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与石头（1114）

　　看了《打黑风暴》，徐英子的死，是否让你无比痛心和压抑？我要写一个更具体更真实的＂英子＂，要让她努力地活着……
　　11
　　英子越来越不喜欢热闹，越来越觉得大人们都那么可恶，凶巴巴地像噩梦里的怪物。
　　当然，她最不愿看到的，仍是别的孩子拉着爸妈亲昵欢欣的样子。她开始有意识地克制自己不去想爸妈，那样的徒劳的想，让她倍加煎熬。但思念却像影子一样，当周围世界休眠或昏暗的时候，感觉不到它，一旦稍稍显现外界的亮光，它便清晰起来。同龄孩子在父母蔽翳下的幸福，就像那外界的亮光，总是映出她心里长长的影子。
　　这个时候，爷爷奶奶买了一只小羊，交给她养。那样楚楚可怜温顺可爱的一只小羊：小鼻子小耳朵小嘴巴小尾儿小腿儿小蹄儿，眼睛圆鼓鼓的；浑身黑色的细密的毛，软绵绵的，叫声也软绵绵的；四蹄儿欢跳起来，又轻巧又灵活，活像个跳舞的小精灵。
　　英子见到小羊的第一眼就立即喜欢上了它。放羊和割草，成了英子最开心的活儿。
　　清晨的阳光铺向山野，英子和小羊走向山野，走向阳光。有时候英子牵着小羊，有时候小羊牵着英子。英子用怜爱的眼神儿看着小羊，小羊用温顺的眼神看着英子。
　　小羊吃着沾满露珠儿的嫩草，英子静静地看着，仿佛也感觉到了草汁的鲜美和芳香。小羊吃着吃着，抬头看着英子。英子说：＂小羊，小羊，吃吧吃吧，我在呢，在呢！＂
　　小羊听懂的样子，又低下头吃草，小嘴儿一拧一拧地，小头儿一晃一晃地，英子看着那么欢喜，她就喜欢看小羊享用嫩草的样子。
　　小羊的肚子渐渐鼓起来，太阳升得更高了，小羊便懒懒地在草地上伏下来，蜷着身子，头伏在前蹄儿上，微闭着眼，晒着暧阳打盹儿。
　　英子在小羊边的草地上也坐下来，伸出手，顺着小羊脊背细软的毛，轻轻地抚摸。小羊抬起头，看了看她，英子也看了看它，另一手安抚地摸了摸小羊的头。小羊便又把头伏下，闭着眼，懒懒地享受的样子。
　　英子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错觉，觉得那蜷着身子懒懒躺着的，是自己。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自己身上，自己闭着眼，一双轻柔的温暖的大手，抚摸着自己，迷迷糊糊地，安然地沉入甜美的梦乡。
　　小羊一天一天长大，英子也一天一天成长。
　　她不愿和周围的人说话，只喜欢和小羊私语。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它，生怕它挨冻受饿，生怕它受欺负，生怕它没有自己陪伴觉得孤独。
　　英子放羊的时候，从来不牵短绳，总是把绳子放得长长的，有时候甚至完全把绳子解开，尽量给小羊自由。小羊有时候跑到英子前面，有时候又落在英子后面，前前后后跑着，却懂事地不离英子的视线。英子随身都会带着一个小背篓，遇到好的草，就割一些回去，晚上睡觉前，放几把在小羊的嘴边。
　　春暖花开，草地上色彩缤纷。小羊吃饱了，英子的草也割好了，便到处采摘葛藤和野花编织花环。
　　缀着五颜六色野花的花环真的好漂亮啊！英子给小羊戴上一个，自己也戴上一个。
　　小羊不习惯地晃脑袋，英子说：＂小羊小羊，不许晃，多好看呀！戴上它，你就是羊公主了！＂
　　她又想：＂我自己也是小公主了！＂
　　小羊靠在英子腿边，用身子不断蹭她，英子便知道小羊在卖乖讨好呢！她蹲下来，坐在草地上，把小羊搂在怀里，边抚摸着，说：＂我们都是小公主了！你比我小，你就是公主妹妹了。公主姐姐想妈妈呢！公主妹妹想不想？＂
　　英子伏下来，跟小羊的头挨在一起，小羊＂咩咩＂地轻叫了几声。英子说：＂哦，你也想呀！以后，我们就一起想吧！我们都不要去理那些坏人，我不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小羊又＂咩咩＂地叫了几声。
　　英子仿佛听懂了，把小羊抱得更紧了。
　　那一年，英子总算是相安无事地度过。
　　她搬到了离羊圈最近的那间小屋子住，天籁俱寂的夜晚，她想妈妈觉得孤独，或想鬼怪觉得害怕的时候，她会对着羊圈轻声地叫：＂小羊，小羊——＂
　　羊圈那边一定会＂咩咩＂地回应几声，她的心就会安定下来，仿佛小羊就躺在自己身边，她就又能安然进入梦乡。
　　小羊呢，得她精心护养，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了一只大羊。
　　有一天，英子背着一篓子嫩草，带着小羊从外面回来，恰外村一个走乡串户的羊贩子碰上，那眼睛便被英子的＂小羊＂给粘住了。
　　英子有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把小羊藏进了羊圈。
　　果然，那商贩转悠了一会儿，便在大坝子里叫：＂老蒲，老蒲，在家么？＂
　　爷爷从屋子里出来，羊贩儿掏出烟袋，抽出烟叶烟丝，卷好烟卷儿，装在烟斗里点燃，两人蹲在土坝边，你几口我几口地轮换抽着，嘀咕了一阵儿，爷爷便冲屋子里叫：＂小英，把羊牵出来！＂
　　小英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躲在羊圈里，不敢应声。
　　＂小英，小英，听见没有？把羊牵出来！＂爷爷提高了嗓门。
　　英子还是不吭声，蹲在小羊身边，轻轻安抚着，像安抚小羊，也像安抚自己。
　　过了一会儿，爷爷进到羊圈来了，见到英子，说：＂个不懂事的，你耳朵背呀！叫你怎么不答应？快把羊牵出来！＂
　　英子没有动，抱着小羊。
　　爷爷走过来，说：＂你还能抱着它过日子啊？＂说着伸手到柱子上去解绳子。
　　英子大急，冲过去，抓住爷爷的手。
　　爷爷笑了笑，说：＂你还能守着它一辈子啊？说到底，还不是一个牲口？养肥了，就是要交给别人的！＂
　　英子还是不松手。
　　＂爷爷晓得这一年多你养它出了不少力，费了不少心，难得别人给了个好价钱，爷爷答应你，给你买件好看的衣服，好不好？＂爷爷说。
　　英子哭了，说：＂我不要衣服！多好看的衣服都不要！我只要小羊，只要小羊！＂
　　爷爷不管英子，一手格着她，另一手解开绳子，拖着羊就往外走。
　　英子＂哇哇＂大哭，一直紧拽着绳，却哪里拽得住？眼看着到了土坝子，爷爷就要把绳交到羊贩子手里，心下大乱，猛地扑倒在小羊身上，紧紧抱着，嚎啕大哭。
　　奶奶也出了屋来，见状，跟爷爷说：＂看丫头这难过的！要不，就别卖啦？就让她再养养吧！＂
　　爷爷谈好的生意，哪能这样就回了人家？说：＂孩子家不懂事，你也这样糊涂？这羊往后还有啥长势？别人给的价也公道。要等到啥时候？卖了！你过来，快把娃儿抱走！＂
　　奶奶哪敢顶撞爷爷？过来掰小英的手。小英疯了一样，整个人扑在小羊身上，死活不松开，嘴里发出凄厉的哀嚎。
　　爷爷也过来帮忙，英子又咬又掐，终还是抗不过，被爷爷奶奶紧紧擒着，羊贩子便拉着羊快步往村外走。
　　那羊也通了人性似的，四蹄紧蹬相抗，但也扛不住羊贩的力气，一边踉跄地往前移，一边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英子，发出求救一样＂咩咩＂的叫声。
　　英子看着小羊被羊贩拉着，就那样出了村子，不时还能听到小羊＂咩咩＂的哀叫。她发狠地哭喊，挣扎，但没有用，爷爷奶奶的手，像噩梦一样魇住了她。
　　她忽然那样地恨他们，圆瞪着眼，头发散乱，面目狰狞，浑身的能量，凝聚在唯一能往外爆发能量的嗓子眼儿，歇斯底里，声嘶力竭，悲怆凄恻。
　　爷爷奶奶被吓到了，赶紧松了手，英子像挣脱出笼的野雀儿，＂嗖＂地冲了出去，往羊贩去的方向飞奔。
　　转过村头，远远地看羊贩已上了山梁，隐隐还传来小羊熟悉的哀叫。
　　英子拼死往山梁上跑。猛地一脚没踩实，＂啪＂地扑倒在地上，手掌、胸脯都麻麻地疼。她顾不得了，撑着爬起来，也不管满身灰土，又接着往前跑。
　　跑到一半，腿越来越沉，不听脑子使唤，胸口发闷，气到嗓子眼儿，便提不上来。她弯下腰，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粗气儿，喘了几口，觉得气儿顺了些，便又拖着腿往梁上跑。实在跑不动了，手脚并用，攀着山路的石梯往上爬。
　　可等她上了山梁，羊和人均不见了踪影，面前五、六条岔路，她不知该往哪条路走，走任何一条，都怕走错了，回头就更追不上小羊了。
　　英子扯着嗓子叫：＂小羊——小羊——＂
　　可山坳间只有她的回声，听不到那熟悉的＂咩咩＂的叫声了。
　　那空荡荡的路头，让她脑里浮现起爸妈每次离开时的情景。但爸妈早晚还是会再回来的，小羊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种巨大的恐惧袭上英子心头。她想到了小羊的死！在羊贩手里，小羊很快就会没命了！
　　英子又忍不住大哭起来，那哭声在山坳间兜转着，益发显得凄怆。
　　英子向随便一条路冲了出去，边跑边哭边长声唤着：＂小羊——小羊——＂
　　跑了一段，又慌慌张张回来，向随便另一条冲了出去，边跑边哭边长声唤着：＂小羊——小羊——＂
　　奶奶催着爷爷：＂你快去找找娃儿吧，别有个三长两短！＂
　　爷爷说：＂找什么找？小孩子家，闹一闹，自己就回来了，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天渐渐黑下来，英子却仍没有回来，爷爷才有些慌了，爬到山梁上，看不到人，扯着嗓子喊：＂小英——小英——＂，哪有半点回音？
　　深夜，村子里的人都发动了起来，打着手电，满山遍野地搜寻。
　　一路一路人马都无功而返。
　　奶奶又哭又闹，抓着爷爷又打又骂：＂你咋不去死呢？叫你不要卖不要卖，为了那么个牲口，把娃儿都搭进去了！娃儿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活了，你也别活了！小英啊——娃儿啊——＂
　　大家忙把奶奶拉开，宽慰着，一边又安排几个年轻的继续去找。
　　一夜没消停，第二天天放亮，石头气喘吁吁跑回村子，说在山梁那边一个地沟里找到小英了，他搬不动，快去人。
　　英子昏倒在一个山坡下的地沟里了，脸上、手上、身上，多处擦碰伤。几个年轻的轮换着背着她跑回村子里，年长的掐人中的掐人中，揪痧的揪痧，擦酒精的擦酒精，灌药的灌药，好一阵，英子总算悠悠醒转，眼神迷离涣散，开口还是喃喃叫：＂小羊——小羊——＂
　　12
　　小英醒了，但神儿却像一直没能醒过来。
　　那个牵着小羊欢喜来欢喜去的蒲公英不在了。她不再跟任何人说话，一张小脸儿上，没有了什么表情；脚步慢腾腾的，像总踩不实，飘来晃去的；眼神呆滞，时不时地，就停顿在了某个方向上，而那个方向，又往往空无一物。
　　老人们见了她就叹：＂这娃儿，怕是丢了魂儿了！＂
　　爷爷奶奶心中焦急，赶紧各村去找，又买了一只羊羔回来。但不管用，小英看都不看，仿佛放她眼前的根本不是一个活物。
　　爷爷翻山越岭找到了羊贩，想多出钱把羊买回，但晚了，羊贩说牵回来第二天就已经宰了。
　　爷爷回来没敢告诉英子。
　　英子从那时起，便常常做噩梦，梦见小羊被铁钩子挂在树上，那个牵走小羊的人，正拿着刀子从头到脚地剥皮。梦着梦着，小羊就变成了自己，也那样被铁钩挂着，羊贩拿着血淋淋的刀，狞笑着，扯着自己身上的皮，那尖刀便下了来。
　　英子尖叫着从梦中惊醒，然后迷迷糊糊地，坐在床上哭。深更半夜的，院子里的人家都常常被她那凄凄恻恻的哭声搅醒。
　　于是村子里私下传开了流言：小英被那羊上了身了。
　　眼看着那样鲜活生动的女娃儿，就那样一天一天消沉萎靡，日渐黄瘦，两个老人家扛不下去了，商量着得赶紧带信儿给城里，让大贵和小琼回来。
　　也就是这时候，小琼突然出现在村子里，挺着个大肚子。
　　竺小琼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孕，不方便打工，城里生孩子又太贵，孩子大了，计生也基本可以放过了，便回乡待产。
　　妈妈的及时回归，算是及时地给一棵即将枯去的小苗儿滋补了雨露。
　　小琼乍见到英子，几乎不敢相认，又心疼又心酸，拉进怀里，＂心肝儿肉＂地叫着，好一场泣哭。
　　小女娃在那熟悉的奶香味儿的胸脯里，仿佛找回了些神思，经久的思念，像揭了盖儿的酒香一样飘溢出来，也不为具体的因由，跟着母亲，也一起放声地哭。
　　她这一哭，倒让一旁围聚着的村人们放了心：＂这娃儿，总算是醒过来了！＂
　　妈妈一边准备着生产和月子里的东西，一边细心地照料着英子。带着她看小人书，给她讲城里的各种有趣的事，给她做各种好吃的，带着她去赶集，给她买玩具买衣服。晚上睡觉，也一直带在身边，半夜梦魇时，及时叫醒她，抚着她，安慰她，直到她又稳稳睡去。
　　英子渐渐地忘了小羊，又回到了有妈妈的幸福时光。
　　不久蒲小松就出世了，家里又添了个鲜活的生命，英子的脸上更添了些生气。
　　这是英子童年时光里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在那个特殊的时段，母爱的滋润和蔽翳，也许是能改变一个孩童的性情的。一向内向寡言的蒲公英，竟也变得活泼好动起来，一如草原上的幼崽，没有母兽的时候，只能潜伏默声以防天敌，可只要母兽一出现，便可以啼叫撒欢儿任性放肆起来。
　　眼里＂坏孩子＂的石头，竟也可以成为她无间的玩伴儿，她觉得自己都快是那样的＂坏孩子＂了。
　　竺小琼从城里回来，便常把石头叫到家里来吃饭。这＂坎上坎下＂的情分，对两家人都早是心照不宣。石大福和蒲小红不在，竺小琼便权且做石头一回没名份的娘，有啥好吃的好喝的，自不能简慢了他。
　　石头淘，小琼觉得是小孩子的天性，无足轻重。她让石头带小英一起去玩，放先前，小英自是不肯的，石头定也不大情愿。偏这一份母性的默许、信任和鼓励，让两颗小心脏消融了嫌隙，靠在了一起。
　　13
　　英子跟着石头漫山遍野地跑。
　　跑进春，跑进春雨滋润的水粉画卷，跑进山野斑斓的花海。
　　山乡花的世界，如万国博览会，磅礴大气，缭乱奢华。李花梨花杨槐花雪白，桃花粉红，核桃花如翡翠，勒杜鹃月季大红，油菜花金黄，豌豆花紫白杂陈……
　　杨槐花最是大气的，漫过整片坡地的一片林，宽阔、高大、浓密，一树树，一簇簇的，蓬蓬的全是花，延展成白茫茫的一片，恰是＂忽如一夜北风疾，千树万树雪压枝＂。
　　空气中飘散着甜丝丝的香气，石头溜上树，撸下一把杨槐花，去掉花瓣儿，把洁白的花蕊送到英子嘴里，英子轻轻嚼着。
　　＂甜吗？＂石头问。
　　＂甜！＂英子脆生生地应，满嘴甘冽，便仿佛血液里，也渗进了那春日的味道。
　　层层的梯田，像铺了层层金黄的被褥，也像山野间漂浮着一层层金黄的云彩，那是争艳的油菜花。乡里的油菜花也大气，高深浓密，光那花褥，就有一米来厚。小孩子们钻进油菜地，就像飞机进了云层，只见花，不见人。
　　油菜花地里，又是另一番天地。地垄间长满了麦娘娘、小鸡草、棒头草；还有宽叶柔茎的鹅儿肠、拉拉藤、播娘蒿；碎米芥的花细细碎碎的，婆婆纳的花像飞舞的紫蝴蝶……
　　英子跟石头仰躺在地沟里厚实柔软的杂草毯上，上面是淹没着他们的花帐，透过金黄的缝隙，能看到零星的蔚蓝的天，明艳温暖的阳光点点漏下来，飘荡着，闪忽着，像装饰在童话世界里的星斗。
　　英子就喜欢那样躺着，俩孩儿间，没有任何其它的杂念。她就喜欢那隐秘的花帐，喜欢那开着碎花儿的草地，喜欢那无边无际的金黄，喜欢那灵动的阳光，喜欢那花间呓语般的蜜蜂＂嗡嗡嗡＂的欢唱。
　　桃树，李树，梨树，樱桃树……在每个院落的周边，包围着一间间青砖青瓦的旧宅。英子喜欢那雪白与粉红错落的纷繁，像万花筒里旋动的世界，有种不真实的虚幻。一阵风过，落英缤纷，那时的英子，尚不能有＂一树梨花落晚风＂的感怀，但那种一头一肩花瓣儿雨的情境，仍能触动幼小心灵里那带着丁点儿忧伤的春情，而那丁点儿的忧伤，并不沉郁低抑，也如润朗的春一样清新美好。
　　春夏之交，冬小麦黄熟收割，家家户户把麦壳儿堆成垛，烧成草木灰作灰肥。四处青烟袅袅，飘着丰收的味道。这个时节，部分水田里的水慢慢干了，孩子们便踩着稍稍硬实起来的泥，去搜找难得的＂馈赠＂。
　　英子跟在石头屁股后面，看他在润而不稀的泥面上，寻找不起眼的小孔。用手指把泥面拨开，便显出更大一些的光滑如瓷面儿的孔……顺着孔道，一路挖下去，越挖越深，越挖越宽，越挖越湿。最后，便能在孔道深处，揪出滑腻腻的泥鳅或者黄鳝来。
　　拿回来，往麦壳垛的火窝子里一煨，几分钟后掏出来，不加任何调料，便是热腾腾的鲜香无比的美味。
　　后来英子也帮着石头一起挖，挖得兴奋了，边挖边玩泥，往往回到家时，变了个大花脸，衣服上裤子上也满是泥浆。
　　小琼并不责怨，反倒高兴。初回家时看到英子的光景，心里又是担心又是自责，现在这样，她才慢慢放了心。她宁愿小英跟着石头＂野＂一些。
　　夏天，是玩水的季节。大雨过后，条条溪水，沿着山野千百条沟壑一绺一绺挂下来，像女孩儿头上垂下一条条粗细不一的辫子。＂哗哗＂的水声，在山坳间回荡。孩子们赤着脚，穿着裤衩子，光着腿，在溪沟里踩水，欢闹。
　　石头爬上高高的柚子树，摘下最大的柚子，头尾削齐，呈滚筒状。在滚筒的四周放射状地插上一圈宽扁的硬竹片，中间穿一根又直又硬又光滑的木棍，再折下两根带叉儿的树桠，交给英子，说：＂拿着！＂
　　英子便大宝贝一样郑重地抱在怀里，石头又跑开了，不一阵儿，扛着几条芭蕉树的壳，说：＂走吧！＂
　　一群孩子跟着，到一个溪水挂下的高坎边，芭蕉壳在坎上作引水槽，引出一股细水凌空冲下，水下两个树叉子左右一插，架上长棍和竹片的柚子，水流在竹片上一打，柚子便滴溜溜地飞转起来，扬起一轮轮的水花儿。
　　孩子们围着那小水车，跳啊，叫啊，拍手啊，那是他们自己制造的＂机械设备＂，虽简朴无比，却旋转着童真世界无穷的想象。
　　英子有时也会跟着石头到黄葛垭口，遮天蔽日的大树荫，清凉的＂穿垭风＂，是酷暑里最为惬意的赏赐。
　　乡里的女孩子是不能下水的，英子坐在小石板儿上，小脚丫泡在＂三道井＂流出的清凉的山泉水里，密密的枝叶漏下摇曳的光斑，各种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闹着，在枝叶间飞来飞去。
　　男孩子们在水里扑腾着，追逐着，英子最喜欢看石头爬上老黄葛，从高高的巨枝上跳下，＂扑通＂掉入水中，砸起一团水花。
　　也就是那时候，英子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个奇怪的疑问：那些光溜溜的男孩儿的身体，为啥跟自己的是不一样的？他们两腿间怎么多了一个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儿？
　　但她又隐约觉得那是自己不该问的，那疑问便一直在她脑子里潜伏着，潜伏着，直至初中时的一堂生理卫生课，才得以开解。
　　夏天也是收稻子的忙季，一天忙完，清完打谷场，吃罢宵夜，家家户户便开始往场子里铺竹凉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拿着蒲扇，或坐或躺，或吃着炒黄豆，或抽着烟斗，一边纳凉，一边闲聊。
　　场子里真热闹啊！一排接一排凉凉的竹床，天宽地阔，顶上是满天星斗，流星不时从夜空划过。
　　英子躺在妈妈的左边，妈妈右手护着小松，左手摸着英子的头。英子比着天上繁星哪一颗比哪一颗更大更亮。
　　石头从竹凉床间穿插过来，把一个大玻璃瓶塞到英子手里，说：＂给你！＂然后又弯弯拐拐从竹凉床间穿插出去，跟几个小男孩消失在夜色之中。
　　＂荧火虫！＂英子惊喜地叫出了声。
　　几个小女孩围了过来，惊奇地看着。
　　几十只荧火虫，在玻璃瓶里爬来爬去，闪烁着黄绿色的荧光。
　　小女孩争着要拿过去玩，英子怕她们摔了玻璃瓶，紧紧抱在怀里，不放手。
　　英子心里是很得意的，这么稀罕的东西，她有，她们没有，她很感激石头。同时有妈妈陪在身边，那些大女孩子也不敢硬从她手里抢了去。
　　女孩儿们便只能巴巴儿地围观。英子仰躺着把玻璃瓶举起来，荧光点点，繁星无边，那情景太美好了，仿佛那瓶儿里，装着一个小小的星空，而那浩渺天空，则飞着无数的萤火虫。
　　妈妈说：＂小英，去屋子里拿根铁钎子来。＂
　　英子便颠颠儿地跑进屋拿来了铁钎子，妈妈在玻璃瓶盖儿上扎了几个小眼儿，还给英子，说：＂荧火虫在里面要透气的，小心给捂死了。＂
　　＂哦！＂英子应了声，靠在妈妈软软的怀里，又是那熟悉的奶香味儿。
　　往常这样的时候，英子最是怕黑的，大人们聊着聊着，总喜欢聊起鬼故事。她战战兢兢地听着，越听越怕，瞅瞅黑魆魆的夜空，便仿佛无数妖魔鬼怪飞来飘去，她使劲儿地团住身子，两只脚使劲儿地收着，可不管怎么收，还是觉得脚板心痒酥酥的，像鬼爪子在恶作剧地挠。
　　＂妈妈——＂英子叫了声。
　　＂啥？＂妈妈说。
　　英子却不说什么，小脑袋往妈妈的怀里拱着，她就是只想那样好好地叫一声。
　　妈妈笑了笑，把那小脑袋拢在怀里，轻轻抚摸着。
　　14
　　入了秋，水稻田闲置下来，是抓鱼的好时节。
　　英子拿着盆儿，石头拎着桶，拣一处肥田，寻一处大一些的水凼。英子在岸上，石头卷起裤管下了水，翻起田泥，围起一圈儿泥坎，便一盆一盆地往外排水。
　　水越来越浅。
　　＂鱼！鱼！＂英子在岸上拍着掌欢快地叫。
　　在不能隐身的浅水里，鱼儿惊慌地游来窜去，时而跳出水面，露出白白的鱼肚。
　　石头还继续往外排水，他是有经验的：水太深了，鱼太灵活，不好抓；水太少了，鱼就往泥里钻，也不好抓。水排到鱼能勉强没身却又无法游动的时候，便是动手的好时机。
　　石头抓鱼的时候，英子在岸上又跳又叫，比石头还兴奋。
　　石头把抓到的鱼扔到英子脚边的草地上，英子便一条条往桶里捡。鲫鱼、鲤鱼，都是最肥美的时候。鱼身滑滑的，并不那么好抓，英子在草地上按来按去，兴奋得像只小鹿。大一些的鱼，尾巴扇得＂啪啪＂响，泥浆打得她一脸一身。英子不在乎，妈妈也不会怪她，鱼活蹦乱跳的，她也活蹦乱跳的。
　　傍晚，两人抬着沉甸甸的收获，心里甭提多得意啦！
　　晚上请来石头的外公外婆，两家老小聚在一起，生鲜肥美的鱼，收拾干净，拌上生粉，和好调料，菜籽油一炸，外焦里嫩，清香扑鼻，美美的一顿牙祭！
　　冬日里能取暖的活动都是受欢迎的：跳绳，踢毽子，跳房子，滚铁环，打羽毛球……
　　气温足够低的时候也有冰玩。南方的冰薄，棍子轻轻一敲就碎了，用手把碎冰提起来，平摊着往冰面上一落，碎冰就溜溜地滑出去，滑得老远老远。虽然小手冻得通红通红，却乐此不疲。
　　英子最喜欢的，还是冬日的被窝。
　　妈妈不在的那些冬，英子甚至无比羡慕那些刚出生的小狗崽儿。狗洞子里，干草压得又软又顺，母狗在里面一蜷，小狗儿踉踉跄跄地钻进去，爬到母狗的身子窝儿里，多舒服呀！
　　有妈妈在，被子里不仅暖和，还有那熟悉的奶香味儿，半夜她贴着妈妈的身子，梦都是香的甜的。
　　小松已经可以＂咿咿哇哇＂地叫了，他睡在妈妈的另一边。每天睡前，英子都会爬在妈妈的身体上，用手指轻轻拨着小松鲜嫩软和的小脸蛋儿，听他＂咿咿呀呀＂叫着，看他手舞足蹈的小样儿，觉得好有趣好开心。
　　这是英子童年里最美好的一个春夏秋冬。长大后每每回忆村落里的那个＂家＂，也就只有这些记忆，才真正让她有家的感觉，有家的味道。
　　也只有这段时间，才让她童年的世界里，清晰而分明地交织着石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