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野草插瓶（一）

　　第一次采野花插瓶，是马兰菊。
　　小时候非常渴望有自己的小房间，又当卧室亦作书房，对于一个乡下十几岁的女孩子，这是很难实现的愿望。那时，我和妹妹的卧室与客厅相通，无遮挡。靠着南山墙码着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床头书桌，放着我妈出嫁时的木箱，留出一点地方，放一盏小煤油灯，以及我几本书。家里来了客人，我的卧室一览无余。有时冬天晚起，邻居家来我家找东西，我躺在被窝感到难为情；有时我趴在书桌写作业，有人来说话，我就写不下去了。
　　我渴望我的房间能有什么隔开。后来村子里流行布挡，就是不用厚厚的泥墙隔房间，用一块布作墙。我母亲把家里平时累积的孝布，缝成一块布挡。我这才似乎有了私人空间，床前一摞粮食，让我着实讨厌，却又没办法。只有粮食涨价了，或者家里等用钱，这一摞粮食才得以清除掉，但等到下个季节新粮归仓，又码起一摞来。我多么渴望有自己的书房、卧室，我把它整理打扮得清新雅致。我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的房间变得整洁明净。一摞粮食我没法子整，那个占据书桌的箱子，我对她开始有心思。终于有一天，我和妹妹商量，把箱子抬下来，放到爸妈房间的一块空地。我妈干活回来发现，痛骂我一顿：＂小龟羔子，箱子碍你什么事？你要那么大地方耍拳啊？＂
　　我妈哪里知道我内心的渴望，我多么想有一间属于我自己的房间啊。不仅仅是睡觉的地方，也是我摆弄心情的地方。比如深夜，睡不着时，可以点灯读几页书，可以写一篇日记，可以做几道数学题目，还可以把喜欢的衣服找出来穿一下美美，再一件件叠好摆在枕头边……木箱我给大胆折腾走了，书桌空了起来。我擦拭干净，把所有的书本摆到上面，房间里似乎有了异样，透出一股我想要的书香气息。
　　堂叔在县城里工作，周末回来不是给堂姐带来书带来玩具，就带来五颜六色的塑料花。堂姐的卧室插很多塑料花，整个房间像个花园，美死了，我羡慕死了。我妈有时也诗意一把，省钱买了两束塑料花，一本正经地摆放在堂屋中央的条几上，一头一束，像供品似的。我一直都想偷几朵插我房间里，没有胆量去尝试，怕挨打。后来我妈又买了一种蜡纸做的花，皱巴巴的，颜色鲜艳。放在装水的酒瓶里一泡，花叶舒展开，有点美的意思。然而没泡几天，花褪色，水污染不清了。不管怎么着，这都给我带来新的惊喜，新的美感，在我心里，我妈还是比较会收拾家务，不仅爱美亦有很不错的审美力。
　　草木人间
　　自从我看到路边有一种淡紫小野花，突发奇想，采回家插在罐头瓶里，我开始瞧不起堂姐和我妈的审美。看看我的小野花，一朵朵笑盈盈地开在装清水的瓶子里，活脱脱、水灵灵，散发着清香。摆在书桌房间大变样，像丑丫头穿了一件新衣裳，变漂亮了，且散发着与众不同的诗情画意。
　　这淡紫的小野花，入室，似乎很适应这环境，开落自如。每天都有新的花苞一点一点地长大舒展，有的悄悄落下细碎的花瓣儿，有的正打着蕾精神十足，有的含苞欲放欲语还羞，在我简陋的房间里开出一屋的野趣。
　　我内心的渴望开始泯灭，人也可以像小野花这样去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来适应人。于是，发现我其实一直都有自己的小屋。毕竟小野花离开了泥土、野风、雨露，经过好多天的尽力绽放，还是枯萎了。当我把她的残花败叶从瓶子里取出来，心跳剧烈，天呀，枝下居然发出洁白鲜活的根。我心疼地把她栽在院子的小花园里，每天都去看她怎么样了。我妈看到我对小野花残根发呆：＂你今天就给我吃这个！＂
　　我妈哪里知道我对小野花，不就像她对我吗？
　　草木人间
　　江南。随处都有儿时插瓶的小野花，有疏枝斜逸，三两株绰约草丛；有大片开成花海，花浪起伏；有散落树行，伶仃开着，不经意瞅见，一亮。本地人叫她马兰头，我百度，才真正了解她是怎样的一种植物。其它的不重要，我知道她适合插瓶，就够了。在马兰菊开的季节，我家里不会缺一瓶秀丽俊俏的马兰菊。而这时插花的不是我，是我女儿。有几回，她捧着一瓶小野花，不知道放到哪里合适：＂妈咪，啥时候能买得起大房子，我想有自己的卧室、书房，摆满小野花！＂
　　我愣住了，窗下的小野花，开得一茬比一茬好看，人的渴望也如花开么，一朵接着一朵，没有停歇。可我一边策划买更大的房子，一边怀念我童年时茅草屋布挡隔开的小屋，还有小野花插瓶。小野花为小屋增添了情调，小屋衬托出了小野花的美，散发着浪漫野趣。旧屋子里旧光阴的好，谁人会懂？
　　马籣草乡思
　　草木人间
　　马兰花鸢尾科，鸢尾属，学名马蘭草，亦叫马莲。
　　儿时看的一部电影《马兰花》正是此花，今生有幸见到过这植物。
　　我从小到现在做什么都没别人机灵，昨天我点两盘蚊香，我燃着了一盘，又燃另一盘，同事看到了，冲我，不能两盘一起点吗？真是的，我怎么没想到两盘蚊香一起放在打火机上烧呢，真笨啊。
　　年少时也是，我都读初中了，还不会骑自行车。学校离家七八里路，都是步行，当然即使会骑自行车，家里也没有闲下来的车子专门留给我上学用。周末放学，有住在一起的同学要带我，我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亦因为还是喜欢步行，于是一放学我就躲过要带我的同学，我从田野里那条小路走。
　　这条小路穿越在庄稼地，小小的我走在这条路上，隐没在庄稼绿色的波浪里，各种野草野花拂过脚面裤脚，拂过衣襟发丝，与我擦身而过。有的没膝，有的及腰，有的到胸，甚至高过我。各种小虫子在眼前飞、蹦、停、爬，都很可爱。我走在这样的草木深处，心极安静，整个人被净化了一般。草青味、花香味、泥土味，或香、或甜、或苦、或甘、或湿润、或暖香、或清凉，不停地变换多种气味，沁入嗅觉。我有时能分辨出是什么植物，甜的是野瓜，香甜的是菇娘，暖香的是画眉草，苦的是黄蒿，清凉的是薄荷，还有稻花香、玉米棒香、大豆秧味，我一边在大自然植物的香气里走，一边想着心事，快乐的，忧伤的，此刻想起来都染着植物的香气，只有愉快感。
　　很快走到头，从田头几户人家拐过去，就到大路上，快到家了。就在这三两户人家后，路面上长满了一种草。根系发达粗壮，叶修长碧绿，很美。怎么踩踏，都生机盎然。那时我见到长叶子植物都以为是兰，她真有兰的气质。从根部挺出一朵朵蓝色的花，像蓝蝴蝶落在秀美的花茎上，欲飞欲舞，栩栩如生。我在这段路停留时间最长，我爱极了这遍地的蓝花，发现了如此优雅的花，我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我太精明也许错过这片花开。真羡慕这几家人，住在一片蓝花间。
　　采了几朵回家插瓶，放在房间里，真是＂室雅何须大＂呀，简陋老土的茅草屋，生了优雅，生了诗意，隐藏着一个乡下女孩与众不同的心思。守着这瓶花写作业，正对着北窗口，窗外有菜园、小河、河那边是田野，忽有在田间劳作的人影在草木间晃动。光景寻常，只因一束蓝花插瓶居家，心情大不一样地泛喜。
　　我妈在菜园子里直叫我：＂大丫，出来浇菜，别光趴在屋里用功，出来干点活！＂如果是以前我会和我妈解释，我在写作业，作业如何多。这一次漂亮的蓝花感染了我，变得好脾气。干脆起身，拿扁担水桶浇菜去。
　　草木人间
　　后来知道了那兰花般雅致的植物，不是兰，是马蘭草，蘭比兰，贴心质朴，充满了亲和力。离开故乡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不知道年少时走过的路还在吗？马蘭草还在吗？很想很想去看看。
　　青葙之爱
　　草木人间
　　青葙插瓶长居久安之态。
　　那天清晨，遇到不可告人的伤心事。一边走路一边稀里哗啦地哭着，哭于我就是缓解痛苦，哭出来才不会生抑郁。边走边哭，到了一河边，泪光婆娑的眸，目及到花枝乱舞，心里瞬间敞亮起来，一片青葙花在河边前呼后拥地开了。
　　她们你追我赶撒欢儿地开满整个河坡，我像遇见一群朴素明媚的村姑，看那身材标致极了，挺拔秀丽，绰约生姿。映得小河水里也花开绮丽，潋滟的水面一皱，花枝乱颤，涟漪缤纷，像西洋画哩。青葙念在嘴上清香，只这名字又好听又有味道，一股野地花草的清新迎面扑来。写出来更秀气，青，生涩清纯，葙草字头，不动声色地葱郁又透出自然的野味。一朵花三色，花尖紫红，花间粉红，花端白色。像个小鸡冠，故亦叫野鸡冠花。明丽的晨光中，秋风一吹，花朵迎风起伏，像一群小鸡点头一啄一啄，露出可爱的小小鸡冠，生动有趣得很。我内心刚刚受到的创伤，被这小野花儿摧毁。
　　我拍图，端详，抚摸，在花间站着，走着，心生无限的喜悦。采了一束，依依往回走，不知怎么了，又想起伤心处，啜泣。一老人从我身后赶上，怪怪地瞅我：＂刚刚在鸡冠花从里还喜眉笑脸，现在又哭起来了？＂
　　是啊，看看怀里的花，安静而温柔，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回家安居，我还伤心什么呀。
　　草木人间
　　家很简陋，房子买十年多没有钱装修，蓝天也不愿意装修。他以为有屋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就好了。我不行，我追求生活的质量与情调。没装修的房子我也雅兴不起来，不值当花钱买一些雅致的摆设品。花，插在一只黑色的粗陶瓷酒瓶里。青葙的花，是质感的塑料膜质，能做干花，所以不用放水。我珍惜能在家里永久开放的花，有实在可靠感，不用担心突然死去，就像相信一份持久的爱情与友情。
　　长脖子的酒瓶，青葙插进去，花茎几乎完全没在瓶中，只露出花穗，没有了田野里的挺秀修长之优美。倒十分的安详典雅，像野丫头，从田野回到婆家，变成端庄的小媳妇儿，她将野地里吸收的阳光以及原味的野性，在我家开成持久的风景，伴我过着琐碎的日子，很感动。
　　插好了花，闲下来看看镜中的自己，眼泡红肿。我居然为了飘渺的东西哭肿了眼睛，怎么出门到菜市场买菜了。瓶中好看的青葙，李时珍曰：＂青葙子治眼，与决明子，苋实同。＂于是我掐了瓶中的青葙花，因采得只一束取不到多少种子，我连花朵一起入砂锅煮水。煮毕，用餐巾纸蘸水擦眼，很快消肿，且眼睛看物变得比以往清晰了。
　　瓶中的几朵，即是美丽的插花，又是饱满的种子。准备明春，在花盆里、在楼下，种下这古老的青葙，等她的苗为家人清炒出一盘自然的野味。花穗倒过来小心的把籽抖出来，播种了，花还是完好的，可再插于瓶。这时真感动地想哭，有青葙这种永久不败的花，不离不弃开于屋，是对我这个深爱草木的人最贴心的感恩，大自然不仅广阔也仁慈。
　　这个秋天，是在那天伤心痛哭时遇见的青葙。接着才注意随处都是青葙俏丽淳朴的身影，总有种村媳妇儿下田的风情。
　　一点没错，她活地就像她的花语：真挚的爱情、独立、勤奋。
　　青葙打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