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洲西七路

　　西七路
　　远洲
　　人这一辈子要走多少路，走什么路？大约自己是说不清楚的。但在每个人的命运轨迹上，总有一段路是你终生难忘的，是深深地烙印在你心灵深处的。比如西安的西七路，它就像一面蓝底白字的城市道路指示牌，醒目地伫立镶嵌在我的面前。俗话说，人是走虫，人不像树，树自生出幼苗就坚守在原来的土地上，除非人把树移栽到别处去，人不一样，人有思想，有追求，可以将自己手足一样地延伸到远方，所谓人挪活，树挪死。
　　西七路上追梦者
　　1992年年秋，因为热爱写作，我走出了商洛山，按照当时的干部政策停薪留职，到西安《劳动周报》社做了一名编辑。1994年，全省乡镇企业方兴未艾，省政府乡镇企业局要办一份《乡镇企业报》，我有幸被招聘为编辑，参与了该报的创办工作。报社地址就在西七路中段141号省乡镇企业局家属院内，编辑部设在院内最北端靠近北城墙的一座苏联人援建的老式三层小楼上。这个院子面临西七路，北倚北顺巷，是一个南北狭长东西逼窄的长方形大院。庭院深深，除临街门面房和后面有几栋老式楼房外，里面全是中式四合小院，青砖红瓦，树荫如盖，巷道幽深，安静优美，东西两侧均为学校，被称为＂都市里的村庄＂。据说这里曾是高干部住宅区，后因兴起单元楼，高干们就＂更上一层楼＂了，随后变成了省政府机关勤杂人员的家属居住地。
　　曾经的办公楼
　　报社给我在办公楼下分了一间小房子，那是一座三间东西向的砖瓦房，其他两间做报社库房。我在那间房子整整住了十年。独居城市，工作之余，常外出溜达，熟悉报社周围的环境，走出大院大门就是西七路。经常在门口发呆看热闹，或与街坊邻里拉拉闲话，然后不是往东走到解放路去火车站广场，就是朝西行出北门在护城河公园转悠，感受城市生活带来的新鲜和刺激。时间一长，就慢慢熟悉了这条路。那时的西七路，可以说是一条文化路，由解放路口往西至北大街，分布着许多省市机关企事业单位，印象最深的有西安市文物园林管理局、西安市工人俱乐部、八路军办事处、陕西老年报社、陕西省群众艺术馆、西安中学、西安市规划局、陕西建筑设计院、和平电影院等等。
　　多少回在此看电影，记得有《未来水世界》等
　　因为西安印刷机械厂也在这条街上，西七路就成了全省印刷机械、纸张销售一条街。长长的西七路，中国槐撑起了两排绿伞，各种车辆来回穿行在林荫道中，北新街以东是香烟集中销售地段，以西，便成了两行白色为主调色彩的纸店商铺，终日人流物流不绝如缕，被切纸机切下的各种颜色的纸条，常常散落在人行道上，随风而舞，形成了一道独特的城市街景。由于商业繁荣，西七路上人气兴旺，七十二行，几乎行行可见，叫卖早餐的、经营宾馆饭馆理发的、蹬三轮车送煤收破烂的、中小学门口接娃送娃的、算命的、钉鞋修自行车的、郊区农民卖菜吆喝大米饸络鸡蛋的。甚至还有编K子敲诈钱财的。西七路就是一个花花世界，白天熙熙攘攘，夜晚霓虹灯闪烁，工人俱乐部、群众艺术馆的舞曲像长出了翅膀在空中飞舞，风把这些乐曲一会吹向东一会吹向西，吹进市民夏日的窗户里，吹进异乡客的耳朵里，直至夜深。我有时孤零零地在这条路上徘徊，有时骑着自行车飞奔，这条路为我排遣了不少他乡的寂寞，让我在闲逛中看着世事的纷乱变化，灯红酒绿。那时候一心只想好好干，争取早日把工作关系调入西安。因此干什么都特别卖力，我主编的报纸副刊＂秦风＂得到了全省乡镇企业职工的好评，在省内行业报纸中也有较高评价，西安《新闻之友》刊登文章对＂秦风＂副刊予以介绍。记得有一年举办全省乡镇企业职工秦腔大赛，半个多月时间，我一人夜以继日地在秦之声演播大厅采稿，一连几天通宵达旦，变着笔名赶写稿件，保障及时发版出报，受到领导多次表扬。
　　我供职过的三家报纸合订本
　　1997年7月1日，是香港回归祖国的日子，海外漂泊了百年的游子终于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非常庆幸，这个日子也成为我值得记住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天，我也结束了多年打工漂泊的生活，工作关系被正式从丹凤县调入乡镇企业报社，从此成为报社一名正式在编人员。之前，我已在西七路待了四年，如果说那四年我只是西七路上的一个过客的话，那么从此我就是西七路上的一个主人了，走在这条路上，心理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再胆怯虚惊，变得比从前踏实多了。尤其是每次回老家再返回单位，从衣兜掏出钥匙时，便有一种莫大的安慰，一把小小的钥匙，就能开启回家的锁孔，就能在这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找到属于自己的一间小小的空间。每次当邻居们见我背个包走进大院，这个说你回来了，那个说回来了，两耳都是温暖之声。虽然住着一间小房子，但它足以安下一个漂泊不定的灵魂，足以能够容纳一个睡梦，足以能够为身体遮风挡雨。有这间小房子，我把父亲接来住过，把妻子女儿接来住过，把哥嫂兄弟接来住过；有这间小房子，最好的朋友在这里喝过酒，下过棋，唱过歌，歇过脚；这间小房子，还被诗人刘知文写过《远洲不远》的文章发表在《西安晚报》上。西七路就这样给我烙下了印记，越来越深地融入到我的世界了。
　　近百大寿的老阎伯老阎妈
　　我和四合院的邻居们和睦相处，节假日在一起打扫院子，秋天扫落叶，冬天堆雪人，一起维护大院秩序，周末在一起打打小麻将，平日里互相玩笑，插科打诨，生活过得惬意滋润。邻居阎老伯，山西忻州人，从省政府机关事务局退休，一大家子住在一楼一层，显得拥挤，但他淡泊，从不为此心烦，儿女孝顺，四世同堂，老两口老有所养，亲情融融。他在此居住了大半辈子，对西七路上的故事了如指掌。他说旧社会西七路是有钱人、背枪的人居住的地方，殷实之家居多。但西七路自古也是瘾君子光顾的地方，人杂多乱，常常有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的，说他年少的时候，一次回来晚了，两个人堵住去路向他要钱，眼看他就进大院大门了，最后还是被人家把腰里钱逃走了。他说解放后，西七路变得好多了，但因为距离西安火车站太近，南来北往的人比较多而复杂。是啊，我的右邻居是个中年人，因吸大烟和妻子离婚一人独居，一次我在大门外与他蹲着下棋，一辆警车嘎吱一声停下，下来两个干警一把将他摁在棋盘上，带走时一只鞋子掉在地上，狼狈相叫我至今难忘。在西七路上，我也经历过一次心跳。一个星期天，睡懒觉起来出去买菜，正犹豫不知买啥菜，左看右瞧时，一个年轻人突然撞了我一下，随即将一截烟头扔在地上，捏住自己的中指声唤着，装出一副被烟烫伤了的样子瞪着我，我当时就明白了，＂糟了，这是碰瓷。＂那人站在我面前说：＂咋办？＂我冷静地笑了笑，像无事一样。那人说你还笑，把我烫伤了咋办？这时候又凑上来一个面目凶狠的人，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个剃须刀片，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我看你不想要你的眼睛了。＂我说：＂你不就是想要钱嘛，我可以到对面卖面条的大嫂那里给你借。＂那人说：＂不行，就地解决。＂我说：＂你这人，我没装钱，给你借还不行！＂那人又说：＂你得是看我们人少，我一个口哨可以来一群。＂不知怎的，我一下来胆量了：＂讹人也不看地方，我就是西七路的，你敢怎么样！＂那人犹豫了一下，但仍心不死：＂没带钱搜出来咋办！＂我说：＂你搜！＂实际上我衣兜装着一千元钱，但我心里有数，果真要搜，打两个大烟鬼还是有把握的。两个人无奈地一个搂着另一个肩膀走了。
　　西七路、北新街交叉口
　　时代在发展，西七路也伴随着西安的变化而变化，后来的社会治安明显好转，街坊门面逐渐被美化擦亮，拓宽了老旧街巷，生活环境变得也越来越好。每次外出采访，朋友们问及报社在什么地方，我都会自豪地回答道：＂西七路141号＂。往返在这条路上，时间一长，对这里越来越熟稔，甚至对路两旁某一棵树长什么样子，都有了疤痕般深刻的记忆，步行或骑单车穿梭在西七路上，有时还真有点春风得意马蹄轻的感觉。
　　一个从山区到城市闯荡的人，谁不希望调入城市？调入城市，就等于在城市扎下了根，在别人眼里，他就是城里人了。那时我常想，人这条走虫，两条腿就像树根一样，走到哪里，根就会扎到那里，两条腿越深入生活，他的根就会扎得越深。
　　当年的西安中学
　　因工作需要，调入报社后，我被任命为记者部主任，由主编副刊调整到主编一版，对新闻媒体来说，重要性不言而喻了。为了报答组织的器重，我尽力做好本职不出纰漏，工作得到各方肯定。但令人做梦也没想到，正在我的工作顺风顺水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2000年，陕西报刊整顿工作开始了，行业报纸一律停办，工作人员由各主管局负责分流解决。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意味着我的命运又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但当时并未对此怀过多忧虑，报纸停办是政策原因，人员总要重新安置的，总不会让人失业吧。可是又会安置到哪里去呢？会是什么工作呢？这些不确定的未知，令人既期待新鲜的工作，又怀揣一丝不安和恐慌。带着这样的疑问，多少个夜晚，我又在西七路上徘徊不定，人在社会大潮变化中真是无能为力啊，在命运面前，人就像涨水的大江大河上小小的漂浮物，身不由己，只有随波逐流了。半年之后，大家终于等到了消息，我和另一位女士被安置到省乡镇企业局下属的一个小型房地产公司，没有选择余地。哈哈，一个编辑记者，就这样毫无商量余地的叫去售楼部卖房子，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尘埃落定，木已成舟，不去又能怎么样呢？万般无奈之下，我和那位女士去公司报到，经理说：＂你们都是文化人，这里主要卖房子，公司现在很困难，等卖一些房子后你们再来。＂随后又去找，还是说＂等过一阵再来。＂这显然是在推辞，找到主管局领导，负责人说望能体谅一下困难，让人事处给公司再做做工作，就这么说着拖着，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我们理解领导的难处，可是谁能理解我们的心情？
　　熟稔的家门口，如今的过路客。
　　没有了工作，生活还要继续，长安虽好居不易啊！情势所迫，那些日子我到处找招聘信息，赶场子似的经过几家招聘考试，才另到一家杂志社做了编辑，总算解决了暂时危机。报社散了，我还住在那间小房子里，白天去大雁塔附近上班，晚上回到西七路，两点一线，春夏秋冬，循环往复，不知不觉，一晃又是三个寒暑。晚上躺在床上，不由人辗转反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样生活下去到底怎么办呢？人到中年，上老下小，一个人就这样在城市打拼，顾不上家，生活仍然像谜一样无解，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呢？供职的杂志社按照＂新人新办法，老人老办法＂的政策，也就是说新人不再调入，只能续聘。我考虑年龄大了身体差了，杂志社不聘用了，将来养老怎么解决？在报社时，也没有给大家办养老保险，续办保险，要补交一笔不小的钱数，眼下生活都是问题，哪有钱补交？男人绝不能拖累家庭，将来更不能靠子女养老。思前想后，人生不就是个过程，成功也没有什么标准，在哪生活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拥有快乐和幸福！多年的城市生活不过如此，人多楼多车多，灯红酒绿而已。除此无非是满足一点心理虚荣。但城市人活得并不轻松，要拼命挣钱，一切都是商品化，节奏快，时间紧，压力大，空气差。看上去外表光鲜，内心深处的苦乐只有自己知道。
　　报社的邻居
　　2003年3月，在一个朋友的关照下，我将工作重新调回到了老家丹凤原来的单位，半年之后，依照合同我正式辞掉杂志社工作，卷铺盖离开了那间小房子，离开了我来回走了十年的西七路。那天西安阴沉着脸，雨下得特别大，特别大，仿佛为我哭泣，咸阳的三位作家朋友开车为我送行，他们一边帮我把提前整理好的衣物和藏书，从房间搬上小车，一边说：＂这是天意留人。＂老阎伯老阎妈，还有大院里一群人打着雨伞为我送行的人，脸上流露出多有不舍的表情，招手说道：＂常回来啊！＂那一刻，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同时打湿了我的心。小车驶出西七路时，我从车窗口回望了一眼，人行道上的两排国槐湿漉漉地被风摇曳得剧烈摆动，路上溢满了水，浑浑得像一条河，掉落的树叶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缓缓涌动，我喃喃自语：＂再见了，西七路！＂
　　谁的背影，似曾相识
　　十年，对一个人的盛年来讲绝对是十分重要的一个阶段，十年，我在西七路留下多少梦境？多少酸甜苦辣？多少爱恨？多少奋斗与追求？甚或多少病痛？多少次酒醉？写下过多少诗笺？此刻都成了过往模糊的回忆。如今，虽然我也落户西安，定居西安，却再也找不到当年在西七路时对城市的感动。有时路过西七路，总让我有种败走麦城的感慨，不由想起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心头涌出被命运捉弄，事业半途而废的叹惜！
　　西七路，我的奋斗之路，遗梦之路！
　　摘选自：远洲辰星。