接控制吊桥,这是他们的薄弱环节。 因此,父亲决心采取集中火力、上下配合的手段,以区队仅有的两门92步兵炮集中打击1号炮楼上部,以其他火力集中压制控制吊桥的敌机枪火力射孔;预备队3营马上投入战斗,配合1营以最快的速度尽快接近吊桥。待我在敌碉堡守军的伪军内部人员放下吊桥时,一鼓作气猛冲进去。 3时30分,第三次冲击开始。两门92步兵炮连续发炮,以准确地射击将1号炮楼上部摧毁,守碉之敌纷纷由二层窜下一层。同时,控制吊桥的敌机枪火力亦被我压制。乘此机会,1、2营迅速向前隐蔽运动,很快逼近了吊桥。恰在此时,吊桥被我在碉内伪军内部人员放了下来。1、2营在3营火力掩护下迅速冲过了吊桥,3营随后跟进。三个营直入炮楼,与剩余的十几名鬼子、伪军近战格斗,很快将敌全部生擒或消灭。 此战,我以巧攻敌、里应外合,在1号炮楼伪军内部人员配合下,前后仅用了约四十分钟的时间,以伤二亡一的代价,歼(俘)二十三名守敌,缴获轻机枪两挺、掷弹筒一具、步枪十三支,以及炮楼中所储备的大量物资装备。 父亲第一次负伤,就是在战斗结束时经历的,也是其三次负伤中最严重的一次。 战斗结束后,父亲正在指挥部队打扫战场,准备转移。2号炮楼增援之敌被我友邻部队阻击在半路,见支援无望,只好退回炮楼,以乱炮打过来给予火力支援。一发炮弹在父亲身边空地爆炸,两块碎小弹片从父亲左肋缝间隙穿进肝、胆部。鲜血喷了出来,父亲当即昏迷过去。两名战士把父亲抬到附近的一个简陋的民房,由于当时部队正准备转移,时间紧张,卫生员只好对伤口做了简单处理。没有麻药,就用白酒消毒,然后用钳子轻轻伸到弹孔里挖。痛彻心扉的剧痛,使得父亲的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终于,其中的一块弹片被取了出来,而另一块嵌入身体较深的弹片无法取出,仍留于父亲的腰腹部。进行简单的包扎后,父亲就随部队行动了。 两天以后,父亲才被转入救护所。由于流血过多,部队又缺医少药,卫生条件一般,后来父亲的伤口感染,发高烧十多天,多次长时间昏迷不醒,大家都以为父亲活不过来了。但父亲以巨大的毅力配合医生,最终战胜了伤病。 伤口愈合后,父亲的腰腹部留下了一条约半尺长的伤疤。而留在身体里的那块炮弹片已经和肌肉长在了一体,再也无法取出,直至父亲去世还一直留在父亲身体里。每遇上阴天、下雨、打雷等特殊天气,伤口就会感到酸疼、发痒,父亲只好用手按压着伤疤处的位置弯着腰坚持工作。父亲逝世后,在火化遗体时我们特意要求师傅在骨灰里找到了那块炮弹皮。将它专门存放在一个骨灰盒里面,放在家里,作为纪念,永久留存。 2、袭县城,子弹打穿左脚后跟。 1946年,日寇刚刚投降不久,蒋介石就忙着"摘桃子",命令国民党军队"积极推进",抢占战略要点,还命令伪军"维持治安",国共矛盾上升为国内主要矛盾,内战爆发。在共产党领导和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下,冀中地区人民解放军也积极向占领区进发,与敌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1946年父亲(左)和战友们。 当时,父亲任晋察冀军区冀中军区8分区63团团长。9月,接受了与友邻部队共同袭击国民党占领不久的青县县城的任务。 父亲的第二次负伤,就是在那次战斗中经历的。 青县城地处平川,东、南、西三面有城关,城墙高约十四、五米,宽六米。城周围有雷区、铁丝网和一条宽约八米、深约一米的护城河,东门外护城河有桥。守敌系国民党一个加强团五个营及伪政权人员约一千六百余人。 为歼灭青县城守敌,63团在分区统一指挥下,配属野炮两门,担任由东门至城东北角的攻击任务。 18日拂晓,父亲带领营、连干部进至东门外进行实地侦察。 随后召开战前会议,父亲进行了作战部署。决心:1营为第一梯队,以连续爆破的手段,担任对东城门的主要突击任务,攻入县城后向城东北方向发展进攻;2营为第二梯队,担任掩护;3营为预备队,积极跟进,随时准备加入战斗。 当日晚,全团连夜开始行动,于19日拂晓前完成了一切战斗准备。 19日15时30分,分区发出攻击命令。团炮兵对东城门地区进行了火力准备,火力延伸后,1营随即发起冲锋,突击连1连对东门实施连续爆破。 16时20分左右,东门被炸开,1营以迅猛的动作突入城内。进城后,主力即向城东北方向发展进攻。2营、3营紧随1营突入城里,扩张战果。 父亲随2营进入县城。此时,国民党守军已经开始向城中心退缩。于是父亲带领1营、2营一个街区一个街区的向前推进,逐街、逐屋进行争夺,整个巷战进行得比较顺利。 18时许,父亲在向前奔跑时,左脚后跟被一发流弹打穿。父亲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鲜血从被打烂的布鞋里不断地流了出来。父亲用手捂住脚跟,忍着伤痛,没有声张。当时,警卫员苑世亭的左臂也负了伤,但他始终未离父亲左右。看到父亲受了伤,强忍着自己的伤痛将父亲扶起来,并要强行将父亲背下战场。父亲坚决不肯,并命令警卫员也不要声张。警卫员拽下腰间的毛巾包住父亲的伤口,又用绷带使劲缠了几圈。包扎好以后,父亲舒了口气,靠在敌人用麻袋堆成的掩体里继续指挥战斗,并由警卫员搀扶着跟随2营的发展一瘸一拐的向前行动。 就在巷战顺利发展,1、2营与友邻攻城部队即将会师的时候,父亲接到上级"马上撤出战斗"的命令。原来,敌约一个团的增援部队由保定方向逼近青城不到八公里了。我阻援部队已经开始转移,攻城的友邻部队也同时接到撤出战斗的命令准备转移了。 父亲对即将到手的胜利成果十分惋惜,但对上级的命令坚决执行。他果断命令先头部队1营停止前进,就地掩护2、3营火速由原路折头返回,从东门撤出战斗,而后分两路向北转移,在小王庄会和。父亲随2、3营行动。 部队借着黄昏井然有序地从东门撤出县城。2、3营出城门后,即沿着城墙转向偏北。父亲在担架上告诉两个营长不能这样走,这样走部队目标大,在敌人眼皮底下暴露的时间和运动距离也较长。现在城里的残敌还不时有冷枪冷炮打过来,对部队可能会产生不必要的伤亡。我们应该背对县城一直向东,尽快脱离敌人射击距离,而后再转向北。 在父亲的指挥下,2、3营安全转移,顺利到达小王庄与1营会合。 父亲在后方医疗所治疗近一个星期,伤口基本痊愈后就马上赶回部队,参加了下一步的行动。这次脚伤伤势虽然不算重,却使父亲的左脚留下了终生残疾,行走十分不便。 3、反击马良山,炮弹皮穿进肚皮、大腿。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联合国组成多国联军介入,战火很快烧到鸭绿江边。我人民解放军组成志愿军与朝鲜人民、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 1951年2月,父亲随志愿军第19兵团64军入朝作战。当时,父亲任第64军191师副师长。 10月,在联合国军发动的秋季攻势中,191师在军编成内参加了对盘踞在马良山地区的英28旅苏格兰皇家边防团的攻防战斗。 在那场战斗的最后反击作战阶段,父亲经历了他第三次、也是军旅生涯的最后战创。 10月上旬至11月初,敌在我攻占马良山不久,即向我一线阵地发动连续集团冲锋。敌以惨重的代价仅换取我马良山一线数个表面阵地后,191师乘敌立足未稳,集中三个营的兵力,在火炮、坦克支援下,出敌不意地在敌机返航,敌人最易麻痹的白天向马良山实施阵地内坑道反冲击,很快恢复了阵地。 在我全部攻占马良山阵地后仅隔三、四个小时,英军即在炮群、坦克、飞机的支援下,以四个营的兵力采取波浪式的梯队队形分多路、多次向我反扑。 我军指战员依托前沿阵地,采取正面阻击,侧翼出击,断敌退路、阻反结合,即失即反,变小反击为大反击的手段,与敌反复争夺,展开拉锯战,击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大量杀伤消耗了敌人,很快夺回并巩固了马良山主峰317高地及280高地、216.8高地等多个阵地,取得马良山战斗的最后胜利,受到志司的贺电勉励和兵团的通令表扬。 11月4日,在马良山战斗最后的反击战斗发起前,父亲冒着敌炮火不规则的迷盲射击的危险亲临573团一线前沿阵地,手持望远镜,透过空气中飘浮的烟幕仔细观察敌情,琢磨着怎样最大减少伤亡顺利通过敌人的炮火封锁线。父亲根据敌炮火及敌机活动规律,决心组成突击小部队,利用昏暗在大部队进攻前秘密进至封锁线外侧隐蔽待命。待我军炮火准备后,乘敌炮火暂停之机,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封锁线,打敌措手不及…… 父亲边观察边口述命令。这时敌人开始乱炮射击,炮弹不断在阵地前后爆炸。父亲聚精会神只想着发布命令,顾不上隐蔽。 突然,敌人一发冷炮在堑壕附近爆炸,飞过来的弹片打到父亲的皮腰带上,又斜着穿进肚皮、大腿,顿时血流如注。父亲被巨大的冲击气浪震倒在地,干部战士急忙围过来,七手八脚把父亲抬进坑道。年轻的警卫员看到首长身上流出这么多鲜血像个血人,被惊呆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动手抢救。 父亲自己接过卫生员拿来的急救包按在伤口上,继续下达命令。父亲大声对作战参谋说,"我的伤不要紧,你们快把命令发出去!" 命令发出去了,警卫员和卫生员要送父亲回救护所,遭到父亲坚决拒绝。父亲说,"反击战斗是马良山全部战斗能否取得最后胜利的关键一步,这个时候我不能走!" 第64军在马良山战斗中依托坑道进行反击。 部队发起冲锋后,父亲不顾流血的伤口躺在坑道里坚持指挥战斗,直至战斗结束才被送下阵地。 军长曾思玉见到父亲,关心地询问伤势情况,还开着玩笑说,"老王啊,你可是副师长啊,打起仗来上前沿,不要命啦。" 的确,父亲从11月3日起一直在第一线实施指挥,在反击作战中负伤,是参加马良山战斗负伤职务最高的指挥员。 马良山战斗的胜利,对稳定西线战局,配合开城谈判起到了重要作用。整个战斗,是一场进攻、防御、反击、再防御、再反击,防反结合的拉锯战,是全军一盘棋,各部队、诸兵种密切协同作战共同取得的。战斗中,父亲指挥三个营加一个连的兵力,与配属的炮兵、坦克、高炮、工兵等部队密切协同,全歼英28旅苏格兰皇家边防团一个营,击毁敌坦克数辆,击落(伤)飞机数架,缴获各种枪炮及军用物资若干。 父亲1953年荣获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二级国旗勋章;1955年被授予大校军衔,荣获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二级解放勋章;1988年获得中央军委颁发的独立功勋荣誉章。这是对父亲战争年代所有付出的最高回报。 父亲军旅生涯经历的三次战创,是一篇可歌可泣的英雄史。父亲作战勇敢、指挥有方,肯动脑子,是一个不怕死的人,我们都打心眼儿里佩服他,并为他在那场正义的战争中流过血负过伤感到骄傲。现在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但我们要永远牢记和传承他的思想和精神。不忘初心,努力奋斗,让我们的祖国更强大。2021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