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之殇那些正在消失的民俗

　　文｜陸一山人第三章 故土之殇
　　2.民俗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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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时候见到院子西边土坡上那株苦楝树怪可怜的，被父亲砍了不知多少回，每年春天长出一茬小枝，几经磨难，苦楝树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佝偻着身子站在庭院外任风吹雨打。
　　苦楝树上的果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故乡人走了一茬又一茬，那些懂得祭奠祖宗、会写祭文的人老去，那些会写对联或作诗的乡间雅士入了泥土。故乡的民俗被时代的光环推向了毁灭，很多民俗在这块土地上剩最后一口气，如一盏微弱的灯光熬到油尽灯枯。
　　小山村，有一个叫良四爷的老爷子，我们欧阳本族人家，写得一手好书法，还懂得祭祀，方圆四五里有红白喜事一定要请他去帮忙。村中，很多户人家的堂屋神龛墙上的牌位出自良四爷之手，我曾经有过请良四爷帮忙写一幅书法对联收藏的想法，纸也准备好，又鬼使神差地搁置了，良四爷至死也没有帮我写过一个字。
　　良四爷写对联或祭文，文笔熟稔，语言古朴，一气呵成。良四爷书法出名，他毒打媳妇也出名。他儿子太本分，讨不到婆娘，经人介绍从贵州讨了一个婆娘回村，他怕那贵州婆娘跑路，经常把她捆在禾场边的杨树上毒打。那婆娘一口贵州话骂人，村民听不懂，看热闹的人很多，却没人去劝阻。后来，那婆娘生了一儿一女，还是想跑，跑一次，抓一次，打一次。贵州婆娘在村中呆了四五年，在一个雪夜趁机逃脱，十几年杳无音信，当村民以为那贵州婆娘不会回来或死去。突然有一天，她出现在村口，让整个村庄沸腾了，她想临死前回来看看孩子，那时，良四爷死了五六年了。那贵州婆娘得了癌症，没两个月就死在村里，葬在离良四爷比较远的另一座族坟里。
　　良四爷走了，村里再也没有人能写好一副对联。村里办丧事，那些贴在墙上的挽联，仿佛亡故的痛苦爬上了墙，扭曲了字体，奇丑无比。过去，我们村有良四爷出手，和庆塘的人在方圆几里倍有面子。
　　我弟弟结婚时的对联就出自良四爷之手。我已忘了门口那副对联的内容，对联很长，字体苍劲古朴，有魏晋遗风，我突然记起横批应该是＂鸾凤和鸣＂。每一道门框边贴了红对联，都是一些喜庆联，内容离不开伉俪情深、百年好合等。良四爷主持家祭与婚礼的情景尤在，他那鹤立鸡群的身板骨让人难以忘记。他写过的那些对联早已不知所踪，包括他写过的那些牌位随着村中最后一座老堂屋拆除，他的痕迹被彻底抹去。也许良四爷曾经想过把一些文字留传下来，想过带徒弟，但是他没有用文字给这块土地留下太多的记忆，反而是他对外地媳妇尖酸刻薄、严刑拷打的样子在村民心中无法抹去。
　　以前，母亲会经常祭祖，爷爷、奶奶的阴生要祭祀，七月半接祖宗回家以酒肉供奉，过端午节、中秋节要祭祀，过年更要祭祀。母亲祭祖是为了让祖宗保佑活着的人平安健康，让祖宗在阴间有钱花。故乡还有一天要祭祀，每年秋天＂尝新＂时（新谷子碾出新米，煮一锅新米饭叫尝新）。
　　＂尝新＂那天，母亲备了鸡、猪肉、鱼，倒上三杯水酒，再盛上三碗新米饭，摆在堂屋正中间的八仙桌上供祖宗享用。当然是先给天地享用完再供祖宗享用。年少不更事的我经常听到母亲双手合十向天、向地、向祖宗作揖磕头，嘴中念念有词，然后请诸神、祖宗就位享用。我想看着这些神仙怎么吃饭喝酒，站在八仙桌旁等了很久，饭菜一动不动，我傻不拉几地问母亲为何没见菩萨动筷子，被母亲一把攥出了堂屋。母亲把三杯水酒泼在神龛下，我终于明白了菩萨是这样喝酒的，酒入泥土化作乾坤气，守护着家园。供奉完菩萨与祖宗，母亲把桌上的饭菜端进灶膛间回一下锅，再供我们这里活人吃，我发觉活人吃饭菜比菩萨和祖宗快多了。
　　这些年，我好久不见母亲祭祀了。这些最古老的告慰神灵方式，绝对不能简单地冠以封建迷信思想而被否定，这些风俗是对祖宗和天地的崇拜，告诫后人不能忘祖，也不能与天地作对。随着社会的进步，思想观念的改变，村民真的把祭祀当作了迷信。故乡在不死人的情况下，极少举行祭祀了。
　　每年上祖坟拜祖年、祭祀祖宗也变味了，变成了一场家族之间攀比的烟花爆竹大会。山谷里烟雾缭绕，一阵又一阵鞭炮声绝对唤不醒长眠于九泉的祖宗，反而稍有不慎导致一场山火。山火一来群山化作火海，青山付之一炬，金山银山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森林一把大火，大地两行泪。＂＂一时疏忽酿大火，破坏资源成罪人。＂很多村民把这些标语当成摆设，祭祖从来没有因为怕山火而停止。这种祭祀的方式太危险了，祭祀不摒弃，但是可以改一改方式，以默哀、作揖，或磕拜等方式祭拜祖宗，唯独不能引火烧山。
　　清明节，故乡人上坟挂青。以前，清明节前，村民从小镇购回五颜六色的纸，把纸一层层折好，剪成一个个镂空的伞状物。我曾经学会过剪一些简单的花形，奶奶剪纸伞，我帮忙把剪好的纸伞一层层翻出，把镂空的＂清明伞＂一个个叠进竹匾。他们剪＂清明伞＂也会相互攀比、学习，村里有一个叫金猫儿的男人擅长剪＂清明伞＂，村里会剪＂清明伞＂的老人去世后，需要挂＂清明伞＂的村民把纸送到金猫儿家，让他帮忙剪。每到清明节前几天，村民带上清明伞、细竹竿、纸钱、鞭炮、锄头等，沿着山路爬上山顶，在山冈的草丛里寻到祖坟，先把坟茔四周的野草、灌木挖干净，再在坟茔挂上＂清明伞＂，燃一堆纸钱，放几串鞭炮，对着坟头作揖默念。＂清明伞＂在坟茔上飘荡，让长眠于泥土的祖宗不被雨淋湿，让他在九泉之下有伞遮风挡雨。金猫儿去世后，小山村再也没有人会剪＂清明伞＂，这种最古老的剪纸在故土失传，包括结婚时剪窗花的手艺也失传。如今，故乡人仍然挂青，＂清明伞＂的样子亘古不变，只是那些会剪纸的人早已作古。一把把＂清明伞＂像一朵朵鲜花开在坟茔，随风雨化作尘埃飘过故乡的山头，化作无限的默哀与思念。
　　在故乡，我有三十多年没有见过村民舞狮了。年少时的我每年盼望着舞狮队从村口走来，提着灯笼在夜色中缓缓地移动，一条灯光长龙走过田埂，锣鼓喧天，鞭炮声不断，挨家挨户地表演。孩子们混进了舞狮队，队伍越来越庞大，挤进了一间间逼仄的堂屋，一群人立在堂屋的四周观看舞狮队的表演。为了给舞狮队留出更大的空间，大部分人站在长条凳上看，有孩子骑在父亲的背上看，甚至有半大不小的孩子爬到空棺材上看，他们等着舞狮队表演一个个高难度的动作。
　　每头狮子有两个人合作表演，一人舞头，一人舞尾。表演者在锣鼓音乐下，装扮成狮子的样子，做出狮子的各种形态动作。舞狮队为了让表演更加惊险，一只威武的大狮子爬上了八仙桌，在桌面上不停地跳，时常做出挠痒痒的动作，时而又显出一副非常乖巧的样子，舞着舞着，只见那只狮子从八仙桌上一跃而下，装作趴在地上睡着了，那副憨厚模样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这时候，舞狮的老爷子装模作样地撸起袖子，挥着拳头对着狮子的头＂呵喽喽喽，呵喽喽喽＂的大吼几声，猛击下去，狮子好象惊醒了似的，赶紧又舞了起来。随着老爷子的指挥，狮子越舞越精彩，只见它＂嗖＂的一声跳到了三层高的八仙桌上，它一会儿直立，一会儿倒立，在小小的方桌上一点也不害怕，多惊险呀。舞狮队里不断地传来逗狮子的歌声，＂呵喽喽，呵喽喽＂，好像逗狗声一样，但是比逗狗声更加激昂高亢。
　　他们不但舞狮，还会杂耍，倒立在八仙桌上做各种高难度动作，或把一条条长木凳交错在一起叠得几乎接近房梁，他们在长凳上表演各种有惊无险的动作。我最喜欢听他们斗歌，斗歌分两队，双方用最古老的唱腔把一些祝福的话唱出来，纯属为了讨好主人。主人为了感谢舞狮队，端茶递烟之外奉上一个小小的红包以示谢意。舞狮队在鞭炮声和锣鼓声的簇拥下走出了堂屋，向另一户村民家走去。如果主人在门口放一串鞭炮表示欢迎舞狮队进屋，也有很多村民在乎那些香烟、鞭炮及小红包，见到舞狮队向他家走来立刻栓了堂屋门，闭门不出。
　　我不记得是哪一年春节，村里的舞狮队突然不再舞狮，也许在村民眼里，舞狮和讨饭无异。舞狮容易导致两村之间斗，文斗和武斗，我见过两个舞狮队在一个堂屋里表演，差点酿成一场斗殴，幸好被主人劝开。从此，狮服堆在村民家的堂屋里好些年，狮头褪色，狮身上有了不少破洞，落满了灰尘。狮服等不到舞狮人，听不到锣鼓声与鞭炮声的召唤，沉睡在神龛里死去。在一个秋天的傍晚，狮服化作了一堆火，用连天接地的烟雾向这片天地作一次永久的诀别。舞狮表演从故土上销声匿迹，那些粗犷纯朴的歌声也锁进了喉咙。等到这块土地上再度响起悠扬的唢呐声，锣鼓喧天的时候，故乡又死人了。
　　故土上曾经有人舞龙，故乡人把舞龙叫作耍龙灯。耍龙灯和舞狮差不多，舞狮队人数少，在堂屋里表演，耍龙灯人数多，也是挨家挨户地表演。耍龙灯的人在堂屋里作一些简单的祭拜仪式后，在禾场上大显身手，让龙灯在空中翻滚，栩栩如生，有风起云涌之势。为了避免舞狮与耍龙灯冲突，村民把耍龙灯放到了白天，缺了灯光的龙，在空中翻滚，显得不那么真实，失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几年前，我在村口见过一列长长的耍龙灯的队伍经过，队伍由十几条龙组成，他们全部是陈姓人家的后代，耍龙灯祭祖成了这一带过年时最热闹的风俗。最近两年，耍龙灯的队伍也不见了。
　　村民的日子越过越好，似乎越来越富裕，以前信奉土地和祖宗，如今信奉钱财。钱对于一个家庭而言至关重要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寸步难行。一些与钱有关的活动还在继续推进，他们祭祖是为了让埋在泥土里的祖宗保佑他们多赚点钱，所有的事一旦与钱有关都会变味，变得很势利。故乡人已经变得很势利，他们为了多赚几块钱逃离了故乡，把故土留给老人与孩子。
　　故乡的年轻人不懂祭祀礼仪，他们也不会祭祀，没有年轻人能写一幅像样的对联，更加没有年轻人能唱一句山歌。他们被农村边沿化，又被城市拒之门外，成了一群流浪者，喝着小酒唱着流浪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待续）
　　作者：阳涛，笔名：陸一山人，祖籍湖南，现居浙江嘉兴，湖南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诗文多发于《北方文学》《牡丹》《当代青年》《西部散文选刊》《中国文化报》《嘉兴日报》《乐龄悦读》等报刊。散文《石臼深深糍粑香》被编入《语文素养读本》九年级上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散文入选《中国作家网原创精选集》，数十篇散文、诗歌发于中国作家网并被＂新作品＂专栏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