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坝河,月牙湾 作者 | 周志峰 "蔡坝河,江树湾,有女不嫁张山。" ——一则流传于20世纪70年代以前的洋县民谣。 1
这一次,我驱车翻过三溪关,出江树湾,沿汉江河畔来到了蔡坝村。 在洋县,人们都把蔡坝村叫蔡坝河的。我找遍了蔡坝村的六条山沟,也没见到一条能称得上河的水流。即使比较宽阔一点儿的大路沟和西沟,流水也不过水桶粗细,也是连溪流都称不上的。剩下的河底沟、瓜沟、刺儿沟、老丈沟,有的流水像镢头把粗细,有的仅有捻棍儿粗细,还有的是干沟,干脆连一滴水也没有。但在夏季暴雨来临时,后山每条沟的洪水挟裹着泥沙石头冲将下来,足以毁坏蔡坝村人的梯田梯地,道路护坎。暴雨过后,蔡坝人又修路砌坎,抬田修地,年复一年,随遇而安,打发着一天一天的日子。 村子前的汉江,从汉中平原一路高歌,在龙亭尖角一头扑进秦岭巴山的怀抱,进入了山峡。汉江在万春铺拐了个大湾,流过蔡坝渡口的山咀,又拐了一个大湾。大湾岸上的狭长地带坐落着月牙湾一般的蔡坝村。人们可能囿于习惯,把村子前这段汉江河称为蔡坝河吧! 2
蔡坝河是一个江畔小村的乳名,也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村落。有人作过考证,清代乾隆中期蔡坝人的先祖从黄金峡杨庄分出一支,迁居此地,逐渐发展成一个有二三百户人家千人以上子民的大村庄。蔡坝村没有杂姓,清一色姓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每年清明节,蔡坝村的王姓都要组织户族内德高望重的人物去杨庄拜祭先祖。 在老一辈人的口里流传着一则民谣:"安岭梁不修五佛庵,蔡坝河要出女状元。" 原来,从汉江对面的山峁看蔡坝,你会发现整个蔡坝村坐落在五座高矮、大小没有多大差别的山下。五座山松柏苍苍,藤萝披翠,一字儿顺着江湾排开,活像打坐在蔡坝山后的五尊佛爷。 六条沟从安岭梁分叉,或长或短,或狭或阔,或直或弯,或人迹寥寥,或隐藏着瓦屋村舍......但,都嘴小,肚子大。沟口狭窄,生着参天大树,生着幽深茂密的竹海。古木森森,翠竹葱葱,清风轻拂,江村静谧。狭而短的沟大都缺水,散布着一塄一塄的梯田梯地,田地谈不上肥沃,全都靠天吃饭。长而阔的沟内或撒落着三五户沟里人家,或散布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水田旱地,山高水远,水桶粗的水流浇灌着沟里的水田,遇上干旱就杯水车薪,也收不了几粒粮食。 山下,蔡坝祖祖辈辈的子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繁衍生息,经久不衰。 你看,背依五座山,顺着月牙湾,错错落落排列着蔡坝村的青瓦房。屋后的山坡或陡峭,或平缓,生长着青冈、板栗,苍松、翠柏,榆树、榛树,臭椿、泡桐等杂树,密密匝匝,荫天蔽日。房前一条弯弯的路,从蔡坝渡口一直绵延到河底沟口。路边,一溜儿白杨、麻柳、香椿、泡桐等竹木杂树环绕,郁郁成林。林下,河滩湿地绿草葳蕤,向阳处有村民开垦的边角地,有软白的沙滩,有挨挨挤挤的沙石小渚,有扁舟横在小渚旁,系着铁索的四脚锚扎在密密的草丛中。一条大河,卷着浪花,哗啦啦奔流而过。 3
如果从高空看,你才会发现,蔡坝的村前村后盘踞着两条巨龙。一条是门前万古长流的汉江水,它犹如一条苍龙在蔡坝村前蜿蜒而过。安静时,碧水如蓝,夹岸林木苍苍茫茫,水中天光云影徘徊,一派静美气象。咆哮时,汉江黄龙怒吼,黄水滔天,风驰电掣,汹涌澎湃。另一条是五座山连着的安岭梁,它像巨龙在蔡坝村后的山巅舞动。整个安岭梁宛若一条骚动不安的长龙,在汉江河畔的巴山浅丘陵摇头摆尾,张牙舞爪。村子后的这五座山就好像这条巨龙一个爪上的五根指头,深深的抠进蔡坝村的江湾。 传说,清代有一个来自四川的风水先生,有一天赶龙脉来到安岭梁,住在一个员外家。当他来到蔡坝河,看到蔡坝背依安岭梁,五条支脉蜿蜒至江畔,前有大河缠绕,山明而水秀。江那边横亘着牛山,朝山、案山齐备,左右龙砂、虎砂拱卫,呈"金城环抱"之势,心里暗自称奇。回到住处,他喜出望外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了员外。员外听说蔡坝脉气汇聚,龙脉成时将要出一斗粟米的官,还要出一个女状元。登时妒火中烧,探问如何切断蔡坝龙脉。风水先生讲,根据山势脉象,必须在黄家营三岔和华沟交界处的山垭修一座五佛庵,方能截住此龙脉。后来,"安岭梁不修五佛庵,蔡坝河要出女状元"的民谣就流传下来。 安岭梁的五佛庵从清代开始,建了又毁,毁了又建,至今还在。一个小巧的四合院,梵烟袅袅,香火不断。庙前生着两株四五百年的古柏,郁郁葱葱,根深叶茂。 五佛庵是否镇住了蔡坝的风脉无从知晓,但蔡坝几百年来,别说出女状元,连个小有名气的有影响的人物都没几个,这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因为山险水恶,大江阻隔,偏安一隅,信息闭塞,民生清苦。旧时,小伙们说个媳妇儿都很艰难,以至于在洋县流传着"蔡坝河,江树湾,有女不嫁张山"的民谣,记录着这三个穷乡僻壤生存维艰的事实。 4
之前,我每次来蔡坝都乘坐的是拉拉船,从万春渡江而来。 每年冬春时节,从当年十月到次年的四月为枯水季,水瘦山寒,江流稳定,蔡坝渡口便成了拉拉渡,我们乘坐的船就是拉拉船了。 汉江枯水季,水落石出,船家便在两边的码头结结实实地楔入钢钎作橛,稳妥地固定好一根指头粗细的钢丝绳,横跨江面,绷紧拉直,把机动渡船用几个滑轮固定在钢丝上,船便缘着钢丝通过航道前行。我们称它拉拉船。 客人上了拉拉船,坐稳扶好,船家便拿起一端横刻着深槽的长柄圆木作绞杆,卡在钢丝绳上,一下一下往后拉。船并不需要打开柴油机作动力,也不需要用桨,用篙,只靠这种往后拉的反作用力,沿着钢丝绳乖乖地滑向对岸。 坐上拉拉船,大伙都很兴奋,争先恐后让船家示范。客人们迫不及待地抢过船家手里的圆木,猫起腰,扎好姿势,学着船家的样子,把绞杆卡在钢丝绳上,用力拉船前行。 看着像,学着僵。绞杆在船家手里轻松自如,仿佛根本不用多大气力,船便顺风顺水前进。大多数客人却表情紧张,手忙脚乱,不是钢丝绳卡不住绞杆,就是绞杆卡住钢丝绳取不脱。小小的绞杆到了他们手里根本把持不了,要么动作机械,慢半拍;要么手脚僵硬,无节奏。有的还不小心让绞杆夹了手,有的慌乱之中把绞杆跌进滚滚江流。船家不慌不忙猫下腰,一伸手敏捷地抓起水淋淋的绞杆。也有来不及抓住的时候,大家惊讶地看着绞杆顺水漂去。正惊讶时,船家又不知从哪里找来新的绞杆上了手。船便载着满满的欢笑声,向对岸驶去。 春山相对峙,碧水荡悠悠。长滩漫漫,天光云影。拉拉渡的拉拉船把我们拉进一幅连绵不绝的江山风景画卷之中。 5
过了渡船上了岸,我们便被这个淹没在竹木葱茏里的村庄所吸引。沿着水泥路,狭长的江畔小山村徐徐展现在你面前。青瓦房依山就势,一座接着一座。掩映在竹木叠翠、树影婆娑之中。宽阔处,两排房屋房门对开。狭窄处,只临路一排房屋。房屋有山墙上满是土蜂洞的夹板土夯墙,也有水胡基旱胡基垒起麦糠皮泥巴抹面的土墙,有红机砖清水墙白灰勾缝的砖木结构房子,也有钢筋混凝土圈梁白瓷砖贴面的两层小洋楼。走进蔡坝村,仿佛走进了中国20世纪70年代以来农村房屋的博物馆。一座座不同年代的房屋混杂一起,记录着一代一代人童年的味道,承载着一代一代人的乡愁和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村子中间有计划经济时代国营供销社的遗迹,也有布点调整撤点并校时期的小学校遗址。有些人家房檐下留存一些废弃的小鱼池,那是汉江禁捕前渔民售卖打来的鲜鱼之前临时养鱼的设施。也有几只木船翻扣在人家的屋檐下,望江叹息。 汉江航运兴盛时,村前的回水窝是过往船只弯船歇脚打尖的好去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时蔡坝村盛极一时。村里集体也组建有船队,水性好的身手敏捷地都上了船,吃水上饭。有的跟着船队上汉中、下安康拉运货物,有的自己踩着老鸹船,在波风浪雨里撒网捕鱼,落个自由自在。身强体壮有蛮力的在山峡里拉纤,腿脚灵便脑子灵光的背上猎枪打猎赶山,老实巴交没胆量也没技术的只好守着薄薄的土地,在黄土坷垃里刨饭吃。蔡坝的皇天后土并不亏待任何一个勤劳质朴的子民,大家各得其道,各安其安,倒也一副其乐融融的大好气象。 后来,石泉水库蓄水,陆路兴旺发达,汉江航运一落千丈,直到不再通航。靠水吃饭的不得不另谋生路。好在改革开放了,外出打工的多半在外面安了家,家里留下些上了年纪故土难离的老人,守着村子的人就更少了。 6
大路沟原来生活着蔡坝一个村民小组,三四十户,两三百人口。随着社会变革,随着引汉济渭工程的推进,处在水库淹没区的蔡坝人,政策允许选择移民和后靠。整个大路沟组移的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一对六七十岁的老夫妇留守在村口的大银杏树下。 我们来到大路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一个狭窄但并不太长的小山沟,随着山势由高到低,依次分布着四个平台。每个平台聚居着八九家住户,家家白墙黛瓦,厨房、厕所、猪圈、牛圈、卫星接受器等等一应生活设施俱全。站在山道上望去,只见瓦片鳞鳞,屋舍俨然,各种老房子被四周的树木笼罩着,幽暗静寂,死气沉沉。我们试图从村口的通道进去探访,终因蒿草丛生而作罢。 村口的老太婆是一个很响亮的人。她老远就大声招呼我们去门前小坐,喝水。我们在山路上和她聊了几句,得知这个自然村全部移走了,他们的儿女也在县城买了房子。老两口进城住不惯,老觉得呼吸不通畅,周身不舒服,便执意回乡下住。他们,成了大路沟最后的守望者。 7
我喜欢蔡坝河,不光因为这个汉江边的月牙湾,绿树环绕,风光静美,还因为一种被称为"东方宝石"的朱鹮鸟。 一个春日的黄昏,暮色暗淡,残阳如血。夕阳染红了蔡坝渡口的江面,半江红透,浮光跃金。 背对夕阳,我发现了惊人的一幕:蔡坝村河底沟上空的江天盘旋着成群结队的朱鹮。它们从江那边牛头山飞来,从万春申溪河飞来,从下游逆江而来,从蔡坝背后的山沟沟飞来,汇聚在蔡坝村南的天空,张开硕大而轻巧的翅膀在空中翱翔。粉色的翅膀旋起,在夕阳的照射下更加光艳夺目。 我粗略数了数,大约有40多只。太阳渐渐落山,一幅诗情画意的朱鹮暮归图却清晰地在我脑海升起来。 我意欲返回,船家告诉我:现在回去,为时已晚。朱鹮马上会飞回树林歇息。这些朱鹮每天晚上就歇在房子后面的一片树林里,如果你真喜欢,下次再来看。 夏日,一个汉江洪水暴涨的午后,我来蔡坝看江流涨落。两只红翅膀的朱鹮从蔡坝江边的草地上飞过江去,我的眼睛追随着它盘旋,滑翔,收翅,降落。无意间发现,朱鹮降临的那株小松树上白影点点。 定睛一看,竟然全是朱鹮!有几只仿佛站在松枝上,扑打着翅膀。旁边两个村民正在移动系船的锚,生怕水落了把船搁在了岸上。他们告诉我,对面的山坳有三棵树上全部歇着朱鹮。我仔细端详,果然。松树两侧不远处,各生着一株青枝绿叶的树。树影里,许多只朱鹮正站着休息。 蔡坝,朱鹮的家园。我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期待。 终于,在夏末的一个黄昏,我赶到了蔡坝。这次,专为看归巢的朱鹮。 由于赶路,我们错过了最佳观赏时机。一只只朱鹮已经在苍茫的暮色中归巢。说是归巢,其实是夜宿。 我曾经在秋日利用一周时间,坚持早起,在马畅高路村的一个树林里,守着看朱鹮朝出的情景。那片小树林的三棵大树上共有十个朱鹮窝巢。尽管我起得越来越早,还是没看到清晨朱鹮展翅的情景,压根儿没有看到一只朱鹮的影子。后来,我带着疑问请教一名鸟类专家,才知道朱鹮的巢一般营造在高大的乔木之上。每年的3到6月为繁殖期,朱鹮亲鸟在巢区双宿双飞,交配,产卵,孵化,育雏。当雏鸟能随意随亲鸟自由飞翔后,它们一家便飞离营巢区,外出觅食,生活。直到来年三四月间,才重新回到巢区进行第二轮繁衍。飞离的时间内,它们选择空气清新,环境幽雅,濒临江、湖、河、塘、沼泽、湿地、溪流的丘陵林地夜宿。夜宿不须巢,只喜欢站在疏林地带的树木上睡觉。 蔡坝农家后檐边的缠山林带是朱鹮夜宿的聚居地。 站在场院乘凉的老人们中间,我一边和他们聊着朱鹮,一边观赏上百只朱鹮在林木中低沉的鸣叫,扑闪着翅膀的情景。青瓦屋后,四棵树上落满了朱鹮:一株苍松,一株泡桐,一株椿树,一株青冈。 天,还没有黑透。树林的朱鹮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啊啊呃呃的叫声渐渐消失。树木上,隐隐约约还能看清一只一只的白色。 8
山村沉寂了下来。汉江静静流淌,月亮升于东山之上。一个温柔的夜即将在月牙湾的江村合上惺忪的眼。 我想:无论如何,我应该在蔡坝这个月牙湾夜宿一宿了。 (文图无关) —END— 【专栏作家】 周志峰 ,在报刊及网络发表有散文诗歌作品等,陕西省作协会员,现居陕西洋县。 摘选自:读书村,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