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图均来自网络 文|成省桐 今天,是桂花乔迁之日。新宅建在"东风圫"——也是老屋的隔壁。在摆着十二桌酒席的大厅里,她来回穿梭,挤满笑意的面容下隐藏着几分憔悴。 当客人散去,她站在三楼阳台上,俯瞰山谷。时值深秋,家门前那三棵枫树褪去了绿装,正张牙舞爪般展示满身的暗红,红如血的叶子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落,有一种坚韧下的苍凉。她定定地看了起来,随即一阵隐痛从心底涌起。 这叫"东风圫"的地方在青河水库的冲尾,抬头只见斗笠大的天。若外出,要沿峭壁林立的水岸边,穿过大小十三道弯的毛公路,再从水库大坝下行,穿过地势平坦、经济较发达的石塅村,再走3里水泥路,才到通往镇上的大马路。 桂花的娘家就在石塅村。她幼年丧母,混在二个弟弟和一群堂兄弟中长大。她为了保护弟弟们,磨砾岀的性子又刚又烈。念初中时,她身体比一般女生发育得早,被男同学取了不少带侮辱性的外号,个高胆大的她没少用拳头回击,女同学惧怕她的凶猛,不与她亲近。这让她觉得上学简直是酷刑。 那时住在东风圫的肖伟,是她的同学。也生得高高大大,但不太爱说话。虽不主动惹事,但遇事不躲,遇拳头不让,常闷声和男同学打架,很让老师头疼。 很自然地,老师安排两人做同桌,坐角落里,"被遗弃感"让两人有隐隐约约的惺惺相惜之情,会互相帮对方打饭和代值日,同学们却拿他们开起了玩笑。 熬到初二下学期,即使父亲用竹苕子在她身上横扫,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弃学了。从此,田间地头,挑担砍柴,到处是这位年轻女汉子的身影。 肖伟呢,初中毕业后,成了一名泥水匠,手艺做到十里八乡。 1990年,20岁的桂花出落成了有着巩俐骨架却缺巩俐神韵的大姑娘,肖伟长成了高仓健一样健硕、沉闷却不失帅气的大小伙。 客厅里的彩电正播放着张智霖与许秋怡的演唱会,如泣如诉地唱着《片片枫叶情》。歌声感染着桂花的情绪,她悲从中来。 她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年深秋,她去镇上赶场,在街角劈面遇上肖伟。四目相对,她瞪大眼珠子,激动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肖伟羞怯地望着她,过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吃了...吃了早饭没?" "还冒吃啊。"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撒起了谎。 于是,两人并排在路边包子店坐下,聊起天来。一开始,肖伟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像是每个字都要打几遍腹稿才敢送出口,她亦罕见地娇羞。后来,两人忆及同桌趣事,才开怀大笑起来。 赶完场,两人一起往家赶。到了石塅村口,她径直朝自家门口走去,肖伟站在路口目送她。当那健美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许久,肖伟仍怔怔地看着,不愿离去。 她其实并未进屋,躲在栅栏门内,正透过缝隙向外看。深秋时节,池塘边的那株枫树不知何时已换上暗红色的大帽子,映衬着穿灰白运动衫的肖伟,格外地养眼。 她心如鹿撞,探出头来,笑着说:"你要不要进屋来坐下啰?" 从此,肖伟成了她家的常客。 电视剧《翠兰的爱情》剧照 她母亲早逝,单身的老父亲看出了端倪,用言语对肖伟冷嘲热讽,试图阻止女儿从地势平坦的塅里嫁去只见巴掌大天的山坳里。 肖伟自尊心受挫,忍着相思之苦,不再去找她。倔强而叛逆的她倒是时常上山等肖伟。她的傲娇被爱情缴了械。没多久,她干脆住下了。大概爱到深处是烈火烹油,那份甜蜜是最不能说,最不可说,欲语还休的。他走路的声音、吸烟的样子,甚至笑时露出的牙齿上微微的惨白……还有,还有,恨不得一夜白了头,她和他,牵着手瘪着牙还能互相喂对方零食。 他成了她的男人,她一生都不能弃的男人。 白天,男人外出做手艺,变着法地从镇上带回几片麻辣豆腐、几串香蕉,或买一个新式发夹、一套鲜红内衣、更为开心的是他会帮她买卫生巾,让她成了山坳里第一批告别卫生带的妇女。 每天清晨,她目送他的背影从枫树后的拐角处消失,傍晚又在栅栏边欢欣地迎接从枫树后闪出的挺拔身影。 晚上,两人挤在狭窄的木板床上。她被他身上浓郁的荷尔蒙气息包围着,不主动,不抗拒,睁着一双汪着水的眼睛含情脉脉,娇羞地沉浸在水乳交融的甜蜜中。 没多久,她就怀孕了。匆忙中办了一个相当简陋的婚礼。未婚先孕,这在当年可还还算稀奇事儿,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然而,她叹息这段因自由恋爱而结合、先上车后补票的新式婚姻,到底没逃得过鸡毛蒜皮的侵扰。 婚后,男人仍驾着摩托车早出晚归,勤劳的公婆整日忙于田间地头,家务事留给她。 不知何故,孕中期的她仍受妊娠反应的折磨,吃啥吐啥,时常吐到倒出胆水来,虚脱的她忽略了一些家务事,瞌睡很重,常吃过晚饭就睡了。 婆婆天天逮机会对儿子告状:"唉,我过去怀着你们兄妹时,照样干活。我一个人剁猪草剁到后半夜是常有的事。"话音未落,就听到婆婆手下震天响的剁刀声。 他是孝子。同样的话听多了,就成了心头一根刺。这一晚,他来到床边,对着她喊:"桂花,明天你先把猪草剁了再困吧!" 她愣了,带着怨气:"你妈不晓得怜惜人就算了,你这要当爸爸的人也不晓得疼惜我吗?" "剁个猪草还能要了你的命?"他眼皮都不抬。 她气不打一处来,翻身坐起来,对着门口向婆婆喊话:"你们一家的良心哪去了?我一天没进一点米汤,还狠心作贱我?"说完,操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往他身上砸去。 "瞧你那架势,又打又骂,像个没吃饭的样吗?!我妈五六十岁了,哪轮到你骂她?!"男人怒了。 她伤心地追问:"我与你妈,你站哪边?" 他哪够智慧回答这横亘在婆媳之间的千古难题,冷冷地说:"娘就是娘,天不可逆!" 她恨得牙痒痒。这一夜,夫妻相背而睡。 临盆前的两月,她突然胃口大开,见到那蹦哒的活鸡都能想象成美味,馋得流口水,胃里永远空得像是能塞进一头大象。 这一晚,他买回一个粗壮的猪脚。她高兴地连夜洗净、剁块,第二天一早加些蜜枣,放到铁锅里,架在灶台上焖炖着。 待她锄完一大片花生草回来,只剩下一小碗碎肉汤和满屋的肉香味。公婆早早地吃过,出门干农活了。她气得瘫坐在竹椅上。 待公婆回屋,她那一点就冒烟的暴脾气,也不管什么孝道仁德,把铁锅"咣当"地一下砸到堂屋当中。 这可拂了公公的颜面和威严,他"咚咚咚"如擂战鼓般冲去石塅村,找亲家告状,非拉他来评理,催儿子提前收工,俨然一堂"三堂会审"。 她更气了:"我父亲一个人拉扯大我,我到你家做牛做马,连饭菜都不管饱,做牲畜都还管草料哩......" 他喝断她:"我父母也不容易,省吃俭用一辈子,你开骂、摔东西,就等于动手打父母。" 从吐槽大会上升到申诉大会,继而演变成辩论大会,后来发展到操凳舞棍的比武大会,一屋子的乌烟瘴气。 她父亲本想训诫女儿几句,忽觉亲家和女婿阵线太统一,气势太嚣张,护犊之情生起,拉起女儿就走:"妹几啊,跟我回娘家住几天再说!" 她挣脱老父亲的手,含着泪说:"我嫁过来生是肖家人,死是肖家鬼,我不会离开我的家。" 她买来新的锅瓢碗筷,在屋西的土砖偏房里另立炉灶。 他做完手艺回来,一般会把好吃的先拎去父母房里,问候完再回家就餐。她不爽,闷闷地吃着饭菜,饭后倒头就睡,再没那么热乎地伺候过这个巴心巴肺的男人了。 女儿出生后,她更是一门心思带孩子,更加冷落了他。两人天天小吵不断。从相背而睡到分头而睡,他偶尔会逃到已出嫁姐姐的小闺房里独睡。 她恨他小家与大家不分,站错立场。他怨她脾气火爆,倔强又无孝道与修养。 转眼间,女儿五岁了,日子就像热过又凉了的白开水,有时还夹带点黄泥巴的涩味,在吵吵闹闹中向前奔淌着。 慢慢的,他的手艺向装修行业进军,他成了一个小包工头了,业务扩展到了县城,从一个礼拜回家一次,变成个把月回一次。 勤劳的她一个人在田里土里忙着, 还养着几头猪,几头羊,成群的鸡鸭,她沉浸在自食其力的喜悦中。女儿乖巧懂事,这更让她欣慰。 当她突然想起男人快两个月没回家时,女人独有的直觉让她的心咯噔一下。待他回家,便试探起来。 "这些年,你为别人家砌了不少房,应该也攒了不少钱吧?我们盖两间新屋吧。女儿很快大了,要分开睡了。" "钱?我的钱都垫在工程上了。" "那生活费总留了点吧?" "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 "讲鬼话!你女儿刚才看见你给了那死老倌一垛钞票..." 她话音未落,男人一记耳光扫过,大吼:"老子叫你嘴巴不干净!" 她摸了下滚烫的脸颊,手掌上染出一小道红印子。愤怒的她,操起身边的小板凳,朝曾经那个最爱的男人砸去。 他躲闪不及,腰被砸伤,忍着痛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直到快过年时才回了趟家。 "先给我一千块钱买年货吧!明年你攒点钱,盖间新屋吧。"她见他就问。 "我冒得。今年生意不好,还欠了不少债,明年能还清债就不错了。"男人看都不看她。 她知道他打牌又输掉了,火气更大了,一阵劈里叭啦,将锅碗瓢盆摔得稀碎。见他像没事一样,她气得像个摔跤手那样,扑向她曾经最信任的男人,又抓又挠。 男人见多了她的泼辣和勇猛,看不见女性的温柔与贤淑,对她不是躲就是逃。 她只要遇上他,就是催他交钱。如果她对数额不满意,必定展开一场恶战。最凶险的一次,她用板砖块砸破了他的头。她在医院精心服侍着受伤的他,心里有怕失去他的恐惧,也有心疼他挨痛流血的歉疚,更有恨铁不成钢的埋怨。 男人出院后,她又像一只刺猬,即使内心冷得瑟瑟发抖,嘴里总像含着枪炮儿,张牙舞爪地扎他。她在充满尘硝的婚姻中一点点麻木。 电视剧《翠兰的爱情》剧照 经历了那生死劫,男人对婚姻彻底心灰意冷了,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后来干脆在县城租了间房。 楼下是小卖部,叫"小云"的女店主,身材纤细,柔声细语。丈夫早逝,她与3岁的儿子同住。他每回经过,都要抱一抱她儿子,这对柔弱的母子滋生了他强烈的保护欲,更滋养着男人的伟岸感。 当她偶然间从亲戚口中听出异样时,小云己为这个男人生下了儿子。 她永远记得那个冬天烙在心里的疼痛。 她骑着摩托车冲去县城。几乎从未出门的她,站在车流不息的街头,傻眼了——到处是衣着光鲜、肤白貌美的美女。她顶着一头乱发,趿着一双已严重变形的自制棉鞋,穿着已褪色的夹克棉袄,系着挽了一截裤脚的长裤,浑身散发着泥土气息。 当她在眨着红绿眼睛的十字路口踟蹰不前时,一名交警走过来拦下她的摩托,质问为何未上牌照,要处罚金,否则会被没收。"哇"地一声,她蹲在地上哭了。 交警用电话联系她男人时,他正哄着新生儿子,慌忙中安顿下小云母子三人,赶往现场,交了罚金,带她进了餐馆。 她依次看到桌上的美食——爆香猪耳朵,鲜笋炒腊肉,香飘四溢的土鸡木耳汤等。她心里翻江倒海,悲从心中来。回头死死盯着他,劈头盖脑一顿痛骂:"哼,莫怪你冒得钱啦,原来天天在城里吃山珍海味,享清福。你不是又养了个崽吗?怎么不带出来给老子看看?" 话未说完,她站起来,扑向这个恨不得撕碎的男人。他下意识一躲,痛恨交织的她一头撞在椅角上,人倒地了,用手一摸额头,又见血迹。 男人呆住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餐馆老板娘走过来,扶起她,刚站稳,她就操起一个啤酒瓶扑向他,其他食客赶过来,好不容易分开他俩。她嘴里骂着各种难听的话,发泄着心里的愤懑,又哭又骂又抓又挠,闹腾了好半天。 待声嘶力竭的她瘫软下来,男人心一横,决绝地说:"既然你晓得我外面有女人和儿子了,我们早点离了吧!"边说边丢下几张大钞,扬长而去。 泪如雨下的她,愣住了。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他嘴里吐出的现实。几分钟后,她突然起身,冲出餐馆,眼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发了疯似的追过去。可街道七弯八拐,她茫然地摸排寻了一个多小时,终不见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暮色黑沉中,阵阵寒风吹过,她抱着路边的电线杆嚎啕大哭,她恨这灯光迷离的小县城,恨变了心的男人。哭了一阵后,她抹干眼泪,擦干额角的血迹,骑上摩托车往家赶。 回到家,八岁的女儿正蜷缩在冰冷的灶屋里,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水,倾泻而下。女儿吓坏了,她一把搂过女儿,恨恨地说:"乖女啊,从今天起,你没有爸爸了! 他做了别人的爸爸。"懵懵懂懂中,女儿明白:这个家,再也不完整了。 电视剧《翠兰的爱情》剧照 从此,她把爱情深埋。她更加没日没夜地干农活,不仅搞了一个养鸡场,还把水田整修成鱼池。她成了山里最会赚钱的妇人。在这山旮旯里砌一幢全村最漂亮的洋楼,是她最大的心愿。 她有个表兄是律师,建议她去法院告男人重婚。或许是不舍得他承受法律制裁,或许是仍对这段婚姻抱有希望,她始终没有这么做。心想:"只要他不带外面的女人回东风圫,老子就是这里唯一的女主人,我要守住这个家的主权。" 偶尔,男人会回山里来,送些生活用品,给女儿买些礼物。她总当着他的面扔掉、踩碎。 长期单着的日子里,有单身汉壮着胆向她示好,她会恼羞成怒,叉着腰地骂。单身汉回骂:"哼,一只被扔掉的破鞋!"这话像利剑一样剜着她的心。 也有有妇之夫迂回地献殷勤,她会骂得更狠,她最恨找野老婆的男人。 父亲劝她:"莫吊死在一棵树上。找个好人家,好好过下半生吧?" "我不愿带女儿去陌生的家庭受夹生气,这儿是她的根和魂。"她意念坚定。 女儿初中毕业,考入县城的职高。男人经常去学校,塞零花钱给女儿。开始女儿不敢收,次数多了也就偷偷收下了。 女儿去过一次爸爸和小云的家:客厅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玩具,茶几上堆着新鲜水果、高级零食,书柜里满满的课外书。两个白白胖胖的弟弟,有各自的卧室。阳台上有晒太阳的躺椅,玻璃全景阳台挂着质感很好的落地窗,大大的真皮沙发又软又舒适,爸爸在厨房忙碌着,女人小云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他俩对弟弟们的眼光柔柔的,极尽疼爱。 女儿想到了山里的那两间土砖房,一台老式彩电,母女同睡的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即使妈妈发着烧,她仍会头重脚轻地干着农活,因为妈妈的肩膀无处依靠。她自己的童年,没有玩具和陪伴。她过早分担妈妈繁重的家务,小小年纪,洗衣做饭,看羊喂鸡,割草砍柴,她比同龄女孩要辛劳许多许多。她的心隐隐作痛,夜幕下,秋风中,她默默地离开了这个陌生得硌得她生痛的家。 从此,女儿不去爸爸新家。瞒着妈妈,在超市兼职做化妆品导购员,小小年纪就开始练就促销术。善于挖掘产品卖点,懂得迎合顾客消费心理的姑娘,很快成长为技巧娴熟的金牌促销员。 职高毕业后,女儿去了省城,应聘到一家化妆品经销企业做销售经理,收入随着职位的升迁而不断递增。去年,她已修炼成一名小有名气的网红小主播,收入可观。 女儿还利用自己的主播资源,帮她推广土鸡、土蛋、茶油等农副产品。她的懂事体贴是桂花的精神支柱,熨帖着她多少个辛劳挣扎的白天和寂寞冰冷的黑夜。 票子厚了,腰杆直了,建楼的计划被提上议程。女儿从城里找来专业团队,从设计到落成,历时十个月,建成了这栋前庭后院的三层洋楼。与老宅、菜园、果园、鸡场、渔场连成一片,形成一个现代化农庄,有着十里八乡独一的气派。 站在顶楼的桂花,油然而生的自豪感,随即被落寞取代。她呆望着那三棵被秋风狂扫的枫树,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滚落。 她想起那些日子,在枫树下迎来送往的男人,已经20年了不再挺拔出现;想起了那年深秋,穿着灰白运动衫,站在枫树下,望着她娘家院门的那个男孩,他可是久久不愿离去的呀! 空气中歌声还在凄凉地回荡: 片片红叶转, 回头望告别了苦恋; 爱似秋枫叶, 无力再灿烂再燃; 爱似秋枫叶, 凝聚了美丽却苦短…… 作者:成省桐,双峰县杏子铺镇人,现居娄底,从事营销管理职业。闲时提笔,记下生活趣事、杂事。本文经作者独家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