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野枸杞

　　故乡的野枸杞
　　文雨中木槿
　　野枸杞，不是宁夏著名的枸杞，是故乡村野随处都是的杂草，乡亲们叫它狗奶秳。
　　后来才知道这植物是从先秦文献里走出来的东方神草。而我从来没有听乡亲们说到它的药性和膳食的绝佳之处。只听不少回，有人指着疯成一片的狗奶秳嗤之以鼻：南方人跟猪一样吃它的嫩头。然后很多人津津乐道，什么东西到了城里，都变成稀罕物了。乡下人说这话时，显然带着很自然的傲气，底气十足。却也淋漓尽致呈现出了乡下人是井底之蛙的事实，那么多葱郁繁盛的著名野菜，无人知道享用。那时，故乡的狗奶秳简直就像一种泛滥又固执的情感，得不到珍惜。
　　故乡的野枸杞，不管人类是否发现它身怀绝技，也许正因为没有发现，它才得意放纵不羁的生长。它喜欢冒险，生长在河坡、堰坝、坟地、墙缝等险恶的地带。千枝万叶，郁郁葱葱。细端，还是蛮风雅的，透着股草莽气，仿佛是哪家秉性活泼开朗的丫头。就是我堂姐那样的，笑就张大嘴尽情地笑，哭就放开嗓门使劲地哭，走起路来都是蹦蹦跳跳。可她模样比我长得俊，自自然然，大大咧咧，让人看着感觉着舒服。
　　那年冬天大雪刚晴，堂姐风风火火拿来一本书，指着一页，有《本草纲目》记载：春采枸杞叶，名天精草；夏采花，名长生芽；秋采子，名枸杞子；冬采根，名地骨皮。读过字，堂姐告诉我这植物正是狗奶秳。当即扛了铁锨，带我去挖地骨皮。田野大雪覆盖，银装素裹，冰冻三尺。我挎着篮子，踩着堂姐的脚印紧跟着堂姐，对着冷清的旷野摇头叹气，到哪挖地骨呢。在一个干涸的沟渠里，一枝枝银白的光秃的枸杞枝，从雪窟里挺出来，纤细、羸弱，却铿锵有力。仿佛我和堂姐内心深处的思绪也跟着强大起来。
　　铲去一层厚厚的积雪，露出坚硬的黄褐色的地皮，再一点一点的挖去枸杞根部冻硬的泥土。盘错的根露出来，却无论如何都挖不到根的末梢，也许这就是它称谓地骨的原因吧。它确实像大地胸膛的骨头，在地下四通八达纵横延伸，大地不再是容易破碎的土疙瘩了。正因为根扎越深，生命越旺盛越健硕，越能吸取到大地深处的天然精髓，才可有物尽其用的神通本领。那是我一生中仅有一次挖地骨，现在想来，真正体味到诗歌中那种忠贞与力量。
　　如果骨头软了就把不能撑力的那根断作枸杞的枝扦入中宁大地在风沙和干旱里抽出生命的刚毅
　　严冬荒野，我们挖地骨，挖出春夏的激情暖意，汗流浃背，兴致勃勃。堂姐每挖出一根，都要估量着，能卖多少钱，也就挖得更起劲了。那时堂姐脑子里时刻想着赚钱，从不过问学习。但她爱读书，知道得很多，在我眼里就是神通广大。也只有她才能带动我到寸草不生的冬野挖狗奶秳的根，我的人生有了一次不寻常的记忆。那些虬曲粗细硬朗的地骨挖回家，我们并不知道药店里要的是地骨皮，（狗奶秳根上的皮）也不知道哪里收购，扔在屋檐下，变成柴被母亲赛灶膛里，化为灰烬。而我的堂姐又开始别的生财之道，再后来生意越做越大。
　　在堂姐仕途辉煌的岁月，我过着极为普通的乡村生活，为人妻为人母。两个童年形影不离的姐妹，从不来往了。我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个斯文心怀美好憧憬的女子，也得为生计变得实惠和庸俗。东拼西凑再加稍贷点款，买了一只船，拖家带眷跟着船运拖队换卖黄沙。长年累月奔波于水上，靠岸于江南各个城市的闸口。那样的日子过得简单安静，似乎避开人世嚣喧。
　　每当船靠岸，我和船队的人，一起到附近的街市购物，有时到岸边抓田螺、鱼虾或者采野菜。有一次，那是春天，老板娘带我到岸上采枸杞头。虽然故乡枸杞泛滥，我是第一次采食。春天的枸杞头细茎儿碧玉娇嫩，似女孩曼妙的腰肢；叶儿翠绿小巧，若女孩秀气的弯眉。轻轻一掐断，粘稠的绿水染了指，然后慢慢变成黑色，弥漫着淡淡的草香气。很快掐了盈盈一袋子，从岸上回到船上就开始做菜，鲜气一点没断，无比的新鲜。开水先焯，切碎，放最原味地道的佐料，蒜绒、辣椒油、麻油、姜，这些都是自家的产物，味道纯正。当我把第一筷头枸杞菜入口时，是庄严的，这故乡极为普通常见的野菜，是诗经里的古老植物。诗经《湛露》里有湛湛露斯，在彼枸杞刺，显允君子，莫不令德。枸杞在古代象征着贤惠的君子，忠贞的爱情，情感的家园，力量的源泉，尊贵的场面，是文人乐于寄托情感的写作对象。如今它以时令野菜的名义，与我接近。在我的口齿，嚼出带着微苦的草香，这是故乡春天的味道，沁入身心，让我爱之不够。
　　掐过嫩头被伤害的枸杞，心不存恨也无抱怨，淌着绿水的伤口隔夜就结疤，再经一夜水露，鼓出新嫩的芽儿。它在大自然的野风中安静而肆意的生长，不停地赶路，抵达它功成名就的季节，或者以极致的美好姿态，去完成不辱使命的作为。它的花期非常持久，夏天，从叶间开出淡紫色小花，好像女孩羞涩的笑靥，很纯情很温柔的样子。小花儿缀满细溜长的绿枝上，像条条锦带，招来蜂蝶乱舞，把人的目光滞留，黏连，酷热的夏变得轻快，舒坦了。
　　无意间瞧见那一片片疯窜的枸杞秧，花一边开，一边长出绿色的小果子来呢，村人叫它狗奶子。小果子绿得晶莹剔透，一尘不染，像美人耳垂的吊坠，让人遐想翩翩。过不了多久，绿色的小果子，再见时，丛丛绿叶间点点艳红，像繁星，像神话中的红宝石，迷醉得人心安静不下来了。那红，纯粹透明，圆润光泽，有着红豆相思之美的红，我喜欢叫它北国红豆，而传说这枸杞子是王母娘娘的耳坠呢。村野波涛滚滚的绿浪里，跳跃着枸杞红的朵朵浪花，分外妖娆呀。花开着，果红着，无人打扰，一直到下霜。叶子被玉霜打死，果子仍然红豆般通红，依依挂在银色的枝条，有着清远寂静的旷古的诗意。
　　这么俊这么诱人的小果子，大人告诉小孩有毒，无人采摘，无人过问。我以为这也是悲哀。不过我是经不起小红果的诱惑，偷偷摘了，谁也没泄露。红艳艳的，水晶晶的肉，黄灿灿的种子，吃起来甜丝丝的，真是最好的野味啦。初次摘果子时被它满身的刺扎过，后来我知道要想吃到它的美味，得温柔地对它。满野的鲜红的果子，最终交给了旷野的风，以及野鸟乱啄。
　　冬深了，好冷，那最后的一点相思豆红掉落，被雪掩埋。看见的又是秃秃的银灰色枝条，瘦骨嶙峋，颤颤巍巍，而它的魂深植在地下，孕育春绿秋红。
　　这时，我会想起堂姐。我想无论怎么赚钱都不能违法犯罪吧，要脚踏实地做事。堂姐发了财，走错了路，今日却要忍受牢狱之苦。不知道它还记得寒冬雪窟里刨地骨吗？野枸杞的根牢牢扎进泥土，世代春华秋实。
　　附：
　　从《诗经小雅》到唐宋，再到明清，有许多描写枸杞的诗歌。近现代，也不断有人为枸杞赋诗。
　　恶树
　　杜甫
　　独绕虚齐径，常持小斧柯。
　　幽阴成颇杂，恶木剪还多。
　　枸杞因吾有，鸡栖奈汝何。
　　方知不材者，生长漫婆娑。
　　枸杞井
　　刘禹锡
　　僧房药树依寒井，井有清泉药有灵。
　　翠黛叶生笼石（上秋下瓦音同皱），殷红子熟照铜瓶。
　　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能成瑞犬形。
　　上品功能甘露味，还知一勺可延龄。
　　枸杞
　　苏轼
　　神药不自闭，罗生满山泽。
　　日有牛羊忧，岁有少火厄。
　　越俗不好事，过眼等茨棘。
　　青荑村自长，绛珠烂莫摘。
　　短篱护新植，紫笋生卧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