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三尺有父亲 文|彭继承 六月,是父亲的节日。都说父爱如山,我对父亲却是极其陌生,至今不曾为过他写过只言片语。小时候写父亲的作文是执笔难下,人到中年后每次提笔就泪如雨下、心绪纷繁。我想再不给父亲写点什么,怕是要把他忘记了。 1947年9月,父亲出生在一个世代农民的贫穷家庭里。那个年代的中国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自然灾害使得家家颗粒无收,农民衣食无着、饥寒交迫。加上连续不断的战乱、盗匪,使不少的人家携儿带女,或翻山越岭躲避战乱,或沿路沿街乞讨要饭。父亲就是这个庞大队伍里其中的一个。他在家里排第四,上面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在逃乱中夭折了,下面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前面的兄弟姐妹都相隔不过两岁,后面两个弟弟和他相隔十来岁。 父亲的童年是在苦难中度过的。挨饿受冻是经常的,即或家里有点好吃的好穿的也先轮不到他。俗话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父亲享受的就是那个"缝缝补补又三年"。好在苍天眷顾,父亲体质一直很好,人也机灵,在逃荒中倒是可以帮家里做一些事情。 父亲几岁时就上山砍柴,田里土里找野菜。在当时生产大队的"公共食堂"里,填饱肚子的问题是根本解决不了的。父亲这个大家庭里人口多,劳力少,自然会受人歧视,所分的米饭也就少,十口人分七个八个人的饭菜那是常事。家里一贫如洗,就靠野菜来救命了,有时候运气好,父亲在挖了红薯的地里翻刨到捡漏的红薯或根,那会让他高兴好几天。 三年自然灾害时,父亲才13岁,生活更是苦不堪言。祖母回忆道:"田里土里看不到绿叶子,有点吃的也是给两个弟弟,他们饿得不行了就吃神仙土。""有一次你父亲吃神仙饼,吃得屙不出屎来,差点要了他的命。""神仙土"就是一种比较粘稠的泥土,往里面掺杂一点煮熟的高粱或麦子,搅拌成糊状做成饼,就美其名曰"神仙饼"。 穷苦的孩子早当家,懂事的父亲从小就为家里着想,在凄风残雨中挑起家庭的重担。他没有上过一天学堂,是地地道道的文盲。 其实父亲很聪明,17岁就弹得一手好棉花。冬季里生产队上比较空闲,村里的"弹棉佬"纷纷外出搞副业,父亲就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上贵州江西一带弹棉花。祖母担心他在外面吃不消,父亲就安慰说:"娘,你放心,我有三得:第一是吃得,吃一顿能抵几天;第二是睡得,随便哪个旮旯里都能呼呼入睡;第三是做得,我有的是力气,一连干几天活都不在话下。""你有一个不得。"祖母争辩道。"那是什么不得?"父亲连忙追问。祖母指了指他的鞋子说:"你呀,就是舍不得,你看你的鞋子都‘狮子大开口’了,也不给自己添一双。" 父亲弹了四届棉花,冬去春回,日夜奔波,所赚的钱是一分一毫交给了祖母,用于家庭的开支。 22岁那年,父亲娶了16岁的母亲。他们的婚姻是"门当户对",不管是家境、人品,连文化程度也是一样的。但他们之间的相爱相处,在方圆几十里都成了佳话。连现在都还有人跟我翻这个古,说我父亲娶母亲相当简单,就一个媒人往我家跑了一趟,第二天父亲就牵着母亲的手进了屋,点上蜡烛拜堂成亲了。婚姻大概就是前世注定今生相遇,相遇就得相惜。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在家里总是抢着我母亲的活干,从来没有对我母亲大声训斥过。他说两口子过日子就好比一双筷子,要相互扶持才能夹到菜。只是好景不长,父亲那一根筷子就断了。 我有好几次向母亲打听父亲的事,母亲都不曾对我说,也没在我们面前流泪过。只是有一次她喃喃自语,说在街上看到有一个人的背影好像我父亲,她一直追了几里路。母亲一直不敢相信父亲撇下她和孩子走了。为了孩子她暂时活下来,她也想过一种新的生活忘掉父亲,但再婚没有给她带来希望,她深深的明白,以前那段幸福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在我22岁那年,母亲就去寻找我的父亲了。 父亲结婚的那年冬天,他对祖母说:"娘,我和哥都娶了媳妇,家里多了两张嘴巴,以后我们还要生孩子,生活开支会越来越大,但我们不要分家,大家庭和和睦睦多好啊!哥是读了书,可以到生产队当个干部,我没有读书就到向阳煤矿去招工。"祖母听了坚决不同意。第二年正月父亲就偷偷去了向阳煤矿,成了一名井下工人。 井下的挖煤工作我无法去体会,我只看到过一两次那些刚上来的挖煤工人,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头到脚都是黑的,衣服上满是汗水和油渍。我就想到了我的父亲,穿过漫长而幽深的地下矿道,进入几百米甚至几千米深的底层,在采煤的隧道里匍匐前进,来回爬行…… 他在矿山受的伤,吃的苦,从来没有跟家里人谈过。偶尔被家人发现了,他总是说这是一点皮外伤,过两天就好。他一回来就笑,然后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些包子馒头之类的东西,说:"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姐姐的出生让他更快乐,他总爱把姐姐顶在肩膀上,然后东家走,西家串,喝点酒,哼个调。邻居的婶婶对我说,有一次我父亲顶着把我姐到她家玩,我姐撒尿了,尿得他满脸都是,父亲竟还哈哈大笑,戏说这是好酒。 后来,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对我祖母说:"娘,你以前吃了很多苦,现在有什么事就交给她们去做,她们做事你就不要去插手。大女儿快两岁了,晓阳肚子里又有了小的,我要多赚点钱养活这个家,回来的少了你就不要怪我哟!"祖母说:"不怪不怪,你安心工作,好好注意身体。你看你越来越瘦了,家里就不要担心,我们这个大家庭好和睦,别人对我们亮大拇指。" 那次对话不久,父亲就在矿山里殉职了。他是六月份死的,我是十二月份生的,就好比朝气蓬勃的夏季里下降了一场大雪,父亲的离去,对亲人、对家庭的打击太大了。全村的人也跟着哭,都说我父亲英年早逝,好人命不长,他只有28岁啊! 母亲失去丈夫的痛苦我是没有见过,因为母亲替职去了矿山工作,后来就再婚了。我是由祖母带大的,她60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我是亲眼目睹的。如果我不来到这个世上,父亲就不会死,我宁愿选择不来,保留这个完整的家庭。 在我脑海里深刻的印着一个画面:痛哭流涕的祖母吩咐我把父亲的灵牌取下来(由于父亲生前没有照过相,这个灵牌就代表了我的父亲),摆在桌子上方中央。她颤抖的点燃香纸,火苗闪耀着窜动着,祖母撕心裂肺的大哭,把父亲对她的好一点一滴哭诉出来……一阵风吹来,蓦地将纸灰卷起,漩涡般地打转,这时候,祖母就对我说:"你爸来领纸钱了。" 有一回我看到一只飞蛾进来了,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怎么会有飞蛾呢?它时而停在煤油灯罩上,时而扑打着翅膀,似乎要飞进去,还发出嗡嗡嗡的声音。突然我想,这难道真是父亲吗?他变成飞蛾回家来看我们了。我这一思索,那只飞蛾就不见了,只有祖母一直哭到大半夜。 父亲的孝心是他的金字招牌。这是我对父亲最初的了解,有很多人向我谈及到父亲,说的最多就是他的孝顺。父亲是个热心人,乐于助人,做事和说话都很实在。农村家里有骂人的、有吵架的、有发生纠纷的,都爱请父亲去调解,父亲说的是公道话,唯有长辈和晚辈的争吵,父亲是偏向长辈的。他对我祖母的好上了口头禅:"娘,先交了公粮哒!""娘,好的你先吃。""娘,你受了苦。"父亲没有花言巧语,说到就做到,甚至做得更好。 父亲死后,我的姑姑也出车祸死了,接二连三的噩耗让祖母眼泪流了几桶,头发全白了。唯一慰籍的是她的儿子有了香火,后继有人。她屡屡对我说:"看到你就看到了你的父亲。"我的相貌特别像父亲,我暗下决心要做一个像父亲的人,不能丢了他的脸。 祖母先是一个人生活,后来由伯伯叔叔照顾住在一起。我一个月至少要回去两次,她的生活用品从帽子到袜子,从被褥到蚊帐,从感冒药降血药到夏天凉茶都是由我添置的。她没有女儿了,她说我比一个女儿还细心。祖母最后活到了93岁,临终时她对我说:"我会记得你的好,我会保佑你的。"她从来没有想过我是她抚养大的,我对她的好是应该的,她觉得带我是对我父亲的补偿,她说欠我父亲的太多太多了。 关于父亲的往事,我还向矿山里他的同事打听过。 我初中一个同学的父亲,刚好和他一起招工进的煤矿山,他也姓彭,他俩是最爱好的兄弟,彭伯伯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我父亲。我父亲性情豁达、豪爽洒脱,待人特别诚恳,哪个有困难他是极力相助。他对自己就勤俭节约,他穿的是补丁衣服,洗脸毛巾也打补丁。他经常说对亲人不能省,对朋友不能省,要省只能省自己。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喝点酒,他的背壶是大众的,有酒了大家轮流着,一人呡一口。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工作不要命,干活不耍奸。矿山里的工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工作狂,有事要请假了就去找他替班,有时候他两个班连着上,一天一夜不出井。 彭伯伯还告诉我,我父亲已经是一个班长了。"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听说你父亲管的那个班,有两个工人瓦斯爆炸砸死在里面,我到宿舍门口大声喊彭义斌,想和他商量怎么处理这个事情。后来才知道死的就是彭义斌。""你的父亲是不应该死的,那个夜班他是替别人做的。我把你父亲背上来,他的后脑勺全没了,两个手臂也只连着一点皮……"彭伯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的头颅嗡的一声,大把大把的眼泪夺眶而出。 俗话讲,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苦,后辈子好了前辈子苦,而父亲一节过到底,是苦藤加苦瓜。 为了瞒住我祖母,又因为死得太年轻,父亲的尸体没有运进屋,就直接埋葬在离家不远的肖万堂茶山里。没有念经也没有做道场,一切悄然无声,父亲的生命就好像一缕青烟随风飘散了。这是四十四年的事情了,逝去的岁月似乎并不曾逝去,它只不过跟我现在拥有的时间逆向而行,像一条潜入暗夜中的细流,依然在涓涓的流着,动着,不歇的吟唱着生命的欢歌和哀歌。我和当年母亲一样也相信父亲没有死,我甚至更相信母亲找到了父亲,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活得挺好的。 每一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去看望父亲的坟墓。在一处荒僻的山坡下,没有炊烟篱落,没有人声笑语,父亲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十多年前我就为父亲修了墓,把我和我姐及家里人的名字刻在墓碑上,父亲定会感到欣慰,在这一个世界,他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儿子,他的儿子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父亲的品德,父亲的坚韧,父亲乐观的生活态度,一直激励着我前进。古人信仰"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更认为"举头三尺有父亲"。 我在做,父亲在看…… 作者:彭继承,湖南省娄底市双峰县金开街道檀山学校教师。本文系作者独家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