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牛女人之碑

　　女人之碑
　　文/关中牛
　　我的心田里一直耸立着的一块块排列整齐的碑。为之命名，却是盘桓了许久的事情。应当在上边题写怎样的文字，才能不亵渎她们在我心目中的高贵圣洁、又能表达出那股无以言表的情愫，多年来居然纠结的我这个舞墨弄笔的人无从落笔。
　　她们并非我的血亲，也不是我的缘亲，却做了我的至亲。在这个来来去去熙熙攘攘的世界上，她们虽然没有留下值得左邻右舍传颂的动人故事，甚至说这些被归于一般平凡的些小事情亦不值得去歌颂，可是，这些平凡的做人些小却充满了人间殷殷爱意，呵护着我的人生一路行走，充实着一个男人荒芜不堪的精神世界。每每忆起，便不由人心雨滂沱。
　　外婆
　　我出生时，亲人中已经没了外婆这个人了。听母亲说，外婆是外爷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一个河南女人，两人好像年龄相差了很多。在母亲的少女时代，我那并不年迈的卖了一辈子凉粉的外爷便丢下他肩头的那副担子病死在他们村头的破庙里了。于是，年轻的外婆就变成了祠堂名下的资产，带着十多岁的母亲和八九岁的小姨被卖到了沟东一户财主家做了填房。为此，外婆终于为此抑郁成疾。在缺医少药的年月，一丁点小痛痒也成了要人命的病。不久，外婆也随着外爷的魂灵去了那个世界。刚刚十三岁的母亲，只好作为童养媳进了我们家门。她的嫁妆，带来了外爷卖了一辈子凉粉的饭食担子和外婆盛衣物的一只小矮柜。这点东西，也就是母亲那曾经的＂家＂，陈列在我们从小到大的目光里，直到最终变成了一堆柴火。
　　没有娘家的女人，心里便多了些许做人的恐慌。母亲决定给自己认一个娘家。于是，我们就有了后来的外婆和外爷以及大姨、二姨小姨和小我们长兄的大舅舅和小舅舅。
　　按亲疏，这家被我们认了＂外家＂的人家，还不是母亲五服内的亲属。不过，有一户和外爷未出三服的家门，因我父亲这边的日子过于贫寒，人家权衡利弊之后，明确捎话不愿相认走动，母亲这才选择了同宗同姓的这家远房叔叔做了娘家人。
　　说起来，这一切都是天意。让我们在冥冥之中，碰到了一个好外婆。
　　我们这个外婆的娘家也是河南人。那时候，日本人刚刚进关，老蒋炸开了花园口，河南十三县百姓一夜间便陷于泽国水乡，中原大地立时哀鸿遍野。刚刚满十五岁的外婆只能被父母交给人贩子去讨活命。她离家时年龄很小，以至于后来的口音全然没有了一丝河南味儿。有关她的故事，我只听母亲说过不多的几遍。当时，人贩子在他们镇上公开设了舍饭摊子招募年轻女娃娃，说是到陕西这边来有饱饭吃，其实被他们当做的商品贩卖渔利。当时，一些比她年岁大却长得矮小的姑娘都没被人家看中，她硬是谎报年龄、踮起脚跟蒙混过关最终才被人贩子勉强带走的。于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跳跳蹦蹦地跑回家去拿了包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故乡。每每说到外婆卖身救家的巾帼壮举，母亲便一脸的凛然。
　　事实上，外婆比母亲在年龄上大不了几岁，俨然却是个上辈人。这对亲如姐妹的＂母女＂，几十年里认真地给小辈们扮演着君君臣臣的纲常，完美着世间纷纷乱乱的伦理。
　　我家和外婆家距离三里路。在过去的年月，她家日子和我们家一样艰难。虽平日互相接济，一碗米面一笼红苕地前后帮衬，两家人的日子依然是捉襟见肘，无以继炊。可是，两家却从未因借贷论过你多我少。我记得最清晰的童年往事是每年去外婆家跟会的情景。他们村三月庙会，委实是个令人熬煎的村庄古会。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来了一屋子客人，饭桌上端啥历来都是她这个家庭主妇的难肠事。可是，外婆手特巧，用糜子面做出的瓤皮子、用豌豆面加红苕面烙的煎饼，每样都如稀世佳肴，被我们一阵子风扫残云般吞咽下肚。而外婆这个善良的女人，都会在一旁满足地露出笑意。
　　我的大舅舅，因贪图和大哥二哥玩耍，在我们结队回家时，必然会跟随而至，且一路玩闹得互相叫着对方大人名字骂仗。住着我们那一眼土窑洞、挤着一张大土炕被跳蚤咬得睡梦里乱叫，他却依然乐不思蜀。以至于送也送不走，喊也喊不回，拿着棍子赶那也是白搭。
　　不大点的我，很早也曾暗自思揣，母亲为啥一直叫外婆＂婶子＂这件事情。再大点，我也就知道了她们并不是亲母女的真相。可是，这一对不是母女的母女相处的却如同至亲。家里蒸个南瓜卷子，我们也会遵照母亲的吩咐远远地给外婆家送几个去；外婆家分了早熟的大麦，也即时派遣舅舅给我家送来熬粥果腹的＂麦籽＂。更让我们一直骄傲的是，我们也和别家的孩子一样，有个疼爱我们的外婆。
　　外婆脾气不好，因了我们调皮捣蛋，时常打得舅舅吱哇乱叫。可是，即使我们做了害，却也从不呵斥。一向脾气暴烈的母亲，在外婆面前亦判若乖乖女一般，从不犯嘴。记得那年我在部队完婚回来，村上已经分了地，农人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于是，就有了事后大宴宾朋的那场额外排场的村中＂待客＂。外婆和大姨早早就来了，洒扫庭除，蒸馍馍备碗碟，前后忙活了好几天。给我这个外孙行来的门户，严格按照故乡礼仪，每样儿都不比亲外婆做的差。这一切，让我终生都会感到那股殷殷的至爱亲情。也就是那次，因一件小事我和母亲犯了几句嘴，却被外婆狠狠地收拾了一顿。我从来没遇见过外婆那么凶过，吓得我那几天窝在新房里一声大气也不敢出的。
　　在部队服役的那些年，每年回来探亲，我照例都会先去看看外婆和外爷。可是，那年回来，我却永远地失去了我至亲的外婆。她经历不了接踵而来的打击……终于厌倦了她面前这个世界，喝了农药……
　　一个刚强一生的女人，就这样最终屈服于命运，皈依了死神……
　　大姐
　　父亲是独子。爷爷在父亲七八岁上就作古了。二十多岁的家婆和她这个宝贝儿子相依为命二十余载，那种孤苦，是无法让今天的我们去联想的。直到家婆四十余岁一次偶染小恙，父亲这个大孝子借来三块银圆请了井溢村一个西医为她打了一支据说能治百病的＂油拉西林＂，一袋烟功夫不到，居然让病情并不严重的家婆溘然长逝。现在看来，当时那绝对是一起青霉素过敏引发的医疗事故。
　　家婆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守这一个儿子，日子孤寂难耐，一直伴着烟灯打发无聊的长夜。烟土这号缺德庄稼，在我们那儿当时是公开收种的。父亲年轻时在坊镇给东家当＂相公娃＂时（学做生意的俚称），就专司收割黏在罂粟葫芦上沁出的水胶，跟着老掌柜熬制加了石灰的生土。后来，民国政府下了禁烟令，烟土黑市价格随之飞升。可是，吸烟的人数却依然众多。人一旦吸上这玩意儿，没有坚强的意志，绝对是戒不了的。我家那二十亩薄地的拮据日子，每年秋麦两料的收成尚且顾不上一对母子的温饱，父亲就经常打短工补贴家用。后来，为了家婆那口救命的烟瘾，父亲甚至把地全卖掉了，干脆出村给财东家拉起了长活。直到家婆去世，二十六岁的父亲多年后这才以三十石麦子的聘礼，定下我妈这个小他十三岁的童养媳。那些黄澄澄的麦子，据说最终全部用之于归还葬埋外爷时拉的＂阎王账＂了。就这样，本家六婆一直照看母亲长到十六岁，拉着她踩过厨房四角应了个乡俗老礼，给小夫妻圆了房。
　　母亲进了门，苦于身边没个亲人。远房大伯家的妞兰大姐，便被这个大不了她几岁的＂五娘＂收为义女。从我记事起，大姐已经出嫁，外甥百川也是和我们这些碎舅舅们一起玩泥巴长大的。
　　大姐是个办事有主见、心灵手巧地＂歪＂女人。在我们合阳老家，大凡被归于＂歪＂的女人，都是些能行人。在方圆几村，她的歪，也是歪得出了点小名望的。
　　当然，我很早就知道大姐不是母亲生养的。因为她母女俩说话有时没高没低的，一贯是针尖对麦芒直来直去。加之她说话嗓门大，进门不到几分钟，左邻右舍都会知道我家来的是哪方神圣。值得骄傲的是，大姐夫却是个干公的人。他是参加过西藏平叛的荣誉军人，复员回来在镇上的棉花站安排了工作。他们家的小日子和我家比较起来那可红火多了，至少是家里三顿不缺粮食下锅。
　　当时，大伯大妈还在世。大伯在旧社会吸了大半辈子洋烟，闹得家徒四壁。要不是土改，他说不定为吸烟都敢把我家大妈卖掉！已经是新社会了，他也不知在哪能闹到老土，依然偷偷地吸。就连大姐夫给他准备的柏木棺板，也被他偷偷卖掉换了中医店才能买来的米壳（罂粟壳子）煮了当＂茶＂过烟瘾。大姐免不了时时得接济照看她老娘那头，手里也不会有多少富裕。可是，她依然忘不了帮衬我们。至少是开口有借，就有回头钱，从来没让父母难堪过。
　　记得有一年，半夜时分我在睡梦中醒过来，听见父母和一个人叨叨絮絮地在说话。为了省油，灯也不点。半天，我才分辨出是姐夫的声音。原来，他们正在偷偷商议进山偷运木椽为我家盖房子的事情。最后，听到姐夫说，大姐还特意捎来了自己二十元贴己钱。那时候，山里一个椽条八毛钱，二十块钱那可几近买来三十条杨木椽的啊！
　　大姐现在年纪也大了。一儿两女，里里外外给她膝下添了五六个小孙子。人老了身体不咋好，她硬是坚持进城租房陪伴孙娃子上学，给儿孙做了八年陪读保姆。同时，她依然忘不了母亲这个牵心的五娘。每次进门，不是买点菜就是撂点钱，感动的母亲常常不知如何是好。
　　可惜，这么多年来，刚强的大姐从来都没有在我这个小兄弟面前开口托付过事情。只是有一次，外甥的宝贝儿子在宝鸡上大学，夜里和同学上街喝啤酒碰见了索钱的混混，双方发生争执时被对方砍了一刀。一同上街的同学因惧怕校规处理，半夜租车窜到了渭南住院治疗。黎明时分，接到电话的外甥已经赶到了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当时，我还酣睡梦乡，迷迷糊糊接到外甥的紧急呼叫电话，二话没说，和妻子缏上钱就出了门。这个时候，我还是想到了为爱孙肯定担心不已的大姐。立即打电话过去，轻描淡写地说了孩子的伤情，安慰了一番才忙活手头的事去了。
　　结果，大姐在电话那头只说了一句话：有你在跟前，我还有啥不放心的。
　　这也是我这一生在大姐嘴里得到的最大的一次奖赏！
　　老妗子
　　老妗子是父亲的二舅母。这个老太太，才是我们家唯一够得上亲戚档
　　次的老亲戚。也是唯一敢叫着我们父母名字说教的长者。在她身上，我们找到了家婆的影子。
　　老妗子确实老。在我记事起她就那么老。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可是，老太太却十分和善，和善的绝如一尊真佛。我一直在想，这位可亲可敬的老太太前生一定做过观世音身边的侍女，修炼得面对苦难、逆来顺受，世间万象，她却置若罔闻。无论多么艰难，她都恬静地像一池清水。
　　老人家二十一岁守寡，靠拾柴烧锅、雨水煮饭，辛苦地抓养着一个独生女儿。直到我那表姑嫁人，她依然守着自己的几间旧房苦度生涯。在我的记忆中，她的个子挺高，比村庄上任何留着小脚的女人都高出一头。身板却直溜溜地不打一点弯，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过膝的靛蓝土布长衫，颠着一双三寸金莲在自己那个小家忙活着。
　　我那早逝的亲外婆是河南人，不会纺花织布。母亲打小跟着老来得女的外爷撵集卖凉粉，根本无人给她教习这些当地女人应当掌握的基本生存技能。过了门之后，是老妗子这个救世主手把手地教会了母亲这一切技能，拯救了一个农家小日子，使得我们衣着有望。从浆线子、结布、到上机子开织，她颠着一双小脚不知在两村的土路上要走多少来回呀！再则，若遇我家大小事情，她都会提前来帮忙磨面、烧水做饭、照看匠人，把老外甥这头的家几乎当成了自己的家操持。让人低头回想，真是感恩不尽啊。
　　这位老人最可敬的地方是面对苦难从不怨天尤人，处处都显示出对这个世界的伟大博爱。我那表姑一生不曾育，连续嫁过两户人家，最终还是因此摆脱不了一年半载便被扫地出门的处境。最后嫁的这家姑父姓管，老妗子便乐呵呵地逢人便说，这回我女子有人＂管＂了。这就是一个善良的女人，面对乖戾的命运之神，做出的幽默回答。
　　对于我们这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准孙孙＂，无论人前面后，她都像自己的嫡孙一样钟爱，使得我们这些没人疼的野孩子真切地感受到了为人之孙的天伦之乐。小的时候，我最开心的事是去老妗子家传话，或者拜年跟会，因为每次都能吃到从来都不曾吃过的东西。有一件小事我至今记得十分真切，老太太能把一只茄子做出三样儿菜：白色的茄子芯留作正式待客的凉菜，紫色的皮儿和青辣椒剁成很碎的沫儿让我们夹馍馍，茄子把儿被她在篦子上蒸熟再晾干后就收藏了起来。拜年去了，我们绝对就能吃到和肉一样香的＂茄子肉＂。
　　表姑最后落脚这家的表姑父先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保民，当时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了。男娃娃过了三岁就开始记事，到了当地人叫做＂喂不熟＂的年纪。可是，老妗子居然把这个捡来的成年孙子当成至宝，不但爱得死去活来，直到攀扯到自家跟前给其娶妻生子、又自得其乐地做起了辛苦而快乐的姥姥。不说别的，她和娶来的孙媳十多年间同锅做饭，从来都不曾红过一次脸。这件事情如果放在别的女人头上，肯定会被村庄传为一段经久不衰的佳话；发生在这个老太太身上，却被看做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记得是六九年夏至，母亲得了一场重病。大哥那时在部队，二哥和父亲要在生产队挣工分，只好把弟弟和妹妹送到老妗子家寄养。我这个大点的家中老三，被指定在医院陪护母亲。好在母亲那个病是失血过多引起的虚痨，只要抢救过来就没了多么大的生命危险。除过她因身虚夜里睡梦中经常噩梦连连大呼有鬼，双手掐得我直翻白眼；到了白天，她坐着凳子晒晒太阳，倒不需人精心照看。这种无事可做的悠闲日子，对于我这个十二岁已经开始给牛割草挣工分的少年来说，倒一下子不习惯起来。于是，我就自找活路，在已经准备开犁的生产队麦地里给家里偷偷拾起了被田鼠已经咬空了的麦穗。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二十天时间，我给家里捡来一斗多麦子呢。
　　母亲住院的那家公社地段医院在大峪河东岸的王村镇，老妗子家在金水河西岸的南蔡庄，整整得横穿一道塬。好在路平，两个村子相距也不足十里。我每天顺着麦茬地一直朝东拾，为的是去老妗子家顺便看看弟弟和妹妹。到了老妗子家，看到弟妹他们有热饭吃，我又放心地往回走着去捡麦穗。可是，每每分手，都会招惹得不懂事的小妹妹哭闹着要跟我去见妈妈。于是，老妗子就抱着再三地哄她。看着老人家那副慈爱的脸庞，那个时候起，我就有了长大后一定得好好报答老人家的那份心思了。
　　可是，在我当兵后还没能提干挣工资的日子里，年迈的老妗子却在老家故去了。作为普通士兵，我那时根本不能用这个理由请假为她专程回来送葬，却在远方为她送去了一个孙辈的哀思。三年之后，为老人家＂换符＂，我亲自去坟头祭奠，把积攒了许久的思念化作了一捧清泪，抛洒在她的墓前……
　　我时常在想，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出生入死，好一似提剑啸士，做得都是些东砍西杀的事儿，最后闹出许多朝代更替、生灵涂炭的名垂千史，却同时斩断了人类最原始的和睦相处、相互关爱的至真情结。而女人，无论面前的世界今夕何夕。她们只是默默地围绕烛台浆洗补纳，替人类联结着人间固有的脉脉温情，弥补着孤寂悲催的心灵创伤，拯救着流离失所的散失灵魂，演绎着生命大爱的万世洪荒！
　　作者简介
　　关中牛，陕西合阳人，农家子弟，军旅出身。著有长篇小说《半阁城》《天藏》《戏坊》《叩访远古的村庄》等。
　　摘选自：陕西文坛，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