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逃学的我，为什么成了小山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文｜陸一山人
　　第二章 逃离故土 1. 小学、中学与农事
　　打小我学习成绩一般，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上大学，那时连梦都不敢这样做。村里大部分孩子不爱学习，那些比我大几岁的孩子读到初中毕业就去学手艺，如木匠、篾匠、泥瓦工、石匠之类，学好一门手艺能外出务工赚钱，养家糊口。不学手艺的孩子跟着父母亲学种田，成年后娶个邻村的女子，过着父辈们一样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父亲是村里第一个高中毕业生，碰上文化大革命，高考取消，回到乡村中学教书（民办教师）。
　　村中第二个高中生是我堂叔，高考失利，复读了三届仍然落榜，无奈之下，回家种了两年田，娶了一泼辣婆娘，后来，他霸道地顶了他父亲的职去煤矿做了几年矿工（他们兄弟为争顶职之事，大打出手，闹得家无宁日）。煤矿关闭那年，在矿区失去半截拇指的他又回乡做了农民。
　　第三个高中生是邻居彭家的大儿子，他比我大了五六岁，懂得比我多。记得有一年夏天，他和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讲了一句很有趣的话，让年少的我浮想联翩，似懂非懂。他说，女人最看重的部位不是她的下身，而是乳房，乳房是女人最美、最重要的器官。一个高中生讲出了很多成年人不敢讲的话。几十年后，我还记得他讲的这句美学＂名言＂。
　　村中还有一个比我大十岁、按辈份应该叫堂爷爷的年轻人考上了中专，让村民羡慕不已。那年夏天，他家办了一场宴席答谢亲朋好友，其实是在炫耀，鞭炮声声，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夜里还请人放了一场露天电影酬谢乡邻。他中专毕业后极少回故乡，他是第一个逃离故乡的年轻人。
　　村里大部分女孩子小学或初中毕业后就辍学。村里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又无处不在。他们喜欢把＂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挂在嘴边，女孩子不会读书，父母亲压根儿不在乎，村里从来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孩。辍学的女孩子帮着父母亲干农活或外出打工，十五六岁就有一些媒婆来做介绍，经过媒婆说媒定亲，两户人家相处一两年，如果相处合适，待到女孩十七八岁便嫁过去，生一堆娃儿。外出打工的女孩子，一旦经不起诱惑，易入歧途。记得村中有个女孩在异地卖淫被抓（据说是被逼迫的），公安局寄信到村里要她父母亲去赎人，她父母亲是半文盲，不识＂淫＂字，稀里糊涂、火急火燎地拿着信问别人。纸没有包住火，消息就像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一样，悄悄地在村子里传开了。两年后，这件糗事渐渐的平息，她家照样有媒婆来说媒，不久后，那女孩嫁到了十几里外的村子，生儿育女、过日子。
　　乡村小学离家不到二里，我每天沿着乡间小路去上学，风雨无阻，实属无奈，好像是帮父母亲上学，坐牢一样受老师管束。有一年春天，我因为家庭作业没写完，怕挨批评与罚站，第一次逃学。我和同村的几个同学在上学途中折返，趁人不备，偷偷地钻过开满油菜花的农田，爬到东山上玩了一天。下午，我们分批下山，溜回家吃了几口剩饭，若无其事地背着竹筐去割草。那天晚上，我被堂妹告了状，挨了一顿打，从此，不敢再逃学。
　　小学三年级之前，我成绩很好。我的语文老师姓罗，从镇上来的年轻后生，戴着眼睛，面目清秀，个子不高，讲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罗老师的父亲和我父亲在镇上同一所高中教书（我父亲于80年代初考入湖南教育学院平江分院进修大专，毕业后分配到镇上教高中数学），因此，他特别照顾我。有次我和同学打架，我长得瘦小，打架吃亏，哭诉着向罗老师告状。那个打我的男生被罗老师揪着耳朵拎出了教室，并且让他在走廊里罚跪，头顶上还吃了好几粒＂毛栗子＂，边哭边求饶。他那副可怜样和他打我时的那副凶狠样，判若两人，让我突然心生怜悯，反而向罗老师求情让他起来。罗老师教了我一年语文便调回了镇上，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我算了算，三十六年过去了，罗老师也人生半百了。
　　从小学四年级起，我对学习毫无兴趣，成绩一落千丈。考初中那年，落榜了，中学校长是我父亲的同事（父亲去镇上教高中前，在村中学教书），他按政策照顾教师子女，让我顺利地进了初中。从此，我经常被父亲嘲笑——吃照顾。我读初二那年，父亲为了照顾家庭辞去在镇上教高中的工作，回到了乡村中学教学。初中三年，我的成绩中等偏下，不想读书，也不肯吃苦，经常被父亲骂，骂我比猪还蠢——恨铁不成钢。
　　我读初中的那三年，纯粹是混日子，经常被父亲讽刺，父亲极少鼓励我，他习惯了用激将法刺激我上进。我讨厌父亲的激将法，甚至厌学，想走人生捷径，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想着有一天从泥土里挖出一罐金子，金子是地主埋在一块荒野之地的无主之财宝。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刻苦学习了，有了钱，不用干农活，长大了讨一个漂亮的婆娘过日子，多好啊！我经常听村民讲一个八十多岁老翁挖金子的故事，他们还给故事编了一句顺口溜——八十公公挖罐金，十八女子配成婚。
　　这种金钱至上的思想浇灌着我，让我成了财迷，成天想着天降意外之财。我常常扛着锄头在山边走，像个无事的人，尤其是经过旱土地，看着哪里不顺眼，东挖一锄头，西挖一锄头，希望挖出一堆瓦片，挖出一个瓦罐或坛子。我也在自家北厢房的地窖里挖过，地窖里除了过冬的红薯，还有潮湿的空气和挖不完的黄土，一无所有，我不敢多挖，怕挖倒一堵墙。我见过对面邻居家挖房屋地基时，挖出两个坛子，他兴奋地用锄头敲碎了坛子，以为挖到了宝贝，没想到坛子里装满了黄土与失望。意外之财不是无德之人可受。于是，村中流传邻居德行不够，挖罐黄金变成土，说得神乎其神，让人不能不信。
　　我听说小山村有人挖到一些银元，但是，这些全是谣言，村民自欺欺人的行径，无非是忌妒，不认可那些渐渐富足起来的人家，让富足的人家背负着意外之财发家的烙印。
　　在村中，我只见过一次银元，那些银元全是骗婚的假银元。邻居彭家有一个女儿，亭亭玉立，想嫁一户好人家，托媒婆找婆家，没想到媒婆带来一个外地来的中年男人，还带来一堆银元做聘礼。那几天村里闹腾起来，口口相传，说外地来了个老爷要讨彭家的女儿去城里住，银元全是货真价实的＂袁大头＂，幸好被村中一位老人识破。也是从那次起，我知道了辨别银元的方法，两指尖掐住银元的中心，向银元侧面用力吹一口气，把银元靠近耳朵，如果听到嗡嗡的清脆声绵长不绝便是真货，无声或沉闷之声很短，便是假货。
　　在故乡的山头寻遍，也挖不到一块银元，于是又想到了山上的古墓，我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长大了做一名摸金校尉。在我家的禾场下挖一条地道，直通禾场边的坟地，人不知鬼不觉地挖出一堆金银财宝。我偷偷地做着发财梦。我还听村民说哪里的祖坟被人刨了，人骨头丢在坟地的草丛里，怪可怜的，坟墓里的宝贝全部被盗墓贼偷去。
　　很久以前，村中流传着一个关于金银财宝的故事。相传两三百年前，邻村有一个陈姓的财主，家财万贯，他死后，从家中抬出十八口棺材，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墓穴用煮熟的糯米饭封住棺材。年少无知的我不能理解，糯米饭是用来吃的，怎么能填埋在墓穴里。长大后，我听说历史上真的有人用熟糯米饭加石灰捣成糊封墓穴，被糯米饭封住的墓穴是很难撬开的，也许这种最土、最简单的方法真的能阻止盗墓贼。
　　日夜轮回着从村庄的上空飘逝，时光一周周、一月月地流逝，我那幼稚的发财梦碎了，初中三年转瞬即逝。中考那年，我通过教师子女加分考进了双峰二中，又吃了一回＂照顾＂。
　　我想从故乡的土地里挖出金子的发财梦从来没有实现，也不可能实现。不想读书的我慢慢地长大，想要鲤鱼跳龙门谈何容易，想要走出那座山窝窝，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奋读书，只有付出才能有收获，那些意外之财不会降临在我身上。于是，从高二那年起，我重拾信心刻苦学习，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成绩噌噌地上升，从中等偏下一跃成班级前十。
　　高中三年，苦多乐少，寄宿学校破旧、肮脏、杂乱，十几个同学挤在一间逼仄的宿舍里，空气里弥漫着小便的气味，让人头晕窒息。我最讨厌学校西北角的那座茅房，比家里的茅坑更臭、更吓人。茅房分上下两层，底层是一个硕大的粪池，上层铺了木质的楼板，在楼板上挖了一个个长方形蹲坑，每个蹲坑之间用高过人头的木板隔开，一格格整齐地排列。每次走进臭气熏天的茅坑里，楼板咯吱咯吱地响，我怕踩断一块木板或不小心踩进蹲坑，从楼上坠入两米深的粪池。因此，我每次上茅房诚惶诚恐，不敢往坑洞里看，一坨屎坠入粪坑，荡起空旷的回音，似乎回音里也染上了臭味，到处乱蹿。粪池里的粪水被农民惦记着，学校周边的农民通过熟人介绍找学校老师买粪。农民挑着粪桶从茅房一楼的侧门走进粪池，在粪池里舀粪，付一元或两元便可挑好几担粪水。
　　那时候，从小镇走路回小山村，我们经常赶上一些挑粪的农民。他们挑着一路的臭气向各自的土地走去，那股浓稠熏人的臭气渗入土地滋生出许多可口的蔬菜与碧绿的庄稼。小山村的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粪池或粪缸，集全家的污秽再撒向大地，大地上长出庄稼，循环往复，一条生物链在此衍生了几百年。
　　我的祖辈世代与泥土为伍，在泥土里翻爬滚打，因此故乡人称农事为＂摸泥巴＂，是的，多么接地气的称呼。每年春天，我们弓着背插田，一脚泥一脚水，稍不留神蚂蟥爬上了小腿吸血，虽说不痛不痒，吸血物种的那种可怖的样子，让人颤栗、狂躁、尖叫。我妹妹非常怕蚂蟥，可谓谈＂蟥＂色变。如果有一条蚂蟥在浑浊的水田里忽隐忽现地翻滚着向她游来，她惊悚万分地趟过水田，以闪电般的速度爬上了田埂，惊恐万分地颤抖，再也不敢下田。
　　插完田不久，又要爬田抓草。各种水草从泥巴里钻出来，有鸭舌草、鹅舌草、稗子、茨菇草（故乡人称荸荠为茨菇）等。鸭舌草和鹅舌草太稚嫩，一拔就断。爬田抓草，本应该斩草除根，把草根从泥巴里挖出来，放田埂上晒死，或把野草洗去泥巴投入山塘喂鱼。然而，我们偷偷地把拔断的草根按进泥巴深处，或用脚踩入泥底，不久后，它们又钻出了头，在稻田里肆意生长。稗草也不好拔，根很深，与禾苗长在一起难舍难分。我们喜欢拔茨菇草，因为茨菇草的根须上的小茨菇给我们带来甜蜜的享受。从泥里拔出一蔸茨菇草，根须上挂着一两粒小小的茨菇，雪白雪白的。我们在田沟里洗去茨茹上的泥巴，剥去一层稚嫩的外皮，站在农田里享受着来自大自然的馈赠。多年后，我还记得那种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脆甜与芳香，这些早已淡去的甜蜜在味蕾上又苏醒。
　　本图来自网络
　　每年夏天，小山村最繁忙。双抢开始了，我们顶着烈日收割水稻，再平整好农田插上晚稻，几乎没有一天空闲。十几天，村民从日出干到日落，全身湿透，晒得通身黝黑，甚至脱皮，我也是在双抢中慢慢地长成了小伙子。我为了跳出了山窝窝，不用再摸泥巴，不想在烈日下干农活，高三那年我向高考发出了冲刺，只有吃过苦的人才会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
　　那年高考，我在作文上栽了个跟头，这是我一生的隐痛与耻辱，也正是高考作文的失利让我相信了宿命论，再也写不好命题作文。高考语文和物理没及格，总分勉强到达大专分数线。心有不甘，本来想高复一年，父亲怕我压力太大，万一来年高考又失利，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于是，父亲通过附近的熟人介绍找到了一所大学的招生老师，有熟人打招呼高考录取不易落榜。
　　不久后，我收到了这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终于可以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穷山恶水了，打心眼里高兴，家里溢满幸福之光。那年秋天，我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连梦都不敢做的人竟然上大学了。（待续）
　　作者：阳涛，笔名：陸一山人，祖籍湖南，现居浙江嘉兴，湖南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诗文多发于《北方文学》《牡丹》《当代青年》《西部散文选刊》《中国文化报》《嘉兴日报》《乐龄悦读》等报刊。散文《石臼深深糍粑香》被编入《语文素养读本》九年级上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散文入选《中国作家网原创精选集》，数十篇散文、诗歌发于中国作家网并被＂新作品＂专栏推荐。
　　土著民经作者授权发表。本文配图作者：阳光海滩，谨致谢意。
　　《故土之殇》连载：
　　故乡，每一座山每一块石头都有生命
　　故乡，每一丘田每一块土都有名字
　　故乡｜河流与水渠，滋养着这一片贫瘠的土地
　　故乡｜山间的池塘，那些充满欢乐和汗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