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故土之殇田土荒废，父亲老去

　　文｜陸一山人第三章 故土之殇
　　1.田土荒废
　　不到江南，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广阔、平坦的沃土。我二十四年前刚来嘉兴，还没下火车就被窗外广袤无垠的土地吸引住。火车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飞驰，窗外处处是阡陌交错的农田，一条条河流横在农田中静静地流淌。我想到故乡贫瘠的山地，山脚下的梯田，巴掌大，长得多么羞涩、寒碜，层层叠叠，与众不同。一个是大户人家的阔气，一个是贫苦人家的局促。江南有丰厚而柔软的泥土，肯定能长出好庄稼，难怪这一带的农村很富裕。
　　我经常去江南的农村，屋前屋后桑林绕，黝黑黝黑的土地漫无边际地向四周铺展，土地的尽头是天空。我羡慕这里的人，他们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是大地赐予的，肥沃、广阔的土地成就了他们，让这一带成了中国版图上最富庶的鱼米之乡。他们大规模种桑养蚕，土地上已种足粮食，吃饱之余再种些经济作物换取金钱。我的故乡不可能在那些救命的农田里种桑树，毕竟桑叶不能填饱肚子，光靠那些贫瘠的农田种粮食，还不一定能养活一村人，于是他们不断地垦荒，希望有足够的土地种庄稼。养蚕的人与种粮的人，经过几百年或上千年后，贫富差距越拉越大，江南的富裕与故土的贫穷，似乎相差了一个世纪。
　　走进江南的农村，极少有荒地。这里寸土寸金，那些因城市发展或工业生产所需搬走的村庄等待着重生。那些圈在围墙内的土地，看似芳草萋萋，一片狼藉，其实这些土地早已被城市高速扩张的步伐打上了印记，不久的将来，这些荒草处会传来隆隆的机器声，有高楼耸入云天。这些土地或村庄沉睡几年后，在某一天又活了，成了熙来攘往的街道或集市。然而，故乡上的那些土地，本来就稀少，镶嵌在山脚或山腰，一旦沉睡几年，再也醒不过来。田间长满野草或灌木，即使冬天放一把火，来年春天，醒来的不是庄稼，而是一片无声无息、厚颜无聊的野草。
　　在故乡，沿着田埂往东山脚下走，需要有很好的忍耐力，否则不可能穿过野草和灌木丛，更不可能爬上山腰。那些我从小走到大的山路凭空消失了，即使弓下身，仔细寻找，脚下也没有路了。山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山上本来有几条路，走的人少了便消失了，路需要人走才能活着，人也需要有路可走。于是，进山的村民成了拓荒者，一边披荆斩棘，一边向山腰挺进，用脚踩出一条临时的路，仔细一看，还是原来的小石子路。这里有一条水沟，那里有一座石板桥，路边的几棵松树蓊郁苍劲，长成了可伐之材，还有那些野橡子树和往昔一样挂满了野生橡子。
　　到了山间，四顾茫然，找不到曾经种过的那些旱土地，莽莽榛榛，一片荒芜。那些种过红薯、土豆、萝卜的红土地被茅草吞没，我的记忆在这些长满野草的地方找不到归宿。土地没有记忆，它不会等人，也不会等庄稼，对土地而言，长草与长庄稼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一岁一枯荣。土地只会等春天，在四季轮回中变得越来越丰满。在村民眼里，只长草的土地死了，那些死了的土地和死了的人一样，没有办法救活。故乡山腰的那片旱土地，十几年前死了，死得无声无息，死得没人觉得可惜。
　　旱土地死了，茶园也未能幸免。往昔，一条山路通向石头山。石头山的南边有一片梯土，祖辈们一锄一镐垦荒，种上茶树。几十年后，一排排低矮的茶树长得密密匝匝、郁郁葱葱。每年春天，我从山顶往下数或从山脚往上数，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家的两块半茶园。采茶虽然不要动脑筋，却容易走神，不经意间手指伸进了别人家的半块茶园。茶园以前属于集体，茶树之间没有界线，一样的茶树，两家的茶园难以区分，村民为了不让彼此僭越，在茶园的正中间埋一块石头为分界线。夏初，茶叶已采完，母亲在茶园的空缝处插上红薯，红薯的生命力极强，缠缠绕绕爬满了整个茶园，每年秋天收获一担担脆甜的红薯。茶园的山顶是一片松林，松林里零星地长些山茶树，山茶树上的甜蜜在我年少的味蕾上绽放，为了寻找那种雪白或浅绿色的茶泡，我们寻遍了山头的每一株山茶树，很多次一无所获。几天后，我又在山茶树下张望，希望山茶树上挂满像风铃一样的甜蜜果实。大多数年头我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去年春节期间，我和父亲上山祭祖，我十几年没有走上这片山冈，山冈上多了两座新坟。大叔的离去让我痛哭流涕，在他的坟头，恐惧与痛苦溢满我的心头。我站在凤形山顶环视四周，松林青翠欲滴，山腰的那片茶园藏进了我儿时的记忆，那块长满欢乐的茶园在故土死去。对面山腰上的那些梯土，还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过往的痕迹，我的目光从山顶往下数，停在我家的茶园。茶园里长出了七八株松树，以前茶园里不会长出这种狰狞的树木。松树好像被人修剪过，笔直的树干，青翠的松针，在山腰间撑起一片绿荫。那些长满甜蜜的山茶树隐匿于山林，也许死去，也许还坚强地活着。
　　前些年，村里响应扶贫口号，村民参与山林改造，在那些荒废的土地上种上了黄栀子树。漫山遍野的野草暂时退去，一株株弱小的树苗在夹缝中扎挣，或许有一天开出遍地的栀子花，香飘满山冈，那些死去的故土在一片雪白雪白的世界里醒来。然而，无人打理的山林，自生自灭，我相信了自灭，它们迟早与野草为伍，被野草吞没。
　　山间旱土已彻底荒废，山脚下的农田也荒废了一半，也许更多，我没有仔细数过，也不会去村长家翻出帐本核对，反正目之所及皆荒凉。田间的臭蒿子草恣意生长，高过了人头，田埂到处崩塌，以前割得溜光的田埂，现在长满各种杂草。开垦一块土地确实不易，荒废一块土地不费吹灰之力。这些信奉土地的村民，望着一片片贫瘠的农田，不知为何失去了信心，也许是他们太老，挥不动锄头，还是握不紧镰刀？他们看着这些土地死去，如同看着一个个年老的村民死去，无能为力地站在村口发呆。无法救赎的土地，他们总想从土地里收回些什么，故土以前不种包谷，如今，农田里凌乱地种着包谷，也许种包谷不费事，就像母亲在农田里种红薯，红薯与包谷容易打理而且产量高。我家很多年不种水稻，米从集市所购，省去了碾米的繁琐，红薯和包谷成了主产粮，老包谷碾碎用来喂鸡，嫩包谷香甜可口；大部分红薯做成红薯片，或磨粉做红薯粉丝。
　　我家门口的那块农田原来属于邻村，几年前成了一块无主之地。邻居在农田的一角种了几畦蔬菜，挖了一口小鱼池，让这片死去的农田又活过来。邻村村民在田埂上种了一排朴树，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朴树好像停止了生长，在风雨中独自飘零。那些从石缝里长出的荆棘露出狰狞的面孔，它们在田间所向披靡地横行，长在芒刺间的红色浆果诱惑着鸟类来啄食，鸟类带着它们的种子在故土上播种，也许不用多少年，这种可怖的植物会吞噬更多的农田。
　　那条流淌过希望的水渠死了。灌溉农田的脉络堵塞，那一股奔涌而来的激流锁进了邻县的水库。那些年，在水渠里车水、抽水的记忆如渠水一样退去，在水渠里捉鱼的少年渐渐地老去，一条空荡荡的水渠在旷野中坍塌、呻吟。
　　有一年夏天，我回到故乡，在鸡鸣犬吠的清晨醒来。父亲在我心中仍然是一座山，我找不到父亲，一个屋一个屋地找母亲，得知父亲背着一个竹筐去农田里摘丝瓜、辣椒、长豆。那天早晨刚下过一场大雨，雨停了，我穿着拖鞋在田埂上滑行，田埂上的青草郁郁葱葱，农田里的杂草高及腰身，这些都是很好的鱼草，如今沦落到无人问津。我在薄雾蒙蒙的农田中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他戴着斗笠，在田间踽踽独行，弓着背，低着头，背着一筐蔬菜。我快步迎了上去，从父亲的肩上接过竹筐，父子二人从未如此轻松地聊农作物与农田。
　　过往的那些艰辛与汗水在我们俩的对话中翻腾，时间过去了二十几年，仿佛就在昨天，我已经叫不出这些农田的名字，父亲对土地的记忆如同土地对他的回报，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农田名字在父亲的嘴中苏醒。这丘田我们种过西瓜，那丘田我们种过糯谷，还有那丘田经常漏水……我在这条田埂上割伤过中指，在那条田埂上偷拔过凉薯。
　　我想起了偷凉薯的那个情景，趁村民回家午休，我偷偷地来到种满凉薯的田埂上，四处打量，弓着身子一个骑马桩，铆足劲攥着凉薯藤用力拔。殊不知，那凉薯根本不吃我那一套，任凭我使出吃奶的劲来，深扎在土里纹丝不动。我左一下，右一下，变换着方式拔，怎么也拔不出。一蔸不行，换一蔸再拔，还是不行。连续拔了好几蔸，力气用尽了，不是揪断了藤，就是扯破藤茎皮，除了一手绿色的汁和湿漉漉藤皮碎屑外，连个凉薯影子也没见到。第二天，凉薯地的主人在田埂上破口大骂，我红着脸低头走过，绝对不敢搭腔。如今，那些长过凉薯的田埂变得更加结实，开出了一丛丛田边菊，我顺手摘了一枝轻嗅，闻到了泥土里的芬芳。
　　在一个雨后的清晨，我看到母亲种的西瓜，一个个碧绿的西瓜藏在瓜蔓下，想起了儿时割草偷西瓜罚跪的往事。兄弟二人跪在猪圈门口，父亲把两个还是白瓤的西瓜砸碎喂猪，猪拱着西瓜皮津津有味地吞食，我们兄弟二人跪了一个上午，看猪拱西瓜思过。前年，母亲种的西瓜被人一夜偷光，母亲怀疑是村中某人所为，有疑人偷斧的感觉，母亲伤心地站在田埂上指桑骂槐，从此，母亲不再种太多的西瓜。
　　我抬头望着东山，那片长满橙色喜悦与青涩苦楚的橘园死去。我曾经为了一堆酸涩的青橘，忍着疼痛钻过荆棘丛，现在想来尤为可笑。偷吃橘子的罪恶感残留在手指上，无法躲闪地挨了一顿毒打。打我的那个人正走在我的身后，或许父亲早已忘了这些陈年旧事，然而，对于我而言，这些都是我年少时不可或缺的经历与成长。
　　故土荒废，父亲老去。
　　作者：阳涛，笔名：陸一山人，祖籍湖南，现居浙江嘉兴，湖南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诗文多发于《北方文学》《牡丹》《当代青年》《西部散文选刊》《中国文化报》《嘉兴日报》《乐龄悦读》等报刊。散文《石臼深深糍粑香》被编入《语文素养读本》九年级上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散文入选《中国作家网原创精选集》，数十篇散文、诗歌发于中国作家网并被＂新作品＂专栏推荐。
　　土著岷经作者授权发表。本文配图均来自网络，版权属于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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