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叔 ▲婉姨 文 | 彭伦波 对于村里很多人来说,满大的固有模样就是挽着裤腿,穿着一件被泥水和汗水浸过的白衬衫,趿拉着橡胶拖鞋,微微佝偻着背,走起路来就像是急冲冲地,要往前倒的样子。他的头发灰白,哪怕还是中年模样,眼睛笑起来挤挤的,看起来和蔼可亲,我们这一辈的小孩都叫他叔。 满叔家就在我屋对面。屋对面,一条乡间小路通向对面几户人家。以前大家都住着土砖房,感觉没有什么差别,但近十几年来,家家户户都建起了楼,唯有满叔的房子夹在两幢高楼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异常低矮。到了下雨天,把家里所有的瓶瓶罐罐再加上洗脸盆来接水都不够。 如果要讲满叔的故事,少不了他那位傻妻子,村里人谁也不清楚她的来历,或许是几十年前被拐卖再被人丢弃的,或许是与亲人走散了的,看起来也不像是本地人的模样。听妈妈说,她被发现坐在大路和乡间小路的交叉路口,衣服破旧,全身脏兮兮的,面黄肌瘦,看起来30岁出头。问她来自哪里,她只管睁着她那呆滞的大眼睛,"啊---""啊---",原来她不会说话,脑子也有问题。村里人顿时没了辙,这就算是想帮她回家,也没有线索。 我94年出生,满叔的妻子是在我出生之前到来的,那时妈妈也刚嫁过来不久,对新的村子满怀好奇,对不久后发生在自家门口不远的那件事也记忆犹新。"那时候正想不出什么办法,村长也开始着急,90年代初,农民过得清苦,家里的余粮还要上交一部分,没人愿意家里多一个不会干活的傻子,多一张吃饭的嘴。所有人都沉默,直到村长无可奈何,打算听之任之的时候,满叔突然说话了,先去我家吧,我就一个人,多一个人也没什么麻烦的。"妈妈告诉我。之后的一些事情也从妈妈那里得知。 满叔是单身汉,要与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名义上也应名正言顺。在村长的建议下,满叔和女人举行了一次简陋的婚礼,婚礼当天,当地一个时髦的妇女给女人化了妆,女人的五官从乱蓬蓬的头发中显现出来,大眼睛,高鼻梁,十分清秀,看的满叔都愣了。那时,满叔50岁,女子35岁左右模样。 如果只把满叔看做是一个讨不起老婆的光棍,如今巴不得有一个女人一起过日子,那就大错特错了。那时的乡村,有田地又勤劳的农民用几担米就能从邻村换来一个媳妇,有了足够的积蓄也能从人贩子那里买。听村民说,在满叔30岁的时候,他的嫂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带来一个女子,如花似玉,说是给"中介"几百元钱,就归他了。村里人都调侃满叔要享福了,谁知满叔买下她,暗地里却给了这个女子一些钱打发她走了,他嫂子至今都不肯原谅他,说他单身活该。 满叔可怜这个无家可归甚至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女人,女人也心安理得的在满叔家住下了,满叔带她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她应该是小时候高烧烧坏了脑子,得了小儿麻痹症,相当于七八岁小孩,虽然说话不清晰,思维迟钝,但加以引导,还是可以过正常生活的。满叔在后来的生活中尝试着问她一些问题,"你家是哪里的?""你叫什么名字?"当然满叔只会说本村方言,湖南山多村多,方言也由于地形的阻隔而大不相同,所以就算女子知道自己的家和名字,也听不懂满叔在说什么,她只是羞赧地"啊,啊,啊。"几个月后,满叔根据女人经常咕噜的几个字,断定她的名字叫肖婉英,他欢喜极了,逢人就宣布:"我家那个婆娘叫肖婉英!哈哈。"从此女人有了名字,听起来还是一个挺有诗意的名字。 这个时候,村民都很少外出打工,听几个在外面混过的人说,广东也不好进厂,暂住证查的很严,去深圳还要边防证,如果被当做"盲流",警察可不会对农村人有什么好举动。村民只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温饱线上下浮动。 农忙的时候,农家话说是"搞双抢",家家户户都不闲着。天光还未露,满叔就撸起袖子和裤脚,牵着黄牛去田里耙田去了,满叔是作田的好把式,犁田,耙田,种秧,插秧,打稻,秕谷,筛谷等样样都行,全身上下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 肖婉英不会煮饭,满叔没空和她一起吃时就把做好的饭菜在炉灶旁细心的热着,并指着钟表,大声对她说:"这个时候要把饭拿出来吃!"边说边夸张地做手势,肖婉英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整点吃中饭。 农活忙完了,满叔平时都在附近打打零工,帮忙砍树、拆建房子,还会打点小牌,赢钱了就去屠夫那买几两猪肉哼着歌往家里走,一走到小路上,肖婉英隔老远就迎上去,"哇哇哇"叫着,兴奋地手舞足蹈,她知道有肉吃了。 肖婉英是小孩们逗趣的对象,我小时也不懂事,跟着他们一起起哄。我犹记得那一个画面:小碎石胡乱地飞过"仓皇在逃"的我们的头顶和胯下,溅起灰尘,我们左躲右躲,不时回头戏谑地咧开嘴朝一个方向大叫:"肖婉英,肖婉英,疯婆子,疯婆子......"这个画面中的肖婉英头发蓬乱,发丝粗糙,穿着灰色破旧的衬衣,她的裤子很长,裤头很大,裤腿能拖曳到地面,盖住一半比她自己的脚还要长半截的凉拖鞋。她愤怒着,瞪大眼睛,嘴里喊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歪歪斜斜地拖着拖鞋追那一群调皮的小孩,边追边从地上抓起小石子和灰尘向他们扔去...... "英妹子,快回来,别跟小孩一般见识。"满叔看到了总会在不远处喊。 "诶诶!来了……来了……"(含糊不清,但能听出来)她歪斜地跑着,往满叔的方向,当然,边跑边会回过头来用手指我们一下,算是警告我们,我们拽着石头呆呆的看着她欢喜的背影。 我小时候从不认为傻子会有爱情,但是,随着时光流逝,肖婉英,我们眼中的疯婆子,渐渐过上了普通人的幸福生活。 2005年,肖婉英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婴儿得到了全村人的关注,妇女们有的给她送旧衣,有的给她点好吃的糖果,有的在满叔出去干活时帮忙看几个小时,婴儿就这么长大了。我对这个女孩的记忆停留在她8岁左右,她扎着小马尾辫,容貌不错,由于她的妈妈不会干活,她从小就要帮着爸爸干很多活。 在与村人的一次闲谈中,我得知她有一次中午放学回家打算炒油炒饭吃,饭锅太沉,小女孩一手扶着饭锅,一手在拿着饭铲吃力的刨着粘在饭锅表面的剩饭。"我来......啊......"肖婉英突然去碰饭锅,饭锅很沉,女孩的小手没有力气拿稳,一碰就"哐当"一声连同剩饭翻倒在煤灰上。小女孩立马蹲下去捡,还没碰到米饭就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到好像心脏都快哭出来,"吃不得了,吃不得了!啊!......"肖婉英知道自己帮了倒忙,站在旁边也哇哇地叫着,似乎想要安慰女儿,女儿边哭边凶巴巴地望着她,一肚子委屈,一肚子心酸,肖婉英害怕地佝偻起来。满叔赶忙从田地跑回来安顿好娘俩,就开始教育女儿:"你的妈妈虽然智力不好,但她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了,你要懂得感谢她,要懂得照顾她。再说她也是为了帮你。"小女孩哭声渐渐小了,觉得父亲说的对。朴实的满叔,自有一套教育孩子的方法。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乡村在变迁,土砖房渐渐拆除,高楼迭起。我去外地求学,之后工作,渐渐只是过年有空回一次家。我没有再收集他们更多的故事,也渐渐把注意力放在了故乡以外的光怪陆离。最近一次见到满叔他们,也是在前年的春节了。 "新年好呀,恭喜发财!"他合起手掌,向我们拜年,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新年好,新年好!"我爸立马邀请他进来,还放了鞭炮。 茶、白酒、年货堆在满叔面前,满叔客气的推辞,"你们吃,你们吃。" "满哥,今年是大喜事啊,听说政府给你拨了六万的款起新房子。" "是啊,国家政策好啊。"满叔喝了一点酒,脸黑里透红的。 "地基打好了没?起到哪?" "就俺们屋后头。" "女儿读初中了吧。" "初三了。" "哎呦,女儿也长大了,满哥忙碌了一辈子要享福了呢。" "享福说不上,就这么凑合着过呗。做饭就有吃,遇到困难就支撑,虽然有政府的外援,也不依赖他人,自己还是要自力更生。" "嘿!满哥倒是活得通透呐,满哥,干!" 满叔憨厚地拿起一次性杯子,和我爸一饮而尽,饮完还咂咂嘴。 "不留了,我得回去看看她们娘俩。"满叔起身告辞。 "这个你拿上,给孩子吃。"我妈塞给他几包花生豆子。 满叔推辞不受,我妈硬是塞到他手里。 "谢谢!谢谢!谢谢!"满叔连连道谢。 鞭炮阵阵响着,满叔走在小路上,似乎与小路融为一体,与整个村庄融为一体。 我站在大门口目送他,看到婉姨在路的尽头等着他,叫了一声:哥啊……女儿站在旁边牵着妈妈的手。多么普通的画面,又是多么醉人的画面。 我还是搞不懂满叔和婉姨之间的爱情,如果除去爱情一说,满叔身体力行教会了在外打拼的我一个道理:人,只要踏踏实实,不急不躁,无论多苦,都不枉这一生。 作者:彭伦波;笔名:芗岑,双峰县梓门桥镇大村村人。本文经作者独家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