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消失的枫杨树

　　有人问：＂如果你是喜鹊，是把窝搭在杨树上，还是枫杨树上呢？＂
　　当然，喜鹊把窝搭在枫杨树上最好。
　　杨树，故乡随处可见，速长的树。每株树形差不多，高，直，分杈少，易招风惹雷。
　　枫杨，我不太熟悉，仅认识而已。像村庄里一些人，知名知姓，不知心性脾气。但树形虬曲，枝杈茂密，老而媚，适合鸟居住。
　　枫杨在我们村，是外来树种。
　　那时村上有一户人家，吴姓。男人去山东做上门女婿，又恢复本姓，回祖籍，也就是我们村。家有儿女，三女两男。一家人似乎怪怪的，从不与人交流言笑。大儿子三十多未娶到妻，花钱从人贩子那里买了个云南女人。
　　村上一起买回来的女子，大多守不住，都偷偷逃跑掉了。这个吴家，三个女儿很厉害，轮流看着嫂子，女人几次想逃，都被三个妹妹发现，抓回来。
　　最后女人死心了，安心在吴家过日子了。
　　据说是，她与她的老公一起唱双簧，她老公当人贩子把她卖了，她再逃，已经骗过很多人家，这次栽在吴家三姐妹手里，罪有应得。他老公回到云南，知道女人回不去了，悔恨交加，身染重疾去世。
　　女人姓梁，村上人都叫她小梁。身材娇小玲珑，肤色黝黑，五官端庄，穿高跟鞋，直发披肩，或盘起发髻，远看身姿窈窕，近了看，说不出为什么，直觉得她是外地女子。
　　她插秧，割麦子，打油菜籽，翻土犁田，收湿晒干，家里田里，手脚麻利，样样行。本来死气沉沉的吴家，被她过得红红火火，家人出门都是喜笑颜开，变得和气了。
　　很快吴家添了男丁，孩子能走路时，吴家同意小梁回到云南探亲。
　　她从云南回来后，吴家屋后，长了几排我们都不认识的树。也没注意如何长大的，当我发现时，枝叶苍翠，风姿挺秀。这时小梁的大儿子已经上学了，二儿子也走路了，这是她头次回云南带来的树种。
　　最有意思的是，夏天树上垂着串串的翅果，像无数只绿鸟，萌，趣，至妙。我仰脸看，似乎身融琼瑶的一帘幽梦，幽深，朦胧。翅果落地，如满塘可爱的蝌蚪儿，小孩子捡着玩，挺有趣。这么好看的树，我痴迷地看着看着，有好听的鸽哨声，穿过漫天的绿，倾进耳，极舒服。我以为是错觉，梦境。却真有一群鸽子，拨云划风般，飞过头顶的树梢，在不远的田野上空，排队飞呀飞。又一声抑扬的鸽哨，回旋在树林，穿越到田野上的蓝空，那些翱翔的鸽子，齐刷刷转向，飞过绿色的树行，进村，落在红墙青瓦的老屋墙洞里。
　　这情景，太美妙了。
　　我一直在外读书，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神奇的鸽子之事。
　　开春时，留播秧苗的地里，黑菜疯了，抽紫薹，开黄花。眼见要开种了，一地繁盛的黑菜，只能是杂草了。周末我与母亲正在铲除黑菜，母亲割，我负责抱出地，放日下晒。小梁从地头路过，喜出望外，她把一地黑菜全包了，弄回家做泡菜。
　　又过了周末回家，我便吃到小梁送的黑菜薹泡菜，酸辣脆爽，蛮好吃。母亲过意不去，要我送一碗水饺给小梁。到小梁家，她正在用小刀划一截刚鼓芽的树枝，她起身接我手中水饺，拉起一股风，风丝夹着草木清香，是春的气息，她屋后树林的味道。
　　我很好奇，不急着离开，看她把青幽幽的树枝，划成指长，用力揉揉，再轻轻一拧，皮与木分离。绿茵茵的树皮管，她放口，白齿轻咬，管口扁了，再鼓腮一吹，清亮的哨音，划破天际，响彻云重，回响在村子上空，一群鸽子从老墙洞飞出来，整齐地在村子里飞来飞去。
　　村子便陇着一层浪漫的诗意，以及祥和的烟火气。
　　在我眼里，小梁不同于一般的村妇，但并非别人偷偷议论那样，妖精，不正经。她心灵手巧，明朗开阔，不甘安于现状，又无能为力。如她养的鸽子，可飞得愈远，拥有愈辽阔的天地，又怕离远了，迷失方向，寻不到窝，只能听从哨子的呼唤，妥协于每日小学生出操样的放风。
　　主要她内心还是善良的，尽管她的男人只有种二亩地本事，脾气暴躁，甚至对她施暴，她都忍了，为了孩子。后来两个孩子读书，需要钱，她过不得拮据的日子，不得不离家谋生。听说是到大城市拾荒，每月给家里邮寄一笔钱。农忙时回村，在陌生的都市她脸上抹灰，穿着破衣服，到家又恢复时尚光鲜的小梁。
　　那时，我也离开故乡，谋生于江南。
　　在江南，我见到了小梁屋后的树，立足河畔，墙角，桥洞，荒野，随意生长。每棵树看过，姿态各异，像不同身材的人。或风华正茂，美人玉腕粗，立于荒地，枝叶舒展，枝叶碧翠，顾盼生辉，媚如美人；或历经沧桑，中年人腰粗，枝形虬曲，苍莽遒劲，苔痕累累，倚着一面老墙，如风骨凌然的老者，不服老，挂累累翅果，子孙满堂；或生与水岸多年，树姿婀娜地斜于清水上，果串顺垂，壮观如峰，树影婆娑，雄浑而坚毅，阳刚与温存结合，水上树影至致，亦荒老，亦飘逸，亦远古之味；最喜欢我必经的路口，有一棵从桥洞里弓腰探出来，树皮千沟万壑，生满青苔，却枝繁叶茂，千串万串绿果，逆光中泛莹莹绿晕，如绿云，逗留于桥侧。我每从此经过，其树浓密青翠的叶儿，萌动有趣的果串儿，似熟悉的手温柔地从头顶拂过，飘起一股植物的苦香，干净，清凉，使我身心清爽，头脑空明。我很自然地想起我的村庄，耳畔听到清晰的鸽哨声，及鸽翅与空气摩擦的妙音，想起那个不一般的女人小梁。
　　是她，让我对其树产生了故乡的亲切感。
　　又读了不少关于此树的文，我便知她叫枫杨，树龄可达上千。又是集历史渊源与传统文化与一身的树，来自于远古。枫杨很多久远的功德传说，不需我赘述，关联她词条资料上皆有。
　　我愈发相信，我所遇见的植物，都曾相识，淳朴廉洁，浩然正气，或深情温婉，贴近民间，皆有故事。待我回到故乡，定再仔细端详村后的枫杨树，体察她扎根闭塞困顿的村子里，从寒冷，离别，孤独，枯荣里发出的不屈的颂歌。倾听她每片绿叶，摇曳于背阳的村后，艰难随应季节荣落的委屈。分享她每片绿叶，在晨露，在风中，在村烟缭绕中，绿亮的欢喜。我要对她们说，她的果子太别致，我渴望拥有如此美的翡翠吊坠。我要告诉她们，我知道她们的名字——枫杨，知道她们的丰功伟绩，历史文化。
　　然而，当我满腔热情，回到我的村庄，再也没有见到朝思暮想的枫杨。乡亲们都说，小梁在拾荒回家的路上，被火车碾压。她的树是有灵性的，随着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