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开的那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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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配图均来自网络
　　文｜唐树勋
　　我家是有一块地的，那是好多年前母亲利用生产队散工后和中午吃饭时的空隙，用锄头一锄一锄挖出来的。那块略带棱形的土地，像一块遗失的手帕，安静地侧卧在我老家油茶山后的一个冲里。
　　那天中午，母亲又出门了。记得那是三伏的天气，外面的太阳像一个火球炙烤着家乡的大地。母亲朝着山冲里走去，步伐是那样的坚定有力，她那一刻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势单力薄的半边户村民。
　　母亲认定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到底，更何况那是一件母亲认为最重要的事。那块见方的土地被母亲挖了三天了，先是清除杂草乔木，再是考虑朝向，最后确定位置。都是在这样的午后，那些坚硬的土质被我的母亲一块块地翻开，直至露出肥沃的黑色。
　　在这块土地的周围满是一人多高的东茅，它们在无人的山冲野外与周围的植物树木争夺阳光，它们在微风中摇曳甚至遮住了母亲奋力挥锄的身影。母亲在计算着这一个中午的时间到底挖开多少面积，全然没有顾及自己全身的透汗。
　　母亲还要赶在下午三点以前回到村子里，等待生产队队长下午出工的那一声哨子声吹响。她用了一个夏天的时间，将那块土地翻了一个整遍，整平得如同一张大床，记忆里它像天空的一片云一样，卧在我故乡油茶山里的那个冲里。
　　也许，山冲那块平坦的土地被母亲瞄上了很久。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这块土地播下种子，结出的粮食比如玉米、红薯或者麦子可以用箩筐堆放在家中的柴屋里。因此更多的时候，是母亲在思考我和两个弟弟的温饱问题。
　　在我人生的诸多记忆里，每当秋收生产队分谷，端午节、中秋节或过年的时候，生产队分鱼分肉时我都会去排队，但轮到我时，生产队的会计说，你家的工分不够，这次没有！下次又不够，还是没有！会计说的没错，由于父亲在工厂当工人，半边户的母亲甚至连口粮的工分都不够。
　　因此，对母亲来说，开垦一片土地种下庄稼是她一生中一件至关重要的事，那是一块充满希望和梦想之地。
　　立秋之后是处暑，母亲在地里撒下荞麦种子，一场秋雨过后那些地面便冒出嫩绿色的芽头。那些见了秋雨的荞麦在初秋的风里肆意生长，直至那红色的茎杆上开出白色的小花朵，那些细小的、碎屑一般的荞麦花在我的视线里连成一片，一阵风吹来，如池塘水面的波纹般在母亲开垦的这块土地上荡漾，这一画面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摇曳挥之不去。随着荞麦的颗粒逐渐饱满，那三角形的颗粒空间里除了那富有营养的成分外，我知道更多的是母亲的汗水。
　　在十月的一个中午，母亲挑着一担畚箕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又来到地里。地里是母亲在四月间种的红薯，现在的薯藤已经很长了，有些已经爬到了周边的油茶树上。距离寒露节气已经越来越近，那些土地已被长大的红薯撑得龟裂。
　　红薯被挖了出来，像小山一样码在一边。母亲又用锄头将地整平，刨出一个个小坑，我和弟弟们将带来的麦种放了进去。母亲在前面刨坑，我在母亲的后面放入麦种，弟弟在我的后面将土轻轻的盖上。
　　我们期待，这麦子在我家的地里过上一个冬天，在冬天里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白雪上一定会有一串斑鸠的脚印，春天来临时，那些麦苗会争先恐后地从地里钻出来，青嫩碧绿，然后再经过两个多月的阳光和雨露，我们的麦子会抽穗灌浆，颗粒饱满，地里会荡地一片金黄色的麦浪……
　　日子在一天天游走，我们在一天天长大，那块土地在一年的四季轮回中种植着不一样的作物，并不断补充着全家的口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家吃上了红薯煮饭，过年时有晒干了的红薯片、吃上了用荞麦粉子做成的粑粑、用黄豆磨成的豆腐，书包里有煮熟的玉米棒子等等。
　　我看见村里有很多人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冲里的各个角落里开地，种上了不同的农作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母亲是村里用勤劳解决温饱问题的第一人。我曾经对母亲说过，在冲里，我们家那块地的麦子和红薯是村里长得最好的。每当此时母亲的眼睛里就有一种异样的亮光，那种情形她好像刚刚从那块地里干活回来一样。
　　＂那块地能不能不要了？那块地太远，您的年纪越来越大，更何况现在山里的野兔越来越多，已种不出东西了。＂有一次我这样与母亲商量。＂不行！＂母亲说，＂你爸退休回家后我还可以种的！＂母亲的固执亦如当年。
　　我当然知道，在母亲的世界里，那块地在当年至少缓解了全家口粮问题。在那个大集体以劳力及其工分来分配的年代，单凭母亲一个人的工分养活我和两个弟弟谈何容易！作为一个母亲，她一直在想如何让我们安全地生存下来，她所做的一切在那个年代至少没有让我们兄弟几个被饿到。我想，那块土地应该赋予了我娘最经典而又伟大的母爱温度。
　　在一个午后，我与弟弟朝着母亲那块地走去。这么多年了，许多的记忆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脚下的土地依然是那么熟悉。我和弟弟在一个垄上被肆意生长的茅草困住无法前行，我们的视野里已是满目的杂草和随意生长的灌木，那片由母亲开垦的土地已经完全被野茅荒草所掩没。
　　多年在外务工的弟弟告诉我，自从母亲去世后，那些开垦的土地就荒了，村里的年轻人又不想种地，正月十五一过就出去打工了。
　　我望着母亲那块地，无语良久。在我的脑海里，从母亲拿起锄头翻开土地的那一刻开始，记忆中的画面快速地在出土的嫩芽、开着细碎白花的荞麦、金黄的麦浪、躺在地里的红薯、抽穂的玉米中不断切换，镜头最终显现出来的是母亲年轻的身影到苍老的容颜，直至那块地再次被茅草覆盖，那块地是那样从容地回归到过去的原貌，回到了母亲开垦前的样子，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可逆转。
　　令人感叹四季轮回的岁月在拉开序幕的同时，于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它已轻轻的向我们挥手道别了。
　　此时正是阳历的七月，我想在这个时候，麦子应该泛出金黄的颜色或者正在收割了。那些麦穂的顶端会有很多针一样的东西向天空伸展着，金龟子一定会毫无顾忌地在上面爬着。
　　作者：唐树勋，湖南永州人，在湘潭工作，喜欢阅读写作，摄影书法，养花种草，喜欢生活中美的一切事物。本文经作者独家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