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喀什 作者 | 马明月 "昨天夜里,我梦见又回到了曼德利,我仿佛是从那扇大铁门进去的"。这是电影《蝴蝶梦》的开头,不知怎么的,到了喀什,踏进其尼瓦克宾馆大门那一刻,我脑海里就浮现了这句著名的开场白,"我发现,花园和树林子一样,完全荒芜了"。 我又回到了喀什,和更多的新疆人一样,在口语里我更喜欢把这里称为"哈什",这样叫起来才不生份,充满一种亲情。这个古老的城市在时代的洪流中依然保持着自己特色和韵味,同时也乘上了经济社会发展的快车,城市在扩大,道路在拓展,昔年的古丝绸之路重镇,如今正成为"一带一路"的核心区,成为国家向西开放的重要窗口。 艾提尕尔广场上鸽子飞起落下,黄色墙面的清真寺顶上,一面五星红旗映在蓝天下,分外夺目。几个白胡子老人坐在木凳上,拄着手杖窃窃私语,一个母亲带着孩子专注地拿着零食喂投鸽子,一派和平安宁。吾斯塘博依街上的那座二层蓝色的百年老茶馆,历经风雨,更加名声卓著,吸引着游客前来打卡。老茶馆不光经营各种茶,咖啡,饮品,还经营缸缸肉、拉面、烤包子、烤肉,以及酸奶和凉粉。茶馆的二楼栅栏后面,是电影《追风筝的人》里阿米尔的父亲和导师看风筝比赛的看台,茶馆门前是童年的阿米尔和哈桑在喀布尔街头追逐奔跑的地方。时光流逝,恍惚如梦,一时竟分不清是电影里的情景还是现实中的茶馆。 中午在一家精致的维吾砖雕尔建筑艺术的餐厅吃饭。仿佛进入了世纪宫殿,不像是来吃个便饭,倒像来这里隆重做客。民族特色装修风格,砖刻木雕,精美繁复,典雅华丽。一个小乐队位于餐厅一隅,卡龙琴、都它尔、热瓦普、手鼓响起,乐声悠扬,如轻风掠过绿洲,万树婆娑。一个歌手半闭着眼睛轻吟曼唱,好像是首爱情歌曲,伤感而忧郁。吃的什么似乎都不重要了,这种氛围真是让人销魂。饭吃完了,我仍不舍离开。 喀什的大街上道路宽敞多了,但依然拥堵。机场在扩建,有些道路在改造,有种纷乱的繁华。翻新改造后的老城成了5A级景区,基础设施比以前好多了。一些重点地段如恰萨、牙瓦格、乌斯塘布依等街道修葺装饰一新,既是民居,又是景点。关键是这个国家级5A级景区是不收门票的,这在全国可能不多见吧?我去过的丽江大研、贺州黄姚、湖南凤凰、浙江乌镇等等民居与景区一体的传统知名古镇可都是收费的。喀什在这方面还是大度豪迈有个性的。 从古城东门进来,右拐拾级而上,是高台民居酒吧、餐饮一条街,居高临下,万千风物尽收眼底。傍晚时分,霓虹灯闪烁,人影幢幢,浮靡而有生机。这一片已经打造得像模像样,和内地诸多酒吧风情街差不多,充满时尚和青春气息,成为网红打卡地,实际上已没有地方文化特色,且大多是外来人租地经营。 让我遗憾的是,喀什街面上商店铺面的店招牌匾还是统一制式,板式、字体、色彩整齐一律,呆板机械,甚至丑陋,和古城氛围格调都不匹配。近些年全国一些地方都有这种情况,有人说这是"低端审美和对城市文化的漠视",深以为然。"美化市容,规范管理"其实有更好的办法。喀什是一个特色鲜明的城市,在店招上应反映出它的气质和品味。一些店招的内容倒是蛮有趣的:"忙先生的炒菜馆","心灵秘诀刀削面""花声音鸽子汤"等等,个性突出,有趣而幽默,一看就是本地人的思维和特色。 以前到喀什游玩,就"三个麻扎,两个巴扎",都滥熟了。可朋友还是推荐我,一定去新修建的香妃园游览一下,去年才完工,变化可大了,决不是原来的麻扎了。香妃在民间传说中很是有些影响,一些影视作品加深了这种影响,到喀什旅游的人大都熟知香妃墓,而少知阿帕克霍加麻扎。 阿帕克霍加(和卓)是十七世纪喀什噶尔伊斯兰教苏菲神秘主义教团白山派领袖,曾去青海、甘肃巡游传教,还辗转到西藏求得五世达赖支持,把准噶尔的噶尔丹军队引入了南疆,灭了叶尔羌汗国,在喀什建立了白山派霍加政权。之后噶尔丹兼并了天山以南地区。近200多年里,凡新疆发生的重大政治事件都有阿帕克家族的身影。清朝统一新疆的过程中,掀起叛乱的波罗泥都、霍集占兄弟(大小和卓)是阿帕克霍加家族的曾孙。这个麻扎最初是阿帕克霍加埋葬其父玉素甫霍加的地方,建于1640年。阿帕克霍加逝后葬入此地,由于其声望高于其父,从此叫"阿巴克霍加麻扎"。麻扎里葬着阿帕克霍加家族5代72人。1874年,浩罕入侵者阿古柏占领南疆后,曾对此麻扎修缮改建,形成今天规模。清代称这里为"和卓坟",民国始有香妃墓说法。1956年该麻札被列为新疆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99年列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政府多次出资予以重建修葺。 游客熟知的香妃有两个版本:历史学家笔下的叫容妃,葬在清东陵;而民间传说中的香妃,墓在喀什。历史上阿帕克霍加麻扎就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新疆已故著名画家哈孜·艾买提在他的回忆录里记载了上世纪四十年代阿帕克霍加麻扎盛景:每年五、六月份麦子变黄的时候,从南疆各地有数万人来到这里朝拜,祈祷忏悔,祈盼平安,"像世界末日一样,充满了哭喊和尖叫声"。来这里的也不全是朝拜的人,还有来游玩的游客,做生意的商贩,杂耍艺人、乞丐流浪者,那个季节这里人山人海,就是一个大巴扎。 现在这里依然游人如织。原来的阿帕克霍加麻扎现在被打造成一座宏大的香妃主题民俗公园,集历史文化展示、维吾尔民俗体验、观光旅游为一体,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是南疆旅游的地标性景区打卡地。 与我以前看到的麻扎简直就不像是一个地方,除了陵墓、教经堂、清真寺等主体建筑没有变,可以辨认出来,周边完全大变样。民居都迁走,规模扩大了很多。整个园区宏伟气派而华丽多彩,传统民族风格与现代元素结合得非常圆润默契。形制恢弘的主体陵墓前修了长长一个水池,肃穆而壮丽,看上去有点像印度的泰姬陵缩小版。喀什文宣找准了"香妃"这个亲和柔软的女子形象,具有团结统一、和亲交融等要素,成为喀什历史文化象征性人物。通过香妃形像的牵引,把多元统一的维吾尔民俗文化、维护祖国统一、民族团结的历史,各民族间交流交融的感情有机串联起来,是文化润疆一大成果。 我住的其尼瓦克宾馆,历史上曾是英国驻喀什领事馆。其尼瓦克是"秦尼巴克"转音--中国花园意思。宾馆院子后还有保留一栋原领事馆房间,南北朝向,房外有很宽的廊檐,廊檐下有八根木制立柱,是当年领事馆秘书办公室。房子有些破败,可看出来已多年没有维修。院子有一棵高大的圆冠榆树,枝繁叶茂,一人环抱不能。房前有一块碑表明,这里是1996年确立的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透过历史烟云,这方小小的花园也曾是喀什的风云之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英国殖民南亚次大陆,沙俄征服占领中亚,两大帝国在帕米尔高原抗衡对峙,虎视眈眈把渗透扩张目标对准新疆。那时,喀什这片要地曾经是探险家、阴谋家、政客、商贾、传教士趋之若鹜靡集的地方,马嘎特尼的夫人凯瑟琳·玛格特尼描写道:"人们用八种语言交谈着——俄语、英语、瑞典语、法语、汉语、维吾尔语、印地语和波斯语"。各国势力云集于此,进行间谍活动,搜集刺探情报,窥测形势,扶持势力、探险落脚,俨然一个二战时期的"卡萨布兰卡"。1882年沙俄在喀什建立了领事馆并驻驻扎哥萨克军人,领事是野心极大、工于阴谋、飞扬跋扈的彼得罗夫斯基,他"把新疆看做是沙俄非官方的殖民地"。沙俄领事馆旧址距离其尼瓦克宾馆不到两公里,位于今色满宾馆的院子里,建于1893年。 1890年,24岁的英国青年马嘎特尼(有中国血统,汉名马继业,据说是李鸿章起的)来到喀什做助手和翻译,后任英国驻克什米尔公使中国事务特别助理(游历官)。此时,"秦尼巴克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圈起来的果园,有一些房屋和庭院",后经过不断改造修缮成为"印度式四周带走廊的平房"(斯坦因《沙埋和田废墟记》)。1908年,英国在喀什设立了领事馆,马嘎特尼成为首任领事,后升格为总领事。他在喀什呆了28年,为了大英帝国的利益,把青春撂在了遥远的喀什,就履职敬业精神来说,令人叹服。斯坦因、斯文·赫定、曼纳海姆等西方探险家都曾在这里驻足,秦尼巴格是他们探险途中一个温暖的驿站。马嘎特尼的夫人凯瑟琳·玛嘎特尼随丈夫在喀什领事馆生活了17年,写下著名回忆录《一个外交官夫人对喀什噶尔的回忆》.这本书充满人性的光辉,文笔优美温婉,让我们对一百多年前喀什噶尔的风土人情有了真切的体验和感受,引起深深的共鸣。她是这样描绘秦尼巴克的:"我们的花园很大,很漂亮。花园分为高低两处,沿着一个台阶就从低处走到高处了。高处的花园长着果树,还有各种各样蔬菜。这里各种水果争奇斗艳,有桃、李、无花果、石榴以及白的或黑的桑葚","低处的花园里郁郁葱葱地长满了柳树、榆树、白杨树,还有一种喀什噶尔本地的沙枣树"。被称为"现代芬兰之父"的曼纳海姆(马汉达),1906年为俄国进行军事地理情报考察活动,在喀什拍下了大量珍贵历史照片,也留下了秦尼巴格花园昔日的影子。如今,这里只残存了一栋房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出差喀什,我曾在其尼瓦克宾馆住了近一个月,在这里过的春节。印象最深的是,我的一块上海牌手表在宾馆房间莫名丢失,后来宾馆经理给我赔了一块海鸥牌手表。在宾馆后面的原领事馆房子里,我吃过一次宴餐,记不起来是谁请的客,有哪些人,只记得这座带廊檐的房子、咚咚作响的红色木地板和院子里那颗大榆树。那些日子,只要有空,我就背起小包,走出其尼瓦克宾馆,沿着对面的诺比西小巷,走到艾提尕尔清真寺广场,徜徉在古城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足迹遍布老城区。碰到的大都是和善友好的人,也有醉鬼和眼中有敌意的人。走累了,停下吃几串烤肉,尝一尝喀什凉粉,喝一碗"萨郎刀克"(土制冰激淋),爽极!那时,小巷里还有小毛驴车载客,小巴郞坐在车上一路不停地"咆西、咆西"(让开让开),一块钱就能转遍老城主要街巷。走累了随时挡个驴的,晃晃悠悠,一路风景,满心欢喜。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了解喀什、认识喀什的。 离其尼瓦克宾馆不远出院子右拐走不多远就是地区公安局,这里是我和同事们工作的地方,喀什的熟人、朋友大都在这里。在这里我经历了血与火的锻炼与考验,也曾在春夏之交的沙尘霾天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晦暗朦胧的清晨和黄昏。 地区公安局在一座古城墙里面,这里是赫赫有名的徕宁城,曾为清廷喀什噶尔参赞大臣衙署驻地,与北疆的伊犁将军府遥为倚角,天山南北相呼应,见证了边疆治理百年风云。这座城池大致历史如下:建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并由乾隆赐名为"徕宁城"。是时清军刚平定大小和卓之乱,统一天山南北,遂在喀什旧城的西北兴建一新城,作为参赞大臣衙署,综理军政事务。1826年张格尔叛乱,徕宁城毁于战火。徕宁城被毁后,清政府又在离喀什噶尔旧城十五里的一个庄园建造了一座新城,就是今天的疏勒县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清驻喀什协台衙署又在原址重建,并在徕宁城墙旧址上又补筑一道半圆形城墙,称为"月城",与喀什噶尔旧城既相接又相隔,成为历年驻喀什官府和军队的驻地。解放后成为公安、武警等部门驻地。现在地区公安局前面这条路就叫尤木拉克协海尔路,"尤木拉克协海尔"维吾尔族语"圆形城"之意。马路对面有一个在中亚都闻名的大涝坝,现在修建成一个中间环水的休闲、餐饮文化广场。当年我常常伫立在公安局大院的落满尘埃树荫下,对着残破的城墙遗迹,冥想着这块神奇地方的前世今生。 喀什在磕磕绊绊中飞速发展,然而历史依然斑驳而清晰,凯瑟琳夫人笔下的喀什噶尔的颜色、声音、气味今天依然鲜亮明快芬芳。这是我熟悉的喀什,也是我陌生的喀什。我的汗水曾洒在这里,青春曾在这里短暂停留,我与这片故土有丝丝缕缕割舍不下的情愫,甚至有些伤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走一走古老的街巷。喀什噶尔,我们追寻它的历史,见证它的发展,也期望它美好的未来。希望多久都不陈旧,未来多远都不是梦,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像当下秋日蓝蓝的明空,灿亮起来。 (图片由作者提供) —END— 【专栏作家】 马明月 ,在报刊和网络媒体发表有散文作品等,出版有散文集《天山明月》,现居乌鲁木齐市。 摘选自:读书村,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