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采野艾

　　初到江南，发现各家各户门前养一片马兰和野艾（老家叫法）。
　　阳春三四月，马兰，野艾，生的娇嫩碧绿，极迷人，让人坚定不移认定四季春最好。晴朗的晨，草叶滚着露，折出五彩的光。有妇人从院子里提着小篮子，搬只小板凳，坐在一片新绿里，细心地掐马兰头及野艾头。真是揽缕缕霞光，拥几分春色，好诗意。
　　我知马兰头可食，不知嫩野艾有何用。
　　在我乡，野艾毫无用处，即使能做柴，也无人想起来重用它烧火，它可得自由了，死皮赖脸生的到处都是。真无用处，任性，泼皮，狂野，掖着一身的邪香自生自灭。
　　妇人绣花般掐好了马兰、野艾，满足地挎着盈篮的鲜绿，收工。
　　春天的日光正照屋门时，采野艾的妇人家，阵阵清香漫过院墙，从四周花草树木上空飘散，飘散，诱惑路人的味蕾。有人吸吸鼻子，津津有味地吐出两个字：青团。
　　青团，于我毫无概念的词语。
　　直到有一天，同事送我一枚秀气的点心，裹着一层绿荷叶，剥了荷叶，露出青绿的可爱的糯米团。没动口，先被这精致的外表，纯天然的包装，感动。剥开的过程，好有情调，仿佛从喧嚣的地方，走到静谧的村子，田野，或麦田。一层又一层的绿醉着我，一定贼好吃吧。我收住心湖的涟漪，如忍住对一个人不该升起的思念，只轻轻抿了一口。香糯软绵，极丰富的草香缠绕，是故乡村庄被人遗忘的艾香。
　　故乡无用的野艾，江南人能做出如此美味又精美的青团，可见江南人生活的精致与审美力的高尚。
　　常看到小区里，人家竹筛晾的野艾，吹着清风，晒着暖阳，一点点的失去水份，变得又轻又干，泛着淡白，透着青绿，醇厚，内敛。很田园，很有生活，看着舒服。
　　夕阳透过旁边的树缝照过来，轻抚着竹筛里的野艾干，有女人沐着最后薄薄的夕辉，就着太阳温乎乎的热，簌簌揉搓着野艾干，烟雾般的细粉在女人手面轻扬，艾香猛烈地扩散。有提着水果路过的人，甩过来一句话：收这么多蓬蒿粉啊，够做不少青团。然后消失在对面的楼道里。
　　这平淡的日常画面，使我不由得好喜欢民间，心胸涌动着对生活的热爱之情。
　　我听到那人匆匆叫蓬蒿，当地人称野艾为蓬蒿，他们不管诗经和李时珍早先叫什么，只信实实在在的生活。
　　一同事，与我性格反的，好强，重钱，死干。
　　忽有一天，拿一枝清香的野艾到车间。说是掐邻居家的蓬蒿，她想要一棵栽，邻居拽的要死，不给移栽。她只好索要一枝拿来给我看，照这样子，带她去野外拔几棵回家栽。
　　下了班，我带她到路边的草坡，找野艾。到了坡，看见刚发新芽的野艾铺天盖地的，她可能是第一次看到过这阵势，惊的愣在那里。
　　我仔细看，其实这些不是野艾，是野菊花和家艾（老家叫法），很难看见野艾。故乡泛滥成灾的卑贱野艾，在江南稀有。这几种植物，嫩芽很像，都散发着淡淡的艾香味，我不会使用专业科普来辨别细小的差异，只凭直觉。生活在农村多年的底气，与对植物浓郁的爱，使我对植物很敏感。
　　可以说草木如旧友，旧友如草木。我能像体察草木般，细微处，揣摩出旧友的心思。比如一个与我结交多年的旧友，何时变得不说话，列表里也无他的影子，我能从我的公众号关注者数量的变化，猜对他何时取消关注，又何时放不下回头做新的关注者。
　　我指着乱哄哄的野菊花苗里，一大堆红茎，叶片分裂颇多的：这就是野艾！
　　同事掐了一枚叶子，从叶子中间横截面对折，水嫩的叶子断裂。两只手指各捏一半，极均匀地向两端揪，极轻的拉，叶子吐着细白的丝，在浅浅的体香里分成两截，藕断丝连，依依不舍的样子。
　　叶子掐破连着丝的就是我们要找的野艾，野菊花，家艾的叶子折断开无柔软的丝。没想到故乡野蛮霸道的野艾，内心是柔情似水，缠绵悱恻。可有时候藕断丝连旧情未了，非好。
　　土坡上没多少野艾，我们沿着幽静的竹林小路向前走，来到一片很荒的树林。遇不到一个人，只有鸟鸣与草木。蒲公英的种子像朵朵白色的绒球，在树林里到处滚，漫野的白，似这里下了一场美丽的雪。
　　同事的眼睛目不暇接了，想挖树林里的蒲公英泡水，又想采水渠里的苇叶裹粽子。在野花丛看到了三棵蛤蟆草，两棵车前草，她似见到宝，都拔了入包，看她那贪婪自然的热乎劲，几棵野草变得比她名牌的包值钱了。
　　她忘记了自己是来找野艾栽的，可能是很久没出来，见到何物都稀罕惊喜，比平时似变了一个人。
　　她发现了一片茅草，低头弯腰，手在茅草叶里拨弄：你看看这是什么？
　　一撮修长秀丽的茅草花，静悄悄躺在她的掌心。
　　她细心地剥了皮，嫩白柔软的茅花塞到我口中：你尝尝，好吃！
　　我嚼着清甜软嫩的茅花，看着同事这片草跑到那片草，这朵花闻到那朵花，第一次见到她撇开琐事，放空自己虚度一把光阴。
　　我们并没有被许多漂亮的野草蛊惑，目的是采野艾的。微凉的风丝吹来淡淡的艾香，远远的，我们看见了一棵老树下，野艾青绿泛白的影子，两人踩着野花走近野艾。
　　原来，采艾，不是过去的事。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兮。想一个人也不是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