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椿树下 作者 | 黄卫君 1
小时候去江北县城亲戚家玩,他家的街坊见了我大老远就喊;哟,大椿树底下的娃儿来了。有些戏谑,却不失热情,隔着一条江,两岸都有亲戚走动,自然就十分热络。 我曾好奇地问父亲:大椿树在哪儿?咱这村子不是叫金寨么? 父亲告诉我:老辈人都这么叫的,大椿树是咱这儿的小地名。后来并村叫的人少了些,好多人也不知道这名字的。 大椿树在哪儿?怎么连个影儿都没有。 村东头有口甜水井,井旁有大树,但并不是大椿树,倒是不远处的土地庙旁有几棵椿树,并不高,春天发出嫩叶,香气扑鼻,乡亲们常常采食。村中有个老人摇晃着脑袋像个老学究,有模有样地说:这些树都是大椿树的儿子,孙子,重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到现在还生根发芽呢! 村中有陈、黄、徐、李、王等几个大姓,还有许多小姓,人口众多。过去没有压水井和自来水,大家都来甜水井里挑水吃,一到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急,围在井旁空地上拉家常,有人说大椿树是神树,先人们从四川迁过来时,它曾给大家遮风避雨,春天里还有菜吃。关键是这口井,挖在树不远的地方,水又甜遇大旱之年也不干涸。村里无瘟疫,少祸端,人丁旺。连土地公公都把庙挪到了大椿树下,你说神不神奇! 四川是天府之国,富庶之地,我的先人为什么离开故土,历经千辛万苦,爬山涉水而来呢? 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的历史十分模糊,理不清详尽的脉络,族谱尽失,往事已烟消云散,家族的源头到底在哪儿?青年时代我曾在村外的田野里搜索,哪怕是残碑片瓦,都仔细地翻看,寻找蛛丝马迹,久远的也只是道光咸丰年间的,而当时村中的四大姓氏已是沔县的望族,在当地风生水起,名噪一时了。 但大椿树今又安在?老人们说他们也没见过,生下来咱这地方就叫大椿树。从小听老辈人讲咱们先人是康熙爷和乾隆爷那会儿陆陆续续迁来陕西的。 历史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翻开浩瀚的史籍,冥冥之中,我仿佛又看见了三百多年前古蜀道的薄雾里,先人们蹒跚而行,他们的身后战争的硝烟还未散去,家园己经荒芜。他们一路逶迤向东,在汉水南岸的一棵大椿树下停住脚步。远方残阳如血,他们朝着故园方向跪拜。从此在大椿树下繁衍生息,像东流的江水一样,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2
中国人历来安土重迁。巜汉书.元帝纪》中说:安土重建,黎民之性;骨肉相附,黎民之愿也。但是战争的残酷,流血和杀戮,人民被迫流亡迁徙。谁不留恋故土,谁愿意背井离乡,天灾和人祸都无法躲避。那么只有离开故乡,寻找一方世外桃源开始新的生活。于是在波澜起伏的历史长河中,一幅幅流民图,一部部血泪史,徐徐展开。 在南方的客家村落里,你会遇到一个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一千多前他们的祖先为避战火和动乱,从中原迁徙到南方,在那里繁衍生息,成为汉族的另一个民系,后来也成为海外华人一个重要的族群。明清政权更迭之际,许多客家人沿着祖先的足迹,回流到川陕一带,如今仅陕南客家人后裔就达280多万人。 要说中国乃至世界移民世上规模之大,影响之深的一次大移民,当属明代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至今在有华人的地方,都有移民的后裔,许多人把大槐树当作根,前来认祖归宗。 元末十七年的农民战争,造成全国人口锐减。明朝统一天下后,满目疮痍,田园荒芜,许多地方多是无人之地。而山西晋南一带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风调雨顺,粮食充足,人口众多,成为乱世中的乐土。为恢复农业生产,发展经济,使人口趋于均衡。从明洪武三年到永乐十五年,近五十年间,明政府先后十八次在山西组织官方移民。人们从山西潞州,泽州,汾阳一带出发,在洪洞大槐树下领取川资凭照,踏上艰难险阻的迁徙之路,奔向全国各地。按统计,洪洞大槐树移民经过600多年的辗转迁徙,繁衍生息,如今遍布全国30个省市,2217个县。有民谣唱道: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 在陕南,至今还能听见老一辈人讲:我们的祖先是湖广填四川时过来的,或者有人直接说我们先人是从四川迁过来的。翻开汉中乃至整个陕南的移民史,最远可追潮到春秋时期的郑民南奔。陕南历史上另一次移民浪潮则是发生在明末清初的"湖广填四川",而陕南移民则是"湖广填四川"的一个延伸,从历史发展的进程上来看,陕南地区充满移民社会的色彩,土著,四川人、湖广人、江西人、闽粤赣回流的客家人,形成一个多元的社会结构。 明末清初四川地区战乱频发,最著名的就是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军建立的大西政权与四川本地势力以及清政府之间长期战争,使四川人民饱罹兵祸。战乱、饥荒、瘟疫、虎患,荼毒全川,川人受害甚惨,千百不存一二,人口锐减,田园荒芜,人民流离失所。从康熙十年到乾隆四十一年,历时105年之久,在湖广、闽粤赣等地掀起了向四川移民的浪潮,遍布全川。而与四川毗邻的陕南地区也因明末清初的战乱、瘟疫、自然灾害造成了经济凋敝,地旷人稀,土地荒芜,一派荒凉的景象,同时来自四川和湖广流民大量出现。为了安抚流民,发展经济,清政府在陕南实行招徕流民,垦辟荒地,轻傜薄赋,休养生息的一系列政策。而陕南与四川山水相连,气候相同,语言相近,四川流民大量涌入;很多湖广移民见陕南山清水秀,气候宜人不想再长途跋涉,在陕南停留下来,一时间陕南人口骤增,经济迅速恢复。 我的祖先们被历史的浪潮裹挟着,离开了水深火热的蜀地,为了生存下来,他们合族而迁或者乡邻共迁,为的是抱成一团,共同抵御未知的风险。他们走出重重大山,在汉中盆地西端一棵大椿树下停留下来,这里是汉江的滩涂,水草丰茂,鱼虾成群,更重要的是这里仅有两户人家,是理想的生存之地。许多人要继续朝前走,去寻找更加广阔的空间,于是他们在大椿树下分手,沿着金牛古道和绒裘古道像星星一样散落开来,去寻找新的家园。当他们越走越远再回首时,大椿树下升起了阵阵炊烟。 3
三百多年里,大椿树下的日子平淡、闲散,没有惊心动魄的事件发生,也没有出现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人物。村外的汉江水不舍昼夜向东流去,村子里的人一茬茬的生老病死,家族的谱系就像大椿树一样,开枝散叶。 当初从大椿树下分别的人们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像大槐树下离开的人那样回来认祖归宗。而一同从四川迁来的几个家族,大家一路上颠沛流离,生死相依,到了秦地后相隔不太远,用世代联姻的方式,维系一份浓浓的乡情。 那口老井是当初先人们在大椿树下定居下来后挖掘的,用麻石条一层一层垒起来,幽深而清澈,没有辘轳,用两根木头搭成三角形,放一根竹竿,一头系上绳和钩,另一头绑着一块麻石。打水时将桶系好,按下竹杆,桶急骤下落,"咚"的一声,水满,迅速地提起绳子,一头的麻石块落地,水桶稳稳搁在井沿上。这口井养育了村里一辈辈人,淋雨天也不浑,久旱也不干涸。有人失足跌落下井淹毙,也有人悲愤投井自尽,但是村里人还是原谅了死者对井水的玷污,也原谅了井水的无情,毕竟它无私的哺育了这一方人。 每当遇到这井水吞人的事情,乡亲们都要到大椿树下的土地庙里焚香祷告,希望土地公公保佑一方平安。土地公公是神仙中最小的神,虽然没有多大法术和威严,却最懂老百姓的心愿,也是乡间最朴素的神,皂衣布帽,庙小供奉简单,老百姓最喜欢去拜。至今土地庙依旧香火旺盛,初一十五善男信女跪倒一大片。 大椿树一带有黄陈徐李王五大家族,早期的土著史瘳二姓却成了小姓。李姓人口最多,占了半壁江山。旧时李家的祠堂很大,建筑精美,有牌坊和正厅,后面还有一个院子,有许多房间,祠堂外还有一大片墓地。民国时期被征为乡公所办公。新中国成立后又改为学校,至今依旧是勉县定军中学的校址。从家族香火的延续到今天文明思想的传播,祠堂承载着中国人最朴素,最真切的愿望,经久不衰。 我的家族和陈徐两姓,虽然没有李王两姓那么显赫,却也是人丁兴旺,家业兴盛。大家都和睦相处,一辈辈,一代代,都是大椿树的子孙,深深地扎下根,盘根错节,彼此相融。 曾经大椿树下鸡犬相闻,炊烟袅袅;曾经甜水井旁孩童嬉戏,水花四溅:曾经风雨交加,宗祠屹立如故;曾经烟霞满地,故人不悲不喜;大椿树在一辈辈人眼里,站成了一尊神。 4
汉江流过叫大椿树的地方,荡气回肠,留下了一片金光闪闪,这是上天的赐予,也是大自然的馈赠。守着贫瘠的土地,日子过得苦焦,突然发现河中的金粒,顿时热泪盈眶,祖先的灵光终于出现。于是大椿树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一一金寨,也有了新的财富,在汉江河水中淘到的金子,家家都有溜床金盆,名副其实。 大椿树在什么时候消失?没有只字的记载,也没有口口相传的片语,只留下了一截根,在汉江河的两岸顽强的生长延伸;大椿树这个浅陋的名字也从人们口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金寨,在时代的潮流中大浪淘沙。 金寨,一个发光的名字。在新的历史时期,依然延续着祖先敢闯敢拼的开拓精神,走南闯北寻找商机;在城市和工厂的夹缝里谋划未未,创造新的财富。崭新的村庄是历史发展的见证,曾经大椿树下的茅店晓月,三百多年后变化成城市星空下的灯火辉煌。 大椿树是一棵参天大树,荫佑着芸芸众生。它同祖先们一样走进了历史的薄雾里,我们依旧能看见他们的影子,似曾相识;历史在春天里绽放新芽,蓬勃向上。 祖先们为避战乱和灾难,颠沛流离,备受艰难困苦的时代一去不返;新的时代里,政通人和,人民安居乐业,幸福安康。许多人即使离开故土,是工作和生活的需要,也是为了走向更广阔的空间,实现自我价值。 无论你身在何方,游子啊!请不要忘记那棵大槐树,或者一棵大椿树,树下的风曾经吹过你的梦,有梦不觉人生寒;那里有你的根,是你的精神原乡。 (图片来自网络) —END— 【专栏作家】 黄卫君 ,亦用笔名黄三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在报刊发表散文小说作品等,后辍笔近三十年,近年重新开始写作,在网络和纸质媒体发表有诗歌作品等,现居陕西勉县。 摘选自:读书村,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