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一天的雪,终于在傍晚停了,校园里一片安静,只有窗外的雪松不堪重负,"哗"一声将枝上的雪倾倒在树下,没有负雪的松枝轻松地挺直了腰,欢快地在枝头跳跃。教室里,同学们放下笔,挺直腰杆,面无表情地离开座位,踏着厚厚的积雪回到宿舍,拿出一个白蒸馍放到洋瓷碗,给碗里拨几筷子咸菜,或者提着咸菜罐,一声不吭地向开水房走去。 大部分住宿同学是吃不起灶的,顶多是中午在灶上买一碗饭,早饭和晚饭一般用自带的蒸馍就咸菜,或者开水泡馍,连汤带水,呼噜-呼噜吞进肚子,这就是一顿饭了。下雪的晚上也不例外,大家用袖子将窗台上或者水泥乒乓球桌上的积雪拨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放上碗,放上咸菜罐,将裂开口子的馍生硬地掰开,端着碗到开水房接上热水,站在窗台前,夹起几根咸菜放进碗里,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泡馍就成了,有汤有水,有味有菜,汤汤水水,油星四散,香气四溢。 开水泡馍要趁热吃,在馍还没有完全泡软之前,还有硬核时要飞快地吃下,否则等冷馍吃够了开水,便如一块坚硬的黄土块掉入池塘很快瘫软成一滩抓不起的稀泥,松散成一碗馍糊糊,让人难以下咽。年轻人总是喜欢吃硬饭,而不喜欢吃软饭,吃软饭并不是年轻人所为,而为年轻人所不耻。吃完一碗,感觉还有点欠,那就再抄一筷子咸菜,再接一碗开水,看着咸菜条沉入碗底,那几滴油花漂浮在水面,一碗咸香四溢的菜汤便成。急急地端起喝一口,烫得龇牙咧嘴,放到窗台上,热气蒸腾,油花翻滚。 用手捏着一把积雪,看雪在手里慢慢融化,或者给嘴里填一点,冰一冰被烫的嘴唇,凉凉的真是舒服。喝完菜汤,灌饱肚子,打着饱嗝,拿着碗,踩在被清扫过浮雪的小路上,一晃三摇地向宿舍走去。有调皮的同学,只要吃饱肚子,调皮的本性便暴露无遗,要么走在积雪的地上,脚步故意忽大忽小,或者翘起脚尖用脚跟走路,或者踮起脚跟用脚尖走路,总要在地上留下一行奇怪搞笑的脚印。还有的走到树下,故意停下不走,招呼同伴到树下,装模作样地要说什么,趁对方毫无防备,猛然踢一脚树杆,摇一把树杆,跳开来,等树枝上的积雪哗哗地落下,同伴缩着脖子大声惊叫,那跳开的同学,则仰起头哈哈大笑,那笑声又让树枝上的积雪不堪重负,唰唰地落下。 哄饱肚子,一切都是小事。在宿舍里说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聊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勤奋的农村学生便不约而同地走向教室,教室里四支日光灯越烧越亮,比宿舍里昏黄的40瓦白炽灯强多了。所以,教室才是住宿学生最好的归宿,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城市里灯火辉煌的感觉。 教室里,大部分同学都在学习,或者默默地背诵课文,没有一个人高声说话,老师来或者不来似乎都一样,因为自觉成为他们身上最重要的品质,唯有此时下苦功夫,才能对得起父辈殷切的期盼,才能对得起自己一顿又一顿从家里背过来的咸菜冷馍。 无风的夜晚,寂静的教室,那微弱的呼吸,那笔尖划过草稿纸的干脆,那教室上方日光灯整流器的颤抖,还有胸腔里紧张的心跳,还有谁不小心将笔帽碰下课桌,三翻两滚又滑到谁的脚下,这些都无法让学生抬起头来,因为他们似乎已经钻进了书里,无法自拔。 教室里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射在窗外的雪松上,雪松上厚厚的积雪压得枝桠努力地张开,张开的松枝看不见平时张牙舞爪的松针,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努力的平伸着动弹不得,仿佛没有了往日的高大,一场雪压得矮了几分,唯有雪闪着莹莹的寒光。 偶尔抬起头,看看窗外的雪松,负雪的青松并不显得青翠,在昏暗的灯影里还有苍老的感觉,那盖上厚厚的雪不是它头上新染的白发?"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怎么找不到既挺又直的青松呢?一夜一天的雪,落在松枝上,将松树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所有的松枝不堪重负,松松垮垮,耷拉着枝条,连高高在上的树梢也弯下了高傲的头。 难道是写错了,还是松树暂时明智的退让?难道要等到明天雪化时,它才能恢复曾经的"挺直"与"高洁"? 晚上9点半,不用打铃,整个教学楼上的灯便会被值夜的教工关掉,同学们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开教室,回到寒冷昏暗的宿舍。 放下书本的学生是欢快的,连回宿舍的几百米都不放过。"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院子里传来一声嘹亮而压抑的女声独唱,让还未来得及适应暗夜的学生心里一震。"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尾音还未完全落下,教室里又传来一声雄壮而克制的男声。这两声对唱,让大家心生快乐,脚步轻落轻起,生怕干扰了两位不曾谋面的歌友兼学友难得的演出情绪。 听得出来,女声是雪松一样高大的红梅,男声离得有点远听不出来是哪位?但这让走出教室的学生们一时莫名地兴奋起来。眼睛适应了黑夜,黑夜里的雪泛着白光,凉意驱散了教室里紧张的气氛,欢快回到学生们的脸上,手也没安分地抓起雪松边上的雪,抛撒在前面的同伴身上,同伴"以牙还牙"抓起一把雪迎面撒向抛雪的同学,刚刚还低头行走,一块回宿舍的同学瞬间因为两句歌,因为一把雪演变成了你追我赶的打雪仗。 教室边的小路上,施展不开手脚,有同学向操场奔去。空旷的操场铺着厚厚的白色地毯,连同远处高高低低的平房,一色的白,让人不忍心下脚踏碎。一轮月亮斜挂在东南的天空上,柔和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枯枝洒在白白的雪上,给雪镀上一层冷冷的寒光,树枝的暗影疏落在雪地上,像一条横七竖八无法逾越的壕沟,将同学们阻挡在求学路上。 同学们的到来,打破了操场的宁静,打烂了柔和的月光,踩穿了厚厚的积雪。随手可得的雪,揉成子弹,向离自己最近的同伴飞去,同伴低头躲过,子弹打在另外一个学生身上。挨打学生手中的雪弹迅急向投弹的学生打去,刚刚躲过飞弹的同学抬起头正在洋洋得意,飞来的雪弹不偏不斜正打在他庆幸的脸上,开成一朵灿烂的雪花。那名最先投弹的同学,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另一个雪弹又在他的头上炸开。混战便在转瞬之间点燃,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男生女生相互纠结在一起,到处是飞舞的雪弹,到处是大呼小叫,到处是人仰马翻,到处是哈哈大笑。 天空的冷月睁大了眼睛,俯视这一群学生,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开心呢? 闹累了,有人索性躺在雪地上,不用去擦脸上头上的残雪,让雪慢慢融化;有人坐在雪地上,抬起头,双手撑在雪地上,感受不到冰冷,扬起头,与月对视;有人离开人多处,背着手,在雪地上漫步,竖起耳朵听脚下雪碎的声音;有人抓起一把雪,向头顶的天空抛去,看雪划过月光,撒在扬起的脸上,雪粒带来的冰凉让他动情;还有的人,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雪地上,傻乎乎地看着这些在雪地里开始"神经"的同学,似乎在问,是什么让他们刚刚还一脸正经,一脸兴奋,这会儿便魔怔了。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操场那边,文科班的学生望雪吟诗,抑扬顿挫的声音吸引了同学们的注意。文科班的学生放下"神经",闻讯聚拢过来。 嗬,又是红梅,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引领时尚。科卫扬起头,咧咧嘴,"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举动,让人同情,让人语塞,让人深思,为自己的明天也为同学的明天。 保卫抿起嘴,酝酿一下吟诗才有的情绪。"云横秦岭千秋雪,雪拥蓝关马不前",然后低头叹气,仿佛真的到了秦岭脚下,面对高山,面对大雪,什么也做不了,徒生悲意。小红急不可耐,瓮声瓮气,机枪般射出一串子弹,"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一个个靠吃开水泡馍的穷学生,刚刚对生活的艰难有一点粗浅的认识,又怎么能解决这些困难呢?小红顺势摆摆手,将矛盾向下移交。阿涛紧走几步,声情并茂:"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她总是那样引人注目,居然来到了月下的荞麦田,多好的月色,一地洁白的荞麦花,多么浪漫,多么美好,多么令人神往。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少锋向来不紧不慢,看着众人,一板一眼,一字一字诵出,将人引向风雪夜归的风尘仆仆。这里的每一个学生,何尝不是看得见高考的门槛,听得见里边的书声朗朗,瞧得见金榜题名的兴高采烈,想得到跨入大学的风华正茂,为了升学谁不是一路风尘仆仆,满脸尘灰,一脸菜色。 短暂的沉闷,让人忧心。月光西移,绕过枯枝,操场大亮。小莉坐在地上,悠悠地轻叹:"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大家低下头,横亘在农村学生面前的何止是沙漠,分明是眼前城乡不可互通的那条"无形"的鸿沟。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信涛总是信心满满,一句话将大家引入花开烂漫的春天。是啊,冬天到了,春天难道还会远吗?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雪会覆盖一切,也会改变一切,让所有的困难变成坦途,这也是雪给学生们启示。 "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辉子向来深沉,知识面宽阔,喜钻研,善学习,说话从来不落俗套,人称万事通。这一句,扭转了沉闷的气氛。考上了能怎样,考不上又能怎样,重要的是要有强大的能力,才能深沉似海,力挽狂澜,不管遇到了什么险局与危局,一样能出手必胜,逢凶化吉。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一时间搜肠刮肚,将肚子里有关雪的诗句细捋一遍,生怕轮到自己说不出来。平时记不住,这会便记住了,往日的扭扭捏捏,这会落落大方,平日里周武郑王,这会随意成欢,原来男生女生互不搭言,这会你一语我一言,以诗为媒,互诉衷肠。 月明了,夜深了,大家似乎脑海里的储存用光了,齐齐抬头望天,望月挂中天,看月想心事,陷入无尽的沉思。"大珠小珠落玉盘,此时无声胜有声"。或许,所有的往事、难事,平日里不可言说的故事,都漂浮在月光中,抛洒在雪地上,深深地落在心里,化作一句话,祈愿自己学业有成,逢考必过,这些无言无语,胜过了千言万语。 虽说过了这个冬天,在来年的7月7日,大家终将结束睡通铺吃冷馍的历史,然后劳燕分飞,各奔东西。作为农村学生,他们会有极大一部分重回农村,重复父辈的作息。浪漫不是城市人的专利,农村学生一样拥有,只是农村人天生的自卑,让他们不懂得什么是浪漫,不敢浪漫,不愿浪漫,不想浪漫。正如现在,还有多少当年的同学,能想起当年最后一个住校的冬天,难得的无关风花雪月的浪漫呢? (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文武,笔名方圆,网名大山,陕西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村头的空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