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山塘边,那些充满欢乐和汗水的时光 文|陸一山人 第一章 重述故土 4.山塘 山塘是故乡的眼睛,眼睛里装满碧青碧青的水,更像一块大翡翠嵌在山顶或山腰。 故乡的每一口山塘和每一丘田一样,都有一个很接地气的名字,如顶洪塘、破塘、干子塘、茨菇塘、担水塘等。山塘与农田毗邻,与农田相守了几百年,相依相靠,农田离不开山塘里的水,山塘里的水为农田而蓄。每到雨季,地势高的农田里多出来的水流进山塘,让山塘变得更加丰满。 小山村有十五口山塘,我了如指掌,这些山塘里装满了我年少时的欢乐与艰辛。应该说我在每口山塘边流过汗水,看山塘里的鱼儿浮出水面,游来游去,悠然自得其乐。有时,把梦想的钓饵抛向浑浊的世界,等一尾鱼儿上钩,也把青翠的嫩草抛向水中,等着鱼儿快点长大。鱼儿游过的时光,这些充满欢乐和汗水的时光,在一口小小的山塘里荡漾。 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亩农田,共用十五口山塘灌溉农田,当然,山塘也用来养鱼增加收入。十五口山塘以抓阄的方式分包给村民养鱼。 那些年,我家年年养鱼。每年开春之际,父亲挑着一担木盆去集市买鱼苗,木盆四周用网兜围住,买来的小鱼苗在水中撒欢,挤来挤去,搅起一阵阵水花。从集市到小山村七八里路,一路走来,木盆中的水越来越少,为了保证鱼儿活泼乱跳,必须在沿途的山塘加水、换水。担回家的鱼苗经过高锰酸钾杀菌、多次冲水放入山塘。 每年三四月,鱼儿开口食草,轮到我们兄妹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于是,割鱼草成了我年少时每日的必修功课,也是这些噩梦般的日子,让我对故土产生了抵触,奢想着农田里处处长满青草。清晨,我从梦中醒来,背着竹筐,晕乎乎地走向农田,寻一条长着青草的田埂蹲下。我一手抓草,一手挥刀,稍有不慎,割伤左手,鲜血淋淋,留在我左手上的数条刀疤,至今清晰可见。为了不让鱼儿挨饿,我们到处割草,每天早晨一次,傍晚一次,寻遍了故土的整个山野,割遍了村庄的每一条田埂和斜坡。那时,我们嫌青草长得太慢,一茬接不上另一茬,故土没有足够的青草供我们割,于是,暑假期间,我和弟弟挑着竹箢箕跑七八里路,到邻村的农田、果园割草。 一口山塘灌溉七八亩农田,雨水不够丰盈的年月,山塘里的水不够用,因此,村民故意把灌溉农田的放水口设在山塘边沿靠底的三分之一处,从而保证山塘里有足够的水养鱼。 等到夏天,尤其是碰上几十天不下雨的旱季,山塘里的水位越来越低,鱼儿缺水缺氧,浮在水面张嘴吸氧,此刻最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把小山村的每一寸土地浇透,把每一口山塘灌满。雨不会轻易落下,有一团乌云从天空飞过,人工降雨队绝对不能放过,人工降雨的炮声击落一场毛毛细雨,落入泥土瞬间消失。只能等邻县的水库开恩放水,然而,水库放水遥遥无期,水成了小山村最宝贵的资源。村民为了一池半塘水争得面红耳赤,这样的事常有发生。放水与堵水,拉锯式展开,两者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甚至抡起锄头准备干架。 山塘里孕育着生命,山塘也有可能成为生命的绝唱。 年幼时,我经常看见村中的婆娘吵架,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两人指着鼻尖骂,骂急了扭打在一起,扯头发、抓脸、厮咬、用脚踢等,可谓是手、脚、口三者并用。吵架,必须要分出输赢,还要打一架才解气。败者越想越气,想找自家男人帮忙出头,村中男人大多数有很强的大男子主义,不肯出头反而把自家的婆娘痛骂一顿,于是,气急败坏的婆娘想不通,一哭二闹三上吊,上吊不可,以投塘寻死来威胁自家的男人,也可震慑那个打架赢了的女人。村口的那口池塘成了她们投水的最佳处,她们知道在村民的眼皮底下投水不会有危险,有人会拦住,即使拦不住也有人下水施救。其实,她们压根儿不想死,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家人,让村里人知道她的厉害,从此人人怕她,不敢惹她。只有真正想死的人才会避开人眼,跑到山顶的池塘投水。几十年来,整个小山村只有一个女人是投水自尽的,在一个雪夜跳进了山塘,死相很难看,被冠以落水鬼缠身。从此,那口淹死人的山塘变成了魔鬼的栖息地,周围布满阴气,让人不寒而栗。 每年夏天,丰满的山塘张开嘴,吞下一大群黝黑黝黑的孩子,山塘成了孩子们的水上乐园。村中的小孩喜欢在担水塘游泳,也许是这里的水质最好,往昔,村民在这里担水洗衣、洗菜、洗澡。我们盼了很久的夏天终于来临,一群半大不少的娃儿在大人的带领下,趁着夕阳跳进山塘。孩子们个个光着屁股游泳,黝黑黝黑的屁股在夕阳下泛着黄土般的光泽,宛如一条条鱼儿在水中钻来钻去,更像一群鸭子在水中嬉闹。水性好的孩子们跳水、浮水、潜水,如同浪里白条,不会游泳的或初学游泳的孩子抓紧木盆的边沿用双脚打水,向山塘中央游去。后来,有了汽车轮胎内胎作救身圈,把内胎套在腰身浮水学游泳,轻松容易多了。 村中,没有一个小孩子成年后不会游泳,虽然游泳的姿势是狗刨式,难看一点,却也很实用,至少在关键时刻不会淹死。一群孩子挤在一口山塘里游泳,鱼儿受到惊吓四处乱蹿,一条鲢鱼跃出水面,点燃了孩子们的激情,他们拍打着水面发出声响,鱼儿跃得更欢,此起彼伏,水面欢腾起来,水声与孩子们的欢笑声在山谷里回荡,直达云霄。孩子们天性好水,有人说人类的祖先是鱼不是没有道理,水中的清凉可以荡涤身上的臭汗与尘埃,享受水中的清凉消除酷暑。在水中飘浮的人,四肢放松如同悬浮空中,万有引力失效的那份惬意溢满每一寸肌肤。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钟爱我那狗刨式的游泳,这是故乡给予我的一种生存本能,我不能摒弃。(土著岷温馨提示:珍爱生命,谨防溺水。) 山塘里的鱼是一个家庭的一半财产,鱼的产量决定一个家庭过年时的收入,也决定了一个家庭来年是否继续承包山塘养鱼。养鱼是一件很烦心的农事,一旦碰上草鱼生病,便无计可施,看着一条条半大不小的草鱼翻肚子死去,而且还是不间断地死去,找不到特效药。为了捞起一条生病的鱼,我拿着捞网,顶着烈日,绕着山塘转一上午,背脊发黑的鱼浮在水面慢慢地游,想在山塘边缘找一处安静的地方断气,却对人影特别敏感,一见人影便飞快地游向水中央。那时的我突发奇想,如果能把每一条鱼抓上来打一针,像赤脚医生给人治病一样,那该多好啊!可是,鱼不是人,也不是猪或牛。夏天过完了,山塘里的草鱼死去一大半,甚至死绝,村民的希望彻底破灭,割草的信念变得淡而无味。 一口山塘能产多少鱼,只能等到年底第一网下水方可揭晓。村民穿着防水裤,拖着鱼网从山塘的一头往另一头捕鱼,鱼儿乱蹿,跃出水面,或跃过鱼网成了漏网之鱼。鱼跃人欢的年头,他们那一张张被黄土浸润过的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那是丰收的喜悦,一筐筐活蹦乱跳的鱼被鱼贩子运到外地的集市上售卖,鱼儿走进了千家万户的厨房,成了一道道美味。他们以拖网的方式来来回回在山塘里捕鱼,大鱼几乎被抓完,只剩一些小鱼从网底或网边逃脱。 如果来年山塘易主,过年前,塘主把山塘里的水抽干,穿上防水长裤在泥巴里摸鱼,大鱼小鱼全部上岸。下一个承包者在山塘里撒下一层石灰杀菌,山塘里的淤泥在阳光下发白,经历一个冬天,山塘里又装上了半塘浑浊的水,等待下一个春天在这里荡漾。周而复始,我与山塘相守十几年,入大学的那一年夏天,我与山塘的情结从此结束。 在一个无风的傍晚,我来到山塘撒一把草,坐在塘沿的泥地上张望,山塘水面如镜,浮萍挤在水面的一角。青蛙从塘沿的草丛跃进水中,咕咚一声,水面泛起涟漪,又嗖地钻出水面,躺在水中四肢一动不动,倏忽间又向前游了几米,钻进了草丛。没有人注意这片水里的平静或者不平静,几只水黾在水面上踩水,轻盈的身体后留下一道水纹,开始是一个点,然后形成三角形,再扩大、变形、荡漾、消散。这种被称为水猴子的小虫子,似微不足道的我,在大片的绿色背景下,一个半大的孩子被慢慢地染色。我的眼里全是水虫和草的情景,这是一张劳动写实风格的挂图,它的落款是故土七月前快要收稻子的时候。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乡村一角的景色,也是每一口山塘最常见的景色。 (待续) 作者:阳涛,笔名:陸一山人,祖籍湖南,现居浙江嘉兴,湖南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诗文多发于《北方文学》《牡丹》《当代青年》《西部散文选刊》《中国文化报》《嘉兴日报》《乐龄悦读》等报刊。散文《石臼深深糍粑香》被编入《语文素养读本》九年级上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散文入选《中国作家网原创精选集》,数十篇散文、诗歌发于中国作家网并被"新作品"专栏推荐。土著岷经作者授权发表。本文配图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