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的晚年

　　初春，村外洁白的桃花沉重而静静地开放。
　　绿油油的麦田中，一条不太宽的笔直土路直抵村中。本来这条高于麦田的路，是用来修水渠的，但由于种种原因，项目迟迟未能落地，因而也便成了路。
　　入村第二排，邻路一个私人小池塘，虽然里面养有莲藕，但因是初春，荷花还没盛开，只是荷芽露出了尖尖的头。一群鸭子呱呱的叫，时而戏水，时而上岸。在池塘的另一边，一块小菜园，什么西红柿，豆角、茄子还都以幼苗而生长。
　　紧挨菜园北边，是三间茅草房，东间前面临窗为灶台，后面靠墙为四奶的床铺。四奶上了岁数，行动不便，因而打了地铺。中间也算个客厅，除了一个小方桌，几个小凳子，几乎没什么家当。西间是另一个卧室，一个单身汉的卧室。当初他弟兄多，一共五个，他排行最小，因而都称他老五。至于真名，至今我也不知道，因为父母在世时，也总是叫老五。
　　这个老五在我们邻村住，相距两三公里，同属一个大队。但他的哥哥老三、老四和我们同村。老大落户了外地，老二和他同一个村。除老五外，其他弟兄全成了家。论辈份我们是同一家族，属于一大门，因而红白喜事常来常往。
　　这是八十年代初的场景。
　　那时的我也不过十多岁，正读小学。因每天要跨过一条河，然后经过这条笔直的路，穿过邻村后，才能到达土坯房小学。
　　据说，老五的父母过世的早，年幼时四奶给他带大的。四奶一生无儿无女，当时她的丈夫，也许是被＂拉壮丁＂带走，也许是英年早逝，因为当年的父母也没说过。因而四奶守了一辈子寡。像这种情况，当时很多，还有个三奶也是如此。
　　在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还比较封建。不管有没有儿女，也不管年老年少，一生一夫，从不改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完全信仰＂宿命论＂。
　　一天早晨，我吃过早饭，急急忙忙往学校赶。当我走过池塘边，路过茅草房时，从茅草房里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有人吗? 外边有人不？＂一个老婆婆的声音从草房里传出来。
　　于是我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一股股尿臭味扑鼻而来，一个地铺上，被衬又脏又烂，正如鲁迅笔下的白大褂，似乎十多年也没洗也没补。成群的苍蝇嗡嗡的飞来飞去，地铺旁的白瓷碗似乎也成了深灰色，粘着厚厚的饭渣，盖着碗底的玉米汤似乎也变成了硬块，干巴巴地，一疙瘩玉米馒头尤如一块砖头。我捏着鼻子问，你在叫什么？她低声说:＂可来人了！＂然后指了指旁边，又一个烂了豁子并变灰的瓷碗，也是粘了剩饭渣。又指了指水缸。我立即明白了，于是拿起那个碗，给她舀了半碗水，端给她，她一口气喝完。然后还指水缸，我又给她舀了半碗，这次好像才解着她的渴。之后我匆匆的离开了，因为我还得去上学。
　　回家后，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说:＂那是你四奶的，她一生无儿无女，那个老五是她侄子的，起小你四奶给他养大的。年轻时可能干，怎么老了落到这一步，老五又不孝春，总是不着屋里。哎！受罪呀！＂
　　然后母亲又说:＂在吃食堂期间，你四奶在食堂做帮工，又干净又利索。她看到我和你姐在家挨饿(当时你还没出生)，便偷偷的塞了把芝麻叶，下班时带过来。并一再嘱托，千万别让你爹知道了，因为当时你爹担任司务长。结果你爹还是发现了，第二天，把你四奶痛批了一顿，还让写检讨。那天中午，咱家的口粮扣下一半，做补偿。从此以后，你四奶再也不敢了。＂这差不多近二十年前的事，当我提起了四奶，母亲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场景。
　　第二天早上，母亲做了一个大油饼，里面掺入了熟红暑，母亲说，这样的话容易咬。然后把这个大饼一切四块，我独享了四分之一，哥姐分享了四分之一，剩下的两块(即二分之一)，母亲用白笼布，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起来，然后又用一个白茶缸盛了稀饭，茶缸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醒目的红色大字，至今我仍记忆犹新。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之后用个大袋子包在一起，放进了我的书包。让我路过时，给四奶带过去。并嘱咐我，记着把笼布和茶缸带回来，以便第二天接着用。
　　因为我有了额外任务，因而我比其他同学走的早。当我把热热的油饼递给四奶时，她泪流满面并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之后一个劲地说:＂你母亲是个大好人，你也是个好孩子，有善心，以后会有出息的。＂我把稀饭倒进了那个有点脏的碗里，正要端给她时，发现还比较热，因而我放在她够得住地方说，四奶，我妈包的太严了，还热呢？等会儿你再喝。好、好、好，她一连串说了三个好。我又急急忙忙往学校赶。
　　就这样持续整整一星期，偶尔的我也抱怨，毕竟增加了我书包的重量。有一次米稀饭也漏到了我的书本上。便天真的问母亲，为什么别人不给四奶送？总是咱家送？母亲说:＂孩子，你四奶年轻时待我好不说，是近门家族还不说。你想想一个人挨饿时，有多难受。我亲身经历过，柒脚牙，树皮都吃。对于你四奶，咱不能见死不救。毕竟现在比以前强多了。＂
　　当时母亲的一番话，我似是而非。毕竟不太懂事，但我却接着带饭。可是当我第二星期带着饭来时，茅草房的门已上锁。原来五叔发现了此事，为了阻挡我给四奶送饭而出此下策。他希望四奶早点死掉，他好彻底解脱。
　　农村的土坯房，锁门都是用铁链连着，因而我一推，缝隙很大。于是我隔着门缝，把馍饭塞了进去，并拍着窗户告诉四奶，把饭放进去了，让她爬过去吃喝。只是送饭的餐具，我没能带回去。但母亲一点也没责怪我，反而夸我聪明。只是现在想想，那些馍饭四奶也不知道吃嘴里了没有？因为之前她狼吞虎咽的情景，我总是亲自在场。
　　第二天当我再次带饭去，发现门锁又进行了改装，之前的铁链已被铁棍替代，因而我怎么推，也没门缝。窗户也是木材做的，缝隙很窄。于是我把包饼的笼布去掉，把饼一片一片的，通过窗户的缝隙，塞进了里面的灶台。而稀饭带到学校，待放学时，我把它喝掉了。
　　也许是四奶站不起来，只能爬，因而我塞进去的饼，四奶一定没吃到，虽然我大声的拍着窗户告诉她。因为在下午放学时，我发现母亲做的饼，被丢在池塘边的菜园旁，几只鸭子在争着吃，由于块大，因而吃着很吃力。不用说，这是五叔丢掉的。
　　到家后，我把这一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叹了口气说:＂哎！这是尽快让你四奶死掉的，自己不给吃，又不让别人送，送了又不让吃，长的啥良心！这不是让人活活饿死吗？天理何在？＂
　　从此以后，母亲再也不让我给四奶送饭了，因为送了也白送。
　　每天我路过池塘边时，四奶那狼吞虎咽的情景以及呛鼻的臭味道，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喊叫以及破烂脏被，苍蝇嗡嗡的声响并飞来飞去的一幕，总在我脑海中闪现。
　　但四奶再也不喊叫了，也许她饿得没了力气，也许她明白，一把大锁已紧紧的锁住了她的生存希望。
　　不久后，四奶离开了人世。
　　如今，常年在外漂泊的我，很少回到故土。
　　去年，在村上微信工作群中，得知五叔也离开了人世。近四十年前的一幕，尤如影视片，在我脑海中清晰闪现。
　　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了四奶，在天堂里微笑着恭候五叔踏进了地狱......
　　于2021年09月2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