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万与一分钱

　　妈妈来长沙了，一进家门就开始忙活，当然，话也没歇着。
　　她说，村里的德贞爷爷没了。
　　听得这话，我心里居然＂咯噔＂了一下，脑海里想起了一个笑起来小眼睛就只剩一条细缝的老人。
　　和这个老人的交集屈指可数，却印象深刻。
　　每年春节，只要在老家，他都会搬一个火桶，来我家坐上半天。
　　但过了正月初七就不来了。
　　爸爸说，德贞爷爷勤劳，过了初七便舍不得＂玩＂了。
　　来我家只有两件事：一是下棋，二是聊天。
　　他说，下棋是唯一爱好，因为可以动脑筋；老家那边打牌打麻将蔚然成风，但德贞爷爷从来不碰。
　　他还说，很喜欢和我聊天，因为我是文化人，有知识，是秀才，想听听我关于一些事情的见解。
　　每次听到这话，我就脸红，尽管对方是个没文化的农民，但没文化不代表没见识。
　　虽然德贞爷爷虔诚地找我聊天，但我总是漫不经心。
　　因为他对国家大事、政治格外有兴趣，我对这些却很漠然。
　　而且，我心底深处有一丝鄙夷：处在偏远县城，住在偏僻山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农，关心这些有啥用？
　　所以，每次对他的提问，我基本就是敷衍。
　　但他总是谈得很起劲，对我的＂漫不经心＂浑然不觉。
　　有一次，不知咋的，从国家大事聊到养猪上去了，这反而激起了我的兴趣。
　　他告诉我曾经做了个统计：把小猪从市场上买回来的第一天开始计帐，包括每天用的粮食、饲料，直到猪出栏。
　　然后德贞爷爷笑咪咪地问我：＂你猜最后赚了多少钱？＂
　　我在心里估算了一阵：＂大概三四百吧！＂
　　他笑了，满脸的皱纹挤到了一起，活像了那霜打的秋菊。
　　然后神秘地伸出了食指晃了晃，皲裂皮肤中藏着的污垢清晰得扎眼。
　　我不解地问：＂未必是100块？＂
　　他哈哈大笑，说：＂不对！是总共赚了一分钱，还不包括人工。＂
　　一听这话，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心底隐隐泛起一阵酸。
　　一分钱？
　　这不就等于没赚钱，一年白做了吗？
　　既然赚不到钱，那可以选择不做呀！
　　我说：＂你可以不用喂猪的嘛？＂
　　德贞爷爷说：＂虽然赚不到钱，但却可以把剩饭菜、田里不值钱的瓜果折现，最后一次性转换成几千块现金！＂
　　原来，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不过这碎银几两，却可以解世间万种慌张。
　　钱，才是活着的资本啊！
　　只是，一个处在底层、年事已高的农民，又有多少赚钱的路子供他选择？
　　再说已经勤劳了一辈子，真正能让他停下来的理由，不是老了，而是倒下了！
　　所以只要能赚到钱，即使是一分钱，他也会努力争取的。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连一分钱都要抠的老人，逝世后留给他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的遗产居然有三十四万。
　　说实话，这个数字让我震撼！
　　三十四万，对一些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但对德贞爷爷来说，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无法想象，一个并无特长，只会种田的老人，省下这三十四万，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妈妈说，老人太节俭了，每次去镇上赶集，都舍不得坐车，都是走路去，又走路回。
　　车费五毛钱的时侯，舍不得出；车费一块钱的时侯，就更加不可能坐了！
　　而且，他一个鸡蛋可以吃一天！
　　我奇怪地问：＂一个鸡蛋吃一天，是怎么个吃法？＂
　　＂他把鸡蛋放葱煎，同时放很多盐，咸得发苦，这样只要一点点，就可以吃几碗饭。＂
　　妈妈的解释，让我直直地盯着她好一阵，总觉得是在编故事。
　　德贞爷爷留下的钱，给每个女儿两万，剩下的三十万，全给了儿子。
　　但，儿子是抱养的，和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
　　妈妈感叹，德贞爷爷真不值，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留了那么多钱给孩子，自己却苦了一辈子，在生时也不知道享下福！
　　是啊，人死后，黄土一抷，什么烧钱、烧屋，那都是＂哄鬼＂的，任你王侯将相，还是一介草民，最终都不过坟头芳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活着的时侯没享受，谁又敢拍着胸脯说，做鬼的时侯肯定能享福？
　　所以， 认识他的人听了这个故事后，没有一个不感叹，也没有一个不佩服！
　　但也觉得他太迂腐：只会存钱不会花，只传男不传女，哪怕亲闺女也胜不过干儿子！
　　是的，德贞爷爷身上少了现代人的变通，他太固执、保守了！
　　但他又是一个真正有信念、有梦想的人：勤俭就是他的信念，存钱就是他的梦想。
　　或许，他这辈子确实太苦，太不值得，但正是受了足够多的苦，才更深刻地体会到钱的重要性，哪怕34万他没用一分钱，仅仅只是作为数字存在，也能像艳阳高照，让老人心中暖和。
　　而且，当一个人为信念和梦想奔波时，我以为，是可以称之为＂累并快乐着的＂。
　　因为只有心存梦想，即使坎坷，也是康庄大道。
　　也只有心存梦想，才能支撑你熬过生活中的万般苦！
　　为逝去的、也创造了生活＂奇迹＂的德贞老人上一柱心香！
　　后记：
　　初稿写于2013年12月9日，2020年12月7日晚修改。
　　德贞老人于2013年去世，父亲也于2017年与世长辞。两位老人的坟冢相去不远，如若有灵，想必也能如生时一般，夏天摇把蒲扇，把酒桑麻；冬天搬个火桶，闲话家常。
　　家乡山冲的老人，近年一个接一个的走了，伴随着他们那代人的故事，将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到我们的下一代，关于＂贫穷、吃苦、勤俭＂的印象可能只是一个符号，只有象征，没有内容；只有故事，没有共情。最终，这个时空再无他们的印记，似乎从未来过。
　　《三国演义》开篇词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永恒的是青山、夕阳，还有几个英雄的名字。
　　但，＂英雄＂从来只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巧合，历史长河中寥寥无几。
　　更多的是＂荒冢一堆草没了＂的无名之辈，其中将包括我，可能还有你、或者他。
　　但正是这些籍籍无名的凡人，用各自的故事，丰富了我们周边世界，让我们这有且仅有一次的人生，不单调，不寂寞。
　　这，姑且称之为＂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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