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孩

　　文｜木槿
　　清晨的风已经带有凉意，吃过一碗油炒饭的小女孩背上书包，接过祖母塞过来的几个刚摘下来的桔子，出门走过田埂，上一座桥，沿着大马路走十来分钟左右，便到了学校。
　　这是1993年的9月，天气和以往任何一个初秋一样混合着清冷和热情。不知为何当时的灌溪学校选择了将学前班设在这户袁姓人家，彼时的我不到5岁，父母和祖父在怀化，把我扔给了在家的祖母，祖母把我扔给了学前班。
　　学前班的日子和天上的云一样轻盈又美丽。那个十八九岁的女老师一头卷发，白色的高跟鞋，喇叭的牛仔裤，横着一把吉他，嘴里哼着快乐的歌谣，每天教我们唱歌跳舞做游戏。具体教的什么已经忘记，只记得她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带我们在教室对面的田野里站成一队做广播体操。秋天的田野，稻谷已被收割回家，泥巴有着微软的湿润，像只黏人的狗崽，总爱沾在我的鞋子上。抬起头，偶然间惊讶地发现不远处的山苍翠得可爱，而山下就是我家，就是那一瞬间起，不再那么想念家里的祖母。
　　骆宾王的《咏鹅》，还有＂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这些明快又通俗的诗句，都是这个女老师教给我的。学前班以后至今再也没有见过她，前几年听说她沦落风尘，听后怅然良久，记忆中那个活泼俏丽的女子，明明是永远都不会蒙尘的珍珠呀。
　　灌溪学校
　　一年级正式进了灌溪学校。进了正门是操场，两侧各一栋教学楼，都是土木结构的两层房子，成对称形。
　　我一年级和三年级的班主任、语文老师都是周老师，除去她回家生孩子的二年级，教了我整整两年。她圆圆的眼睛，很黑很大，粗粗的眉毛，很有英气，背后一条粗粗的马尾辫，总爱背着手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对她的印象最深，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双百分，第一次得班级第一名，第一次因成绩好而被当众表扬，第一次被严厉批评，第一次被打手板，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被喊家长，都和她有关。
　　三年级以后就没见过她了，一直打听她，有人说她随了军，有人说她调到了外地，前阵子才知她就在隔壁的荷塘镇某小学。加了她的微信，周老师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只是惭愧，也许是越是情深，越难以说出口，又或者是时隔多年，岁月早已带来大段的空白，几句寒暄过后，居然不知说什么，只留下尴尬的沉默。
　　多年以后的我也成了一名教师，也以她对我的严厉来对待我的学生，局面有点一言难尽。对她，是感激和怀念交织的感情，她敢严厉批评学生、严格要求学生，我的母亲在每个学期开学总是说＂我的孩子不听话你就打，打完了我打酒给你喝＂。但是这样的年代，好像一去不返了。
　　人啊，总是要到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读书是为自己读，老师啊，板着脸训斥吊儿郎当的你，那是真正的爱你啊！
　　竹荫堂 王秋文摄
　　灌溪学校的左边是竹荫堂，一座老式的青砖宅子，有整齐的石板路、四四方方的天井和古旧的雕花窗户。六年的小学时光里，我们无数次在这里捉迷藏，偷摘葡萄桑叶和桂花，自然也少不了挨骂。最难忘的是站在二楼的教室里，看竹荫堂院子里的水桐树上飞过一群群的长尾鸟。有白，有灰，有褐，每一只都拖着长长的好看的尾巴，像扫帚，又像初夏河边的芦苇抽出的穗。每每长尾鸟飞过，便会引起轰动。我每天偷偷跑去小卖部买一毛钱一包的酸梅粉，幻想它会飞到窗户边来吃。那时还不知归有光＂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珊珊可爱＂一句，但那种心情，大抵相似。
　　四五六年级的时候换成了邹老师，她家境不错，气质优雅。秋光湛湛的时候她带我们去后面的山上，劲爽的秋风里，碧宇辽阔，一班同学三五一群朝上爬，平时经常在山上放牛，突然碰上这正儿八经的＂秋游＂，甚觉新鲜。秋天的山上干净疏朗，我们在平坦的草地上打过滚，站在嶙峋的石头上摘过红红的沙棘，在长满荆棘的树林里摘过甘甜的八月瓜，也在农人的土里掘过凉薯......秋游回来是雷打不动的要写作文，令人惊讶的是每每这时都觉得有无尽的话可以写，而老师也颇为满意。二十几年前，我的老师们就能有这样的觉悟，不得不说他们是懂教育且有情怀的，就像多年以后我坐在岳麓山脚的明媚春光里，旁听赵晓岚老师讲宋词，突然就明白了＂东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忧伤。
　　小学六年，我的成绩都很好，每次考试成绩出来，都是我最得意的时候，因为每次都可以是前三。所有的老师对我也都很好，包括二年级的时候代课的袁老师。我依然记得那次打翻了我们姐弟俩所有的饭菜，她热心地喊我去她家吃饭。当然没有去，因为胆小，但是记住了她。现在我每次回娘家，都要经过她家，都会想起当年她说的那句＂去我家吃吧，今天有肉，你应该会喜欢＂，可惜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见过她。
　　四年级的时候，青春小学因只有一到三年级，合并到了我们学校。我的同桌叫灿，因她的父亲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好像大家对她便多了一层客气。那个年代父母都是农民的我们，对老师和老师家属是如此的羡慕，还有尊敬。
　　然而尊敬过了头，便成了敬畏和惧怕。
　　1997年下学期，我读四年级，母亲不知从哪里给我弄来了一条蓝色百褶的裙子，许是买的，许是托某个裁缝做的，又许是哪家亲戚给的。小女孩爱美是天性，穿上它，从进学校开始我便渴望有人注意，但又害怕别人注意。一直到第二节下课，好像都没有人注意，心里失落蔓延。走出教室，在右侧一楼上楼梯的地方，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恶作剧，扔过来几头粉笔，落在了我的头上，反驳了几句，对方一个瘦得像只猴子的男孩子嘴里吐出来一句：这么黑，还穿裙子，真是丑八怪！听到这话的我怔在原地脸红得发烫，好像自己真的是丑八怪，而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有难过，并觉得好像自己真的就是那个最丑的人，全校的人都在看着我！
　　然而＂祸不单行＂，因为被几个男生恶作剧，心里有事心绪恍惚，中午去拿饭钵的时候动作慢了一点，被蒸饭的食堂阿姨，也就是某个老师的爱人拿手里的一把筷子敲了一把：慢吞吞的，这么黑，穿着个裙子像非洲来的！年少的我尽管成绩好，但是胆子异常小，面对教师和教师家属更是不敢反驳，那天连头都不敢抬，只是迅速跑开，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了很久。那天回家也不敢和母亲说。从此每次去食堂，都是低着头，每次在路上遇见她，都是远远地掉头就走。
　　灌溪学校课堂
　　从那以后，我几乎不穿裙子，哪怕是夏天，也习惯穿长袖和牛仔裤。更不敢打扮自己，潜意识里好像打扮自己就会被人骂，就会遭到别人的嫌弃。后来读大学，已经成年的我在漂亮女生扎堆的师范院校，依然总觉得自己又黑又丑又土又胖。每次只要看到裙子，这一天的这两件事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让我又不自觉地感到一种＂羞辱＂。
　　回忆这东西，一旦成了长在心里的刺，便难以彻底拔出。整个学生时代，哪怕成绩再好，心里的那两团阴影都在。母亲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事，她只是疑惑为什么我每次见到那个教师的爱人都是一言不发（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我又怎么去说呢？如今回过头来看，这种事情当然无关紧要，然而有谁懂一个九岁小女孩敏感的自尊？待我再大一点，父母有将近十年双双在粤，极少回家，心里的孤独，就像三月的野草疯长。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多年，但凡人多的场合，总是不敢发言，总觉得有无数眼睛在盯着自己；面对喜欢的优秀男生，只敢藏在心底。后来结婚生子，才敢大胆地穿自己喜爱的裙子。这一回，不再被任何人的语言而左右，只是为了愉悦自己。
　　学生送我的中秋祝福卡
　　今年的中秋，班上有个孩子送了一张卡片，上面写了一句话：希望老师能一直当个小朋友。普通的一句话，直击我心。这么多年来，严格遵守老师的规矩，咬着牙努力地读书，隐藏起自己对于漂亮衣服的最深切的渴望，拼了命地去尽力做好每一件事，极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内心想着要扮演好每一个角色——女儿、妻子、母亲、姐姐、儿媳、教师、朋友，再累的时候都自己咬着牙坚持，轻易不麻烦别人，轻易不说放弃，轻易不想输给任何人，却忽略了，其实内心一直住着一个渴望被赞美、渴望被关注、渴望被温暖、渴望被无条件宠溺的小女孩，那是因为这么多年里，好像一直都缺席这样的自己啊！
　　一路走来，遇到了很多美好的人，经历了很多温暖的事，拥有过很多美好的心情。我曾和母亲笑着开玩笑说别人家的女儿都是捧在手里的宝，娇娇滴滴，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有邹家的是例外，读书、家务、农活、搞双抢，样样不许输给男孩子，样样都要给弟弟做好榜样，做得不好便是训斥甚至是打，以致于永远都不知道温柔和娇媚二字为何物。其实这样也好，穿越迷惘和黑暗，好像渐渐地明白了独立的光芒到底有多美丽。回头看，因自己的胆小自卑不善言辞加近十年留守儿童的经历，似乎比别的女孩多吃了一些苦，后来的工作上也多吃了一些亏，但上天到底待我不薄——健康地活着，真诚地爱着，家人安好，知己三两，有事可做，有梦可追。
　　本文作者近照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抱抱1997年怔在阳光里的那个穿裙子的小女孩，告诉她：不害怕，不在乎，朝前看，往前走，the best is yet to come。
　　作者：木槿，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